谭歇身为一介学士,能突破宋濯的封锁,寄出信已经十分厉害。如今又何来这样大的本事,将一切都安排的这样妥当。
    或许……另有旁人相助。
    姚蓁明白应当另有隐情,但是她聪明的没有过多过问。
    ——毕竟,他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她取下右耳上的耳珰,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院中整装待发的护卫。
    她要去临安,去岭南,去助力守卫大垚的疆土。
    迎接着她的,是广袤而自由的前方。
    *
    长乐坊。
    摄政王府旧址。
    红漆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老旧的吱呀声响。
    门打开后,推门的禁卫立即垂着头、贴着门,自发分为两列,大气不敢出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倾轧过来,不时伴随着血滴落的粘稠声响。
    一身寒戾的宋濯,执着一柄剑,现身于两列禁卫中间。
    他手中拿着的那柄剑,早已卷了刃。
    宋濯缓步走来,浑身浴血。
    他的胸襟、前摆上,浸透了血液,已瞧不出衣料原本的苍青色;执剑的右手,衣袖亦被血液所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玉白的手指滴下,攒聚在剑尖上滑落,滴答、滴答。随着他的走动,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着散开。
    他一现身,原本神色恭敬的禁卫,齐刷刷地脸色微变,恍若见到什么凶煞恶鬼一般,神情越发恭敬尊畏起来,噤若寒蝉。
    宋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神色极度的平静,唯有眼尾挑着一抹近似妖邪的红,放在他那张冷玉雕琢似的脸庞上,十分违和。
    跟在他身后的苑清,抬头望一眼高照的暖阳,再看向阴翳下的宋濯时,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表现的太冷静了。
    不对劲,这不对劲……苑清紧蹙着眉,不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
    片刻后,他寻到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形容。
    此时的宋濯,平静的宛若一具会动的尸骨,周身遍布着死气沉沉的、凛寒刺骨的气息,丝毫生机也无。
    苑清又打了个哆嗦。
    “公主在哪儿。”宋濯淡声问。
    苑清蓦地回神,看向他,喉头艰涩的滚动一阵,指了一个方向。
    宋濯丢开剑,阔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苑清连忙疾步跟上。
    远远的,便嗅到那屋舍中散出的浓郁血腥气。
    苑清不禁放轻鼻息。
    宋濯神色平静地推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血腥气攀至一个巅峰,几乎熏天。
    一向厌恶血液的宋濯,却恍若没有嗅到血腥气一般,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一下,神态自若地迈过门槛。
    地砖上攒着好多血,砖缝之间的泥土都被染成了褐红色。
    苑清跟在他身后踏入屋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足底宛若被粘住一般,每每迈出一步,便恍若用了极大的力气,凝固的血液如脂膏一般沾在足底,一抬足便留下一个凹陷的足印。
    苑清喉头一哽,垂下眼眸,望见散落的包袱,几件姚蓁常穿的衣裙从包袱中撕扯出来,裙角染了好多黑涸的血。
    他还望见几块千疮百孔的、隐约可以窥出原本雪白柔韧的皮质物品。苑清知道,这是被剥下来的人皮。
    他心中猛地一窒,盯着那几块染血的皮肤,几乎目眦欲裂,用力合了下眼,才堪堪稳住急跳的心脏,看向宋濯。
    宋濯缓步走着,从苑清的角度,可以望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尖,宛若攒着霜雪。
    他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无,苑清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苑清才发现,他虽浑身浴血,但那条搭着姚蓁大氅的左臂,干干净净,滴血未沾。
    在这样血腥而阴森的情形下,宋濯的神色依旧极度平静。
    直至,他垂下视线,岑冷的、宛若冰霜的眼眸,映出地面上那具纤瘦的身体。
    他看着她,忽地轻笑了一下,唇角晕开弧度。
    苑清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一枚血玉耳珰。耳针上挂着一小块肌肤,血玉原本的颜色同血迹混在一处,愈发诡异的妖艳。
    同时,苑清也望见了屋舍正中央,那具纤瘦的身体现今的模样。
    他看清了,但又什么没看清。只因那具身体被人剥去了原本娇嫩的肌肤。如今,肌肤之下,仅剩血色的肌肉与缠绕的脉络——有些血肉被挑在一旁,骨架上剩余的一些,大致勾勒出她的形状,但勾勒不出她的形貌。血肉淋漓处,隐约可窥见几块纤瘦的白骨。
    饶是苑清见多识广,此时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又瞧见这一幕,腹中亦忍不住翻江倒海,不住上涌着酸水。
    他眼眶发涩,忍了忍泪意,低声唤:“主公。”
    宋濯孤傲地立着,没有回应他,目光隽永地望着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神色不再冰冷,眉宇间满是温情。
    苑清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顿了顿,恐宋濯出事,便又唤了一声。
    这次宋濯淡淡的应了。
    他展开臂弯上搭着的、干净的大氅,跪在地上,几乎虔诚地望着“姚蓁”,而后,将她扶起,为她披上大氅。染血的玉指纷飞,他昳丽的眉眼,专注地望着她,为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分明是这样厌血、这样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地上,任凭那些浓稠腥熏的血液渗透他的衣料。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珰,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静而阴森的吩咐道:“剥了他们的皮。”
    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
    即使宋濯不说,他也已经想了无数种折磨人的酷刑,领命后便要前行。
    “等等。”宋濯忽然叫住他,嗓音在提及姚蓁时,转而变得温润,“你命人去一趟宫中,将公主的鸾撵要来。”
    苑清踟蹰。嘴唇蠕动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制止的话,走出屋舍,指了一人入宫。
    待他再次折返回屋舍门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仍旧跪在地上。
    宋濯微弯着腰,用干净的左臂,将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他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同她轻声说些什么话。
    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于是,苑清望见宋濯的眼尾渐渐晕开一道极深的红,好似血烙一般。
    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后他松开手。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第97章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 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分明将她抱的这样紧,却听不见属于她的半分心跳。
    她一点声息也无。
    意识到这一点, 宋濯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一下,耳边潮水般地一阵嗡鸣,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 生怕动作稍重,会令她的干涸的伤口处流下更多的血。
    血色弥漫,忽近忽远。
    宋濯望着指间渗出的血,想到, 才建成的公主府中,他亲手染的朱砂纸。昨夜他前往宋宅前, 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只待姚蓁孝期一过,他便去拟一道旨意, 为她写一张求娶的婚书。
    那朱砂纸可真鲜红啊。
    他一遍一遍的用研磨的朱砂粉浸染,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那颜色恍若是将他的心剜了一块, 用淋漓的血肉染就。
    他想到了, 昨日清晨,姚蓁柔软的双臂揽着他, 清丽的眉眼笑得弯弯,柔声说,等他回来。
    而如今, 她再也不会拥抱他、同他交谈了。
    再也不会。
    仿佛有一只铁手紧紧箍住宋濯的心脏, 他抱着破碎不堪的她, 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浓郁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五感。那只铁手揪着他的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翻江倒海。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姚蓁对他言笑晏晏。
    他的脑中却又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想起,一开始,姚蓁原本是对他让她来宋府,是持着抗拒的态度的。
    是他逼迫她日日前往。
    如果他没有派小轿去接姚蓁。
    如果他没有逼迫姚蓁。
    如果他不曾想要掌控姚蓁。
    如果他不曾瞒骗、不曾囚禁姚蓁。
    姚蓁便不会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他。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将一切尽然掌握在手中,以为在他的治理下,望京的治安不会有纰漏。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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