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张怀这人, 若是放在现代社会, 那便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平时对鬼神之事最是嗤之以鼻,连民间生痘供奉痘疹娘娘,他都不屑一顾,只相信医学才能救人, 怎的轮到他自己生病,便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还请了萨满太太?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问题。
    “太医院别人的话难免以讹传讹不可信, 青雀, 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张院使家去细细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回来回我。”淑岚吩咐道。
    青雀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到半日就从紫禁城到张怀家里跑了个来回,正赶上宫里下钥之前回了永和宫。
    “张院使说,他那日照常去造办处督察新显微镜的进程,那日正下雨,他便随意取了一滴房檐下的雨水放在镜下观察,竟看见有无数小点在镜下动来动去,像活物一般,当时便把张院使吓得够呛。”青雀虽是老老实实地复述,还是强憋笑,只觉张怀怕是发烧烧坏了脑子,才胡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
    但淑岚倒没笑的意思,只是让她继续复述张怀荒诞不经的话,青雀便继续说了下去。
    “张院使还说,雨是无根之水,最是干净,怎么会有这么多活物在里头?定是看见了精灵鬼怪了。”青雀继续说道,“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又从手上取了些汗液在镜下细看,这回,他看见的活物更多……他便又将各式吃了一半的食物、喝了一半的冷茶涂上去,每样都瞧见了各种样子不同的活物来。”
    淑岚越听,心脏跳得越是厉害,她一拍桌子,对青雀道:“你明日再去他府里,让他进宫,就说我召他。”
    青雀踟蹰:“可是,张院使不是病了吗?奴婢去的时候,他可是裹着被子在床上避不见人呢……”
    “就算拎也要把他拎来。”淑岚的脸上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我只要跟他说几句话,保管他什么病都没了,药都不用吃。”
    “好,奴婢明日就去张院使家里请他。”青雀倒也好奇,自家主子有什么法子能让在床上抖成筛糠的张院使病痛全消。
    次日一早,张怀便随着青雀来到了永和宫,却始终将头底得低低的,神态也有些躲躲闪闪的。
    “张院使倒是抬头回话啊?”青雀拽了拽张怀用来遮脸的宽袍大袖。
    “微臣……微臣病容憔悴,实在不宜污了贵人的眼。”张怀放下袖子,还是低着头。他自从见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便觉得周围每个角落都藏着他看不见的细小精怪,他这么多年信奉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仰,就在一瞬间崩塌。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匆匆告假回府后,家仆端上来的饭也不敢吃,水也不敢喝。
    甚至一闭上眼睛,便全是自己在雨水中看见的细小精怪跳动的影子,他更是一夜未眠。
    “我听青雀说,你是看了最新制出的显微镜后,才变成这样的,对吗?”淑岚说着,对青雀招招手,“你把那架显微镜呈上来。”
    张怀心中一颤,看见青雀端上来那放着显微镜的锦盒,眼神都躲躲闪闪的,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劝淑岚道:“贵人还是别看吧,其中景象,甚是可怖……”
    淑岚置若罔闻,而是叫青雀去外面池塘取了一杯池塘水,涂了一滴在镜下的透明玻璃片上,再慢慢调整镜筒旋钮以聚焦。
    虽然距离现代的光学玻璃还差上许多,边缘的色散也很严重,但是经过反复调试后,淑岚还是看到了镜下无数活跃扭动的小东西。
    张怀心惊胆战地偷眼看着淑岚,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恐惧之色,反而有兴奋之色,不由心中羞赧:自己自持年幼学医,游览各地治病采药经历也有许多,更自持略有天资,年纪轻轻便进了太医院,自以为见识已经算得上丰厚了,此时竟然不及一个深居宫中,足不出户的女子有胆识。
    见淑岚神态自若,张怀胆子也大了些,见淑岚看得入迷,便壮着胆子问淑岚道:“微臣方才实在失态了,叫贵人取笑了,可否能让微臣再看一次?”
    淑岚点点头,让出位置,坐回了堂中的太师椅,让张怀接着看那显微镜。
    她心中知道,细菌一类的学说就像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地被现代人所接受,只因从小就接受了这方面的教育才觉得习以为常。就像现代人可以神色自若地观看各种大爆炸大场面的动作特效电影,而百年前的人在第一次看电影时,却会被银幕里开过来的火车吓得昏厥是一个道理。
    面对颠覆自己认知体系的东西,总会受到巨大的冲击的。
    张怀在将眼睛放上那目镜时,几乎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但他还是强行让理智来压制心中的恐惧。
    既然乌雅贵人也能看到,说明这并非鬼神一类不可琢磨。不可名状之物,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果不其然,他又再一次在那看起来清澈透明的水中看到了无数游动的小东西,不停地聚集,晃动,甚至分裂。
    张怀只觉得那种熟悉的头晕目眩感又回来了,他不可控制地会想起,自己在年幼时被一团黑色东西一路追赶,当时也是相似的恐惧到作呕的状态,但年幼的他还是选择强迫自己去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因为他知道,若是他逃避了,这未知的恐惧会一直缠绕着他。当他借着月光看清追着自己的黑影只是一条狗,他终于用勇气捡起了一块石头,喝退了那条狗。
    这次也是一样,若是他不去弄明白这是什么,他可以预见自己后半生都会沉浸在未知的恐惧中。
    想及此处,张怀深深吐出一口气,强制将自己的脚钉在地上,去强迫自己看清这些小东西是什么。
    当理智回笼,他甚至开始观察起这些小东西的区别来。有身子透明,像鼠妇一般有许多脚爪的;有像钩子一半弹跳着前进的,还有更加微小的,像米粒一般聚集着,却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这……这是……”张怀的声音颤抖着,有些语无伦次。
    “张怀,你读过逍遥游吗?”淑岚问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那个。”
    “读过。”张怀猛地被提问,注意力暂时被转移了,“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接了一句,不知淑岚为何要说起这个。
    “鹏鸟怒而飞,翅膀如垂天之云,你觉得这样的生物,是否能看我们?”淑岚问道。
    “鲲鹏之语,恐怕是古人杜撰。但若是真有如此庞然大物翱翔天际,自然是看不见我们的。”张怀想了想,回答道。他虽然没飞上过天际,但只站在城楼上遥望远处,便觉人如芥子,细微不可见了。
    下一瞬,他终于明白了淑岚的意思。
    “对于它们来说,我们便是鲲鹏。”淑岚笑笑。“显微镜也不过是工具,凡人之力所制,自然不会让人看见鬼神。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于世间,只因太过细微而从未被人所知罢了。”
    张怀不由得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了。
    他终究没有被恐惧打倒,而似乎是作为勇气的奖励一般,他似乎看见天机之门在自己面前打开了一道缝隙,其间透出一缕微光,让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探索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他曾自恃饱读医书,以为自己后半生的努力不过是前人已经修筑好的宫殿上加以细小的修改罢了,没想到就连一滴水中,也有一个未曾被发掘的大千世界。
    “‘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原来是这个意思。”张怀甚至没有察觉两道泪水从眼中流下划过面庞。他猛地跪倒在地,对淑岚深深叩首,“谢贵人点拨,不知微臣可否将这显微镜带回太医院,以供研究使用?”
    他虽然极度兴奋到浑身颤抖,但仅剩的一丝理智还是告诉他,这东西是乌雅贵人要制的,自己想用只能借用。
    “制此物出来,就是让你用于医学,有益于民。”淑岚倒是大方,挥挥手让青雀把那显微镜重新包起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微臣定然肝脑涂地,不辱使命。”张怀深深叩首,如接过圣物一般从青雀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显微镜。
    自从张怀抱着那无比珍贵的显微镜回了太医院,淑岚便好几日没听到他的消息,青雀不断来回传话,说张院使每日将自己关在小屋里,废寝忘食地鼓捣那显微镜,从不叫人打扰,还做了许多怪事,诸如去寻找受了外伤的宫人,收集他们伤口附近的脓液;还将好好的食物放着不吃,硬是放得腐败酸了,才一会儿便取一点溶于水中,再放在镜下细看。
    太医院其他太医疑心他得了癔病后,恐怕有神智不清的症状,因此才做出这些反常举动来。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唯有流言的中心张怀不为所动,全当不存在,他现在如痴如醉地看着显微镜中的世界,一边不停记录,恨不得一日有四十八个时辰。
    “小主,这流言太过,都说张院使被迷了心智,因此行为怪异,恐怕不能行统领太医院之职责……更有甚者,传他是行魇咒之事,才神神密密地躲起来不让人看。”来传话的青雀颇有些忧心。张怀如何还是其次,若是牵连了贵人,也被诬陷可怎么好?这显微镜可是贵人下旨制作的。
    淑岚轻轻摇摇头,以她对张怀的了解,他定然是不肯止步于观测这一步的,定要研究得深一些,才肯将自己的理论公诸于世,便对青雀道:“不急,且等一等吧。你去造办处,再吩咐制镜师傅照着这个形制再做两台显微镜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细菌
    关于张怀的议论越来越多, 不过大多都是在宫人之间悄悄流传,尽管宫中最忌讳鬼神魇咒一类的议论, 但越是禁忌, 人们就越忍不住去讨论它。
    传来传去,这话还是传到了玄烨的耳朵里。
    “今日怎么是你来顶班,张怀呢?”玄烨揉了揉眉心, 今日给玄烨诊脉的是太医院的马院判,他显然是因为第一次面圣,神色颇为紧张, 连把脉的手指都似筛糠似的抖个没完。
    玄烨这几日处理完奏折,总要关起门来细细赏玩那显微镜, 却在拧旋钮时拧得过头,不小心将物镜磕在了载物台上, 将那物镜磕碎了一角。
    他颇有些懊恼, 之后任凭他再怎么调整,那目镜中都不再有清晰的影像出现了, 只有一些闪烁而模糊的光斑。
    玄烨心想借着下次诊平安脉时问问张怀, 可还有别的替换的镜片没有, 不想来的却是个生面孔,让他颇为不悦。
    那马院判显然是听出了皇上语气中的不悦,急急撩了袍子跪下,颤颤地回道:“张院使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像平安脉这样的日常琐事, 只叫微臣来就是了。”
    他这话自然是添油加醋,张怀醉心研究, 几乎到了不分昼夜, 不思饮食的地步, 自然繁琐的日程安排只过耳不过心。为了防止忘记时间耽误了大事,他便吩咐手下的马院判按照日程档上的日子提醒他出诊。
    可惜所托非人,马院判对张怀面圣过一次就受到赏识后一步登天的传说颇有些耳闻,自然是跃跃欲试地想效仿,将张怀也从太医院之首的位置上挤下来。
    而这日张怀又跑去御膳房端了些酒、奶一类的东西,又钻进他的独间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了,马院判心中暗叹简直是天赐良机,待到诊平安脉的时间,他便悄不作声地抱起药箱,自己来了养心殿,虽然有些做贼心虚的紧张,但诊脉过程倒也顺,让他松了口气。
    玄烨听了他的话自然是皱眉,心中却知道张怀是个谨慎的,便耐着心思开口问:“哦?他可说了是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可是荣嫔与阿哥的事要照管?”
    若是如此,他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自己亲自吩咐他先紧着照顾荣嫔的月子。
    “回禀皇上,张院使去荣嫔处也不过是三日去一次,每次只去半个时辰。”马院判来之前早就打好了腹稿,背得流利。“张院使每次关起门来,从不允人随便进去,每日神秘至极,有几次微臣瞥见,他拿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放在一个形状奇怪的器物下观瞧……实在是……可疑。”
    他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像个担忧关心同僚之人,而非背后告密的小人,这也是他反复斟酌过的。
    “哦?为何会觉得可疑呢?”玄烨问道。
    马院判低着头,看不见玄烨的神色,也听不出玄烨话里的情绪,便试探着说出自己准备好的结论:“微臣颇为担心,张院使行差踏错,走了邪路,恐怕每日是在研究些……魇咒之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光微臣如此认为,太医院上下众人都为张院使的怪异言行而惶惑不已……”
    看,皇上,不是我告密,而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只是忠心直谏,把大家忌讳的窗户纸捅破罢了!
    马院判叩首,将头埋得更深,试图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之心。
    本以为会听见宝座之上的皇上会命令左右严查,再不济也是把张怀叫来痛斥一番,不想片刻的安静后,却听见皇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连一旁侍立的梁九功也很捧场地跟着笑。
    马院判惶惶抬头,眼睛在皇上和梁九功身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引发皇上如此大笑。
    “他说什么?魇咒?”玄烨似乎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将手边的一块锦布拿下,露出下面的那架显微镜。“你说的那形状奇怪的器物,可是此物?”
    “对!对对!”马院判点头如捣蒜,“不想皇上竟早知此事,皇上真是英明至极!就是此物,怪异至极,张院使日夜看个不停,如被夺了魂魄一般!恐怕是邪物无疑。”
    边的梁九功忙呵斥道:“放肆,这是皇上御用的显微镜!你不但见识短浅,还胆敢在圣驾之前胡言乱语,诬陷旁人!”
    那马院判的脸色从激动的红润到青白只有一瞬间。
    自己说了什么?自己刚才指认了皇上御用之物是邪物。
    他后悔得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自己吞下去。
    正惶恐时,养心殿外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张怀来迟,请皇上恕罪。”
    张怀今日捧了不只一个药箱,还有厚厚的一摞书稿,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显微镜的锦盒。
    他大步跨进殿中,只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瘫跪在地上的马院判,便不再给他眼神,开口对玄烨道:“微臣这些日醉心研究,却不敢忘记给皇上诊脉之事。只是今日在太医院左等右等也不见传召的小太监来召微臣,微臣拉了旁人细问,才知道是马院判自行做主,说微臣有事不当值,自告奋勇替微臣为皇上诊脉了。”
    玄烨看张怀一本正经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努力忍住唇角的笑意,正色道:“那你这些日研究出了什么呢?”
    自从张怀进屋,他就一眼看见了后头小太监抱着的锦盒,心中知道,恐怕这就是张怀前几日领命去造办处制出的精度更高的显微镜了,心中颇有些雀跃。
    张怀先是照例呈上了显微镜,为皇上调好了合适的焦距,在载物台上的透明玻璃上滴了一滴池水,便让开了位置给玄烨。
    玄烨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眼睛凑了上去,随后,他的嘴巴便合不上了。他强作镇定地又确认了几遍,才沉着声音问:“这是何物?”
    张怀相信,此时皇帝心中的震撼绝对不亚于自己当时,但帝王终究是帝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心中不由生出敬佩来。听玄烨提问,他便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文稿一一摊开,在“水生之物”那一张给玄烨看,又将淑岚那日告诉自己的鲲鹏理论复述给玄烨。
    玄烨素来善于学习,倒是比张怀还快接受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活物是人眼看不见的。
    “微臣对比过雨水、井水和池水,其显现之景象各不相同……”
    “微臣又对比了不同腐败程度的食物,越是腐败,这种小生物便越多……”
    “还有酒和奶,微臣问御膳房要了未酿的酒和已酿制完毕的酒……”
    张怀滔滔不绝地讲着,变戏法似的将准备好的各式古怪东西摆了满满一书案,而玄烨只是专注观瞧,时而感叹,时而问上一两句,看起来君臣相处别提多和谐了。
    马院判越看越迷惑,他们讨论之事,每个字自己都听得懂,怎么合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懂了呢?莫非是张怀用什么奇淫巧计,变些迷惑君心的戏法?
    他向梁九功投去求助的目光。
    梁公公,你不觉得这情景颇为怪异吗?
    梁九功对他的目光置之不理,习以为常地将书案上的书本奏折收拾到一边去,再将张怀五花八门的样本和书稿平放在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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