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院判冷汗涔涔地在下面跪了足有一个时辰,感觉像煎熬了十年那么长,终于等到了君臣二人的畅快谈话要告一个段落了。
    “你做得极好,这显微镜,实在是有惠于我大清万民之利器。”玄烨终于舍得将眼睛从目镜上移开,看着旁边厚厚一叠还未来得及展示给自己看的书稿,心中感慨。纵然他对医术不通,但也隐隐知道了,从前许多事都非人事可定,小到衣食住行:为何酒会发酸,食物会腐;大到人命关天,为何将士吃了不洁食物和脏水就腹泻不止,活活送命;为何攻城士兵被泼了金汁,便会整条胳膊溃烂截肢;为何宫中婴孩生下数日,便会脐带溃烂而亡……
    从前许多事摸不清,道不明,要看老天脸色,看神佛脸色,看个人运气,如同一直在漆黑的洞穴中摸索前行。
    而如今,只通过这小小的镜片,似乎堵在洞穴尽头的大石终于松动了。
    张怀听出皇上简单的一语中按捺着的激动情绪,他退了一步,对玄烨深深一躬道:“显微镜意义重大,但微臣不敢居功,都是乌雅贵人的想法,微臣不过做了督办之职,把所见之物整理出来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功绩。”
    他自然知道此物定然可以名留青史,但他自认自己没有资格夺走乌雅贵人的光辉,自己不过是在边角补充作注的小人物。
    玄烨点了点头,他从前只以为淑岚对膳食方面冒出些奇思妙想,不想却举重若轻地制出显微镜这般窥探天机之物,随后对梁九功道:“若是以后乌雅贵人再有什么奇妙想法,定要让内务府全力配合,支用东西,一律走朕的账目,不计成本,也不许胡乱揣测。”
    作为帝王,他自然知道,研发成本与带来的巨大收益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还有,这小东西可有名字没有?”玄烨又问道。
    “乌雅贵人说过,‘菌者,地蕈也。’此物似地蕈般附物而生,又极细微,便命名为‘细菌’。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张怀答道。
    “不错,就命名为细菌吧。”玄烨点点头。他本想给此物起个更加大吉大利的名字以纪念这开天辟地的发现,但为了方便记载和研究,他还是克制了这种冲动。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南苑
    张怀行动神速, 次日,他便将自己整理出的《细菌论》寻内务府的人誊抄出数册, 先是下发给太医院, 人手一本。
    太医院众人自然是嗤之以鼻,大家都是师承医术名门,你张怀又有多高贵呢?凭什么叫大家都来学习你的理论?
    因此大多数人都阳奉阴违, 表面上笑咪咪地接了,说定要回去细细研读,而实际上却丢进故纸堆里吃灰的人比比皆是, 而那些平素就看张怀不爽的人中,转头就扔进炉灶中添火的也有。
    谁知, 第二日梁九功便来传了圣上口谕,说圣上极其重视此书的编撰, 正为此书亲自作序, 还下了命令,太医院中滥竽充数、钻营取巧之人太多, 须得严加整顿, 至于如何整顿, 全权交由张怀张院使负责。
    而张怀给出的法子一出,太医院众人哗然:太医院上至院判,下至吏目,十日后人人参加考试,考试内容便是这本《细菌论》。
    听闻此令, 大多数太医都不敢违抗,赶紧从故纸堆里重新翻出那本《细菌论》来临时抱佛脚。
    但依然还有脖子硬的, 或是资历深厚, 或是师承名家的, 还是将这次考核当作走走过场的事。
    “荒唐,荒唐,连医圣都没说过‘细菌’,他张怀以为自己是谁?扁鹊在世还是华佗重生?”
    “若是为了他一个侥幸得了盛宠的小人折腰,去研读他的荒唐之语,岂不是对不起我刘氏四世的医家传承?”
    “张怀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到时候我们就都不买他的账,卷子上一个字都不写,难道他能把我们这些在宫里干了大半辈子的太医全裁撤了?那他就自己干活去吧!”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风口浪尖的张怀倒是不为所动,十日考核之期如期而至,他自然身任主考,冷眼看着台下众生相。
    有抱着臂膀用沉默抗议的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也有奋笔疾书的年轻底层吏目。待到半个时辰的规定时间一到,他便收上数十张卷子,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心中还是颇有些失望,其中写得满满的不过凤毛麟角,一字未写的倒是有好几张。
    那些联合交了白卷的,自然是挤眉弄眼,出了考场后互相吹捧对方的气节。但只到了第二日,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一大早,一张大榜就贴在了太医院大门口,只要从宫道走过,人人皆可看见,上头用大字写了上至院判下至不入流的吏目各人的考试成绩,从代表优秀的甲等到最末的丁等,每人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那几个自持有风骨的老资格一来点卯,便瞧见自己的名字明晃晃地写在最末等,此时想辩解“我不是考不出来,而是不屑于考”,却怎么都觉得毫无说服力,只觉得到哪都有揶揄的目光看着自己,一个个臊得老脸通红,一个个用宽袍大袖遮着脸钻进屋里去了。
    而只到下午,便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们:皇上既然已颁布口谕命他们认真研读《细菌论》,交白卷之人,若非不尊圣上的叛逆之徒,便是能力不足的蠢货,不论是哪种,都是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皆降职留用处分。而分数极低之人,虽然暂不降职,但也有敷衍懒惰之嫌,但还要再在十日后参加第二次补考,若是成绩仍无长进,便照样降职留用。
    这项结果一颁布,不亚于一道惊雷劈在了太医院。那些侥幸法不责众的硬骨头,一部分终于不硬了,东奔西跑地去找人借《细菌论》来彻夜誊抄背诵,只因自己的那份早就拿去烧火了。
    张怀太了解这些固守传承派系的老家伙,他们为了自己的地位,可以对真相视而不见,而嘴硬到底坚守自己的立场,颠倒黑白之事更是常有的事。
    他深知,若是一向混乱的派系犁清,他的理论与观点便永远都推广不下去,须得下手果断,给个下马威,才能动摇这些顽固派。
    但让他头疼的是,被降职留用的惩罚吓到的多是些派系中的小鱼小虾,而几位不合作的恰好是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几人。
    他才宣布处置方案,第二日,这几个老太医就齐齐称病告假了。
    称病理由都十分一致:“在宫中任劳任怨半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委屈,因此忧愤交加,卧病在床无法当值。”
    张怀早料到不会那么顺利,但还是被气笑了。
    这些老家伙撂挑子也就罢了,他能者多劳,替上去就是了。但医案脉案都不曾交接,纵然他再能干,此时也分身乏术,更没有精神去研究新的细菌理论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万全之策。无奈之下,他还是选择去求助了乌雅贵人。
    他去了永和宫,倒是扑了个空,被留守的雪雁告知,淑岚去了承乾宫陪皇后说话了。
    承乾宫正殿里,淑岚被大公主拉着听她显摆最近又背了什么书,听闻张怀来了,便叫章嬷嬷带着大公主出去玩耍。
    大公主似乎很不满这个打扰自己和淑岚姐姐玩耍时间的太医,出去的时候偷偷在背后对张怀做着鬼脸,淑岚和佟皇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佟皇后问道,她看见张怀一脸憔悴,便知他恐怕遇见了难事。
    张怀也不多废话,便将推行新知识的难处,太医院的资深太医们抱团不合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淑岚点点头,在专业上有能力的人,在管理方面却不一定擅长。尤其是对付那些在太医院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滑头,他这样的年轻领导本就难做。
    民间有句俗语,天子之令不下五品官,纵使是皇帝颁布了什么法令,也难保基层官员不会阳奉阴违,胡搞乱搞。
    “既然你说是抱团不合作,那便将他们分而治之即可。”佟皇后呷了一口茶说道。
    “这……说来容易,真要做起来,恐怕是难。”张怀叹了口气,“几大医学世家皆渊源深厚,共享资源,互同姻亲,因此才如此团结排外。”
    淑岚明了。他们抵抗新学说,只因新学说会动摇他们的权威。在以往,他们可以自持把持着无数家传秘方藏书保持权威,而在新的领域中,他们却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一无所知,与那些他们瞧不起的普通医士、吏目变成同一起点了。
    佟皇后却开了口:“张院使可读过《朋党论》?党羽之中,多有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之事,只需给其中一部分人甜头,他们就会自己分裂,转投向你了。”
    淑岚表示赞同,管理下属,也是需要正向强化的。她想起现代的高等教育制度,心中闪过一丝灵光,便问张怀讨了纸笔,铺在桌上奋笔疾书起来。
    待淑岚写完,张怀接过来看了看,心中似有所悟,连忙深躬道谢。
    佟皇后笑笑:“若是真能帮上忙,张院使可否也帮本宫一个忙?”
    张怀忙道:“皇后娘娘请讲。”
    佟皇后说:“自从大公主在她父皇那看了一次显微镜,便天天说想要一台,不知造办处可还有多的?也不必用那种最好的,能用就行。”
    张怀忙说:“这个不值什么,低倍数的实验品有许多。”
    佟皇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显然是被大公主磨了许久:“好,那本宫就叫人去取了。”她又转头对淑岚笑道:“等她背下《大学》篇,就把这个奖励给她。”
    张怀回了太医院,便追加了一条新的规定。众太医若是能在熟读《细菌论》的基础上,能提出新的理论,观察出新的规律的人,经过验证为正确,另有奖励,除了真金白银的赏赐之外,有重大发现者,更有晋升机会。
    此令一出,众太医的眼睛都瞪得雪亮,所有人都知道,在早已被几千年的前辈完善的中医理论中,要想有重大突破可太难了。但在一片新的领域,要想有新的发现,相对来说不知道简单了多少个等级。
    再加上有了功名利禄的诱惑,那些苦熬资历的小太医们纷纷摩拳擦掌,连平日只能整理药方,做些抓药煎药之类的杂事的吏目,都跃跃欲试,想抓住这一难得的晋升机会。
    恰逢此时,造办处的磨镜师傅日夜赶工,又做出两台双镜头组的显微镜,供太医院研究观察使用。
    这下这两台显微镜便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宠儿,谁都想早一步占据先机,发现新的理论,给自己的前途添光。
    从前那些对张怀的理论不屑一顾的同僚,此时完全风向大改,比张怀还要废寝忘食地采集各式样本,总结新的理论。
    太医院上下几十人,显微镜却只有两台,众人几乎为了抢夺观察机会而大打出手起来,最终,为了阻止太医们不体面的行为,张怀不得不写了数条准则,诸如“使用显微镜前要事先预约观察时间,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同僚观察时不可恶性干扰,做出揪辫子、扯官服一类行为”等等。
    而抱团的顽固派们,也终于发现了同伴越来越少,一个个也终于坐不住了。
    就连一直跟张怀对着干的马院判,也蹑手蹑脚地深夜如做贼一般摸进太医院,想在预约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却发现说好跟自己共同抵抗细菌学说的众伙伴们的大名赫然出现在预约表上,他瞬间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可恶!说好了一起反对抵制,结果都背地里偷偷搞研究是吧!不行,我也要搞,还要研究出你们都想不出的绝妙理论来!”
    -
    淑岚听着张怀的报告太医院中众太医的变化,心中颇为满意。
    就要形成良性竞争的氛围,才能推陈出新,加速发展嘛。
    研究的同时,对于原来的本职工作也不能丢掉。
    在以前,要想成为宫中的医官,要通过层层严格的考试,才能进入太医院的教习厅进行培训上岗。
    但宫中皇上宫妃,自然不会找这些初出茅庐、只读了几本医书的新手来诊病,被传召的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个老太医。而那些经过遴选进入太医院的新人,便年复一年地坐冷板凳,打下手,蹉跎了年华,却毫无实际经验,最终导致空有御医之名,却连宫外经验丰富的游医还不如。
    若是有经验的老太医告老还乡,便会从教习厅中择优提拔。但提拔上来的新人往往毫无经验,便造成了人才断流。
    对于这种困境,淑岚便给他出了主意,让教习厅中毕业的预备太医们,像现代的医学院学生一样,设定实习期,与有经验的太医一同出诊,一同斟酌方子,甚至一些简单的病患,可以让实习太医诊治,有经验的太医在旁监督。
    “话虽如此,但还是难办得很。”张怀踟蹰着开了口。
    宫中嫔妃,公主皇子,个个金枝玉叶,就算是小病都要慎重处置,若是张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实习医生出诊,恐怕受诊之人会觉得受到了轻视。
    “前几日,宜嫔娘娘郭络罗氏,患了积食之症,深夜宣太医,结果她见来诊病的并非院判院使,便发起脾气来,砸了一整套青花茶具。”张怀想起这事,还是露出了苦笑。“说太医院竟派一个初出茅庐的预备太医来诊病,定然是轻视她,差点闹到皇上跟前去……后来微臣和另一位院判登门赔罪,为宜嫔娘娘开了消食方子,这事才算勉强平息。”
    淑岚在心中深深叹息,又有些着急:若是不培养新生力量,这些年轻的人才可要白白荒废在宫里了。真可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忽然,她脑中一个尘封的念头忽然划过。既然宫中得不到锻炼机会,何不去别的地方实习呢?
    “我听说,军队中的军医们往往只受过最简单的包扎训练,抓药把脉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对于医者,军中也是最容易得到锻炼的地方,不仅有足够多可以让医生练手的外伤病患,头疼脑热、疟疾风寒之类的病也多有发生,若是太医院的预备医生可以去军中实习一年半载,岂不是对军队,对人才的培养都有益的事吗?”淑岚想及此处,心中兴奋不已。
    “话虽如此,但那些人削尖了脑袋钻进太医院,自然是想体面食宫廷俸禄,怎么会愿意随军过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呢?”张怀叹息。
    “若是有利可图呢?”淑岚笑笑。
    张怀立刻了然,谢过了淑岚后,离开永和宫,拐弯就去了养心殿。
    玄烨听完了张怀让预备太医进军队实习的建议后,深觉有理,立即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去太医院,宣朕的旨意,愿意随军实习的预备太医,实习期满三年者,无需等待升补,直接升任吏目。”
    此旨一颁布,太医院上下更是哗然。吏目虽是太医院中最微末的医官,但也是九品官;若是按往常惯例,进入太医院后,想当上吏目,寻常子弟定要熬上七八年之久。但世家子弟,则可以插队免试直接成为吏目,后面排队的人要想升迁则更是遥遥无期。
    这一制度,让多少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恨得牙根痒痒。
    世家子弟进宫当医官,无非就是混个编制,躺着吃饷,自然不会愿意煞费苦心去随军实习;而对于晋升无望的寒门子弟,这可谓是在眼前铺开的登天之梯了。
    只要苦上三年,就能当官!
    这样的诱惑,没几个人能抵抗。下旨的太监才一颁布皇上口谕,报名的人就几乎挤破了头。
    玄烨听闻,也心中暗喜,此时正是战火连绵,平三藩的关键时期,阵前军士伤亡众多,又因水土不服而战斗力大减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此一来,便大大地拖慢了战争的进程。
    多拖一日,便要多一日的粮草供应。国库本就底子不厚,士兵和粮草的损耗则更是雪上加霜。
    当张怀将写得满满当当的报名表呈上,问玄烨何日启程去军中时,玄烨沉吟片刻,说道:“南苑围猎之期近在眼前,到时朕会去军中阅军,到那时,你便带上他们一同前去,分派到各个军中便是。”
    “遵命,微臣必然尽督办之职责。”张怀得到了玄烨的全力支持,心中欣喜,便应下离去。
    太医院中,除了抽调大批坐冷板凳的预备太医去随军的消息外,还有一项重大的消息,在宫中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那便是太医院出了一则《卫生守则》,叫造办处刻了铜板,印了几百份出来,上到各宫嫔妃的宫女嬷嬷,下到洗衣、刷恭桶的宫女太监,人手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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