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瞧着今日的来人, 宫中有薄太后、傅维昭和诸位嫔妃,宫外有淮南王、傅灵并着他们一家,的确都是至亲之人。只是皇权之下, 并没谁敢放肆, 更不会因皇帝一句话而当真。
    王美人附和道:“正是呢。昨日在大殿中,尽是些外臣,很多话自然不便说, 今日倒可好好说说了。”
    栗美人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渍,她张了张口, 又转而低下了头去。
    自从上次她被皇帝训斥之后, 皇帝已久不来她宫里了,她不懂得说好听点话让皇帝宽心, 倒不如不说,省的讨人嫌。
    傅婠则蹙了蹙眉, 将桌上的茶盏端起来, 小口小口的吃着, 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皇帝见状, 便笑着道:“母后,朕的这几位皇子都大了,朕与大臣们商议着,也该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了。朕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封了太子,安弟也封了王,去封地镇守一方了。”
    皇帝说完,陈婕妤等嫔妃便都打起了精神,悄悄往这边看了过来。
    薄太后道:“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皇帝道:“母后说的是。朕已大致拟了几个封号,到时还请母后帮忙参详参详。”
    薄太后微微颔首,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只道:“也罢。”
    皇帝又和众人说了一会子话,方道:“今日早起匈奴使节来报,说匈奴单于为表迎娶大汉公主之心,已带了聘礼自西域而来,约么十日之后便可抵达长安了。”
    栗美人忍不住道:“不过粗野之人,谁家的女儿舍得嫁到那种地方去?他如此行事,不是逼迫是什么?”
    “住口!”皇帝沉了脸,怒道:“粗鄙妇人,懂些什么?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旦和亲,我大汉与匈奴便成翁婿之好,再无战事。”
    栗美人想开口,却又不敢,她浑身颤抖着,紧紧的握住了傅维昭的手。
    傅维昭咬着嘴唇,将头低低的埋下去,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如今陛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匈奴指明要公主,那人选除了她,根本没有第二个。
    沉鱼打圆场道:“舅父深谋远虑,自然不是我们这些深宅女娘们所能明白的。舅父为的是大汉百姓,是天下太平,我们所盘算的也不过是家人在侧,如今日一般安稳康乐,便已很好了。栗娘娘想必也是作此念想,更何况匈奴人一贯狡诈,若和亲能换百世太平自然值得,只怕他们背信弃义,反而辜负了舅父的心。倒不如强权之下,兵马压阵,匈奴还老实些。”
    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道:“沉鱼所言,朕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我大汉礼义之国,匈奴人既投之木桃,我们便只能报以琼瑶了。”
    栗美人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啼起来,道:“陛下,可臣妾只有维昭这一个女儿啊!臣妾舍不得,陛下就舍得吗?”
    皇帝不觉看向傅维昭,她惨白着一张脸,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忍,道:“为国尽忠,是她身为公主的本分。”
    薄太后道:“依着哀家的意思,选个宗室之女或者宫女封个公主嫁了便是了,用不着维昭。”
    栗美人像是看到了希望,赶忙爬过去抱住薄太后的腿,道:“太后娘娘,求您疼维昭啊!”
    薄太后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合欢便走上前来,将栗美人拉起来,道:“娘娘,不消您求太后,太后娘娘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一样舍不得她吃苦。”
    栗美人面容颓丧着,全然没了当初倾城倾国的姿容,她只是木然的点点头,小心翼翼的看向皇帝,打量着他的神色。
    “宫女只怕不成。”皇帝淡淡道:“若是嫁过去的女娘身份太低微,只怕要引起祸端,倒不如不嫁了。宗室女倒还说得过去。”
    他说着,眼眸扫过傅灵和姜家姊妹,她们都有着皇室的血统,位份尊贵。
    姜落雁和沉鱼尚且未开口,傅灵便笑着道:“皇叔,整个大汉谁不知道我们大汉只有一颗明珠?那匈奴人既然指明了是要大汉的公主,只怕换旁人都不成呢。”
    她说着,又看向傅维昭,道:“维昭姐姐一贯孝悌,如今既是为国分犹,又是为皇叔分忧,还能流放千古,受两国百姓敬仰,我想姐姐不会拒绝吧?”
    卫不疑站在傅维昭身后,只觉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死死的盯着傅灵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去劈了她似的,冷声道:“郡主慎言!”
    傅灵恨恨扫过他的脸,道:“你是哪家的侍卫,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你……”卫不疑怒不可遏,却碍于皇帝在这里不便发作,生怕因此牵累傅维昭。
    傅维昭看着傅灵的脸,只觉她笑容之下满是伪善,恨不得当即撕了她的面具,却不知该如何回绝她。
    傅灵正得意,便听得沉鱼冷声道:“这样的好事倒不如让给灵表姐,也好全了灵表姐的孝悌之心。灵表姐是淮南王叔的嫡女,位份尊贵自不必说,想来匈奴人是不会反对的。”
    傅灵娇声一笑,道:“我也想,只是我恐怕不成了。”
    皇帝蹙眉道:“哦?你如何不成了?”
    傅灵笑着站起身来,道:“灵儿已心有所属,正想求皇叔赐婚呢。”
    她说着,看向淮南王,道:“父王,对吧?”
    淮南王不解的看了她一眼,赶忙站起身来,唯唯诺诺道:“正是呢。”
    “不知是谁家的儿郎?”皇帝凝眸道。
    淮南王看了傅灵一眼,见傅灵微微颔首,他便登即会了意,道:“是贺兰止。”
    “什么?”王美人惊呼出声,她自知失言,赶忙跪下,道:“臣妾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不妨事。”皇帝摆了摆手,这消息石破天惊,不只是王美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诧异。
    在场众人也都有些怔怔,只有沉鱼眯着眼打量着傅灵,眼眸锐利的宛如刀锋。
    傅灵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躲避,这一次她却大大方方的迎上了沉鱼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更浓。
    “此话当真?”皇帝沉声道。
    傅灵抬起头来,没有半点娇羞,道:“是,我与贺兰大人正是两情相悦呢。”
    薄太后看着淮南王那副哆哆嗦嗦的样子便知道此事有鬼,便道:“灵儿,这是大事,不得有半句虚言,若敢胡言,便是欺君。欺君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吗?”
    淮南王几乎支持不住,傅灵却很是镇定,道:“灵儿不敢胡说,祖母和皇叔若是不信,召贺兰止来一问便知了。”
    皇帝见她答得干脆,心中也不觉疑惑,他转身吩咐长荣,道:“传贺兰止即刻进宫来。”
    长荣道了声“诺”,赶忙退了下去。
    傅灵炫耀似的抬眸望向沉鱼,见沉鱼面容平静,便款款走到沉鱼身边,笑着坐下来,幽幽道:“你的贺兰先生,如今是我的了。”
    沉鱼清浅一笑,只无比闲适的拿着茶点吃着,道:“他从不是我的。”
    傅灵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沉鱼笑着摇摇头,看向她,道:“也未必是你的。”
    傅灵面色微沉,道:“你得不到的东西,不代表我也得不到。”
    沉鱼笑笑,道:“我自是不敢与灵表姐比的。只不过人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能强求的,更何况贺兰先生并非寻常男子,不是使些手段便能拿捏得住的。表姐还是好自为之吧。”
    傅灵本是一脸志得意满的模样,如今却像是被泼了一头的冷水,连笑容都僵硬了几分。
    不多时候,贺兰止便出现在了暖阁之中。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和煦微笑,只是唇角微微勾出浅淡的弧度,便未免显得寒凉了几分。
    皇帝开门见山道:“贺兰爱卿,方才郡主说你与他互生爱慕,可有此事?”
    贺兰止看都没看傅灵,好像全然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只道:“确有此事。”
    皇帝摆摆手,道:“朕明白了。”
    傅灵站起身来,走到贺兰止身边,跪下道:“求皇叔成全。”
    贺兰止淡淡一笑,道:“何必这样麻烦,郡主既愿嫁我,我必三媒妁六聘,娶郡主进门。”
    皇帝颇玩味的看着贺兰止,见他如此说,便顺水推舟道:“也罢,既是你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朕也就不多过问了。”
    贺兰止行礼道:“多谢陛下。”
    傅灵见状,也只得道:“多谢皇叔。”
    皇帝道:“都入座吧。”
    傅灵听着,便伸出手来,想要贺兰止扶她,谁知贺兰止只是起身走到沉鱼身旁坐下,连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傅灵的手便虚在半空中,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没敢发作。
    经此一事,这“两情相悦”四个字便显得讽刺了。
    傅灵坐在位置上,面上虽是笑着的,眼底却没了欢喜的底色,衬着笑容也苍白了几分。
    她抬起头来,只见贺兰止正望着沉鱼,不知在和她说些什么,他的目光那样深邃,却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贺兰止轻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相信吗?”
    沉鱼悠然道:“权宜之计,我自然一个字都不信。”
    贺兰止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道:“知我者,姜氏沉鱼也。”
    沉鱼笑着摇摇头,道:“先生真打算娶她?”
    贺兰止道:“你都说了,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说着,眼眸一寸寸的冷了下去。
    *
    临近傍晚,这所谓的家宴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因着傅灵与贺兰止的事,众人似乎忘却了和亲之事,临近终了,也再无人去提。
    皇帝怀着心事,道:“今日晚了,安弟和婠婠不若在宫中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吧。”
    傅婠和淮南王自不敢推辞,只得留了下来。
    薄太后道:“沉鱼便住在长乐宫罢,你那寝殿哀家一直让人收拾着,与你走时别无二致。”
    沉鱼道:“如此正好,阿娘和长姐也陪我一道罢。”
    傅婠道:“我也正想和母后说说话,如此倒方便多了。”
    陈婕妤听着,便自去安排淮南王和傅灵的住处了。
    贺兰止因要趁着宫门下钥前出去,便不敢再耽搁,先行告辞了。
    王美人与贺兰止一道走了出来,栗美人和傅维昭等人则远远的跟在后面,人们都各怀着心事,神色皆是恹恹的。
    王美人与贺兰止前后走着,隔着不远的距离,王美人见四下无人,便微微侧目,道:“傅灵是怎么回事?”
    贺兰止道:“不过凑巧被她察觉到一些事,算不得什么。娘娘放心,臣定会处置妥帖的。”
    “我就说,你没那么容易动心。”王美人说道。
    贺兰止笑笑,到底没说什么。
    王美人道:“我记得,贺兰大人最不喜欢旁人拿捏。”
    贺兰止道:“娘娘的记性甚好。”
    王美人听着,浅浅一笑,便转身朝着自己的宫室走去了。
    贺兰止则径自朝前走着,那是出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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