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变黯,暴风雪般的狠意袭上瞳孔。
    “臣定不辱使命。”
    ·
    戋戋突然间被封为郡主,对于整个贺家来说,是巨大的惊讶和打击。
    临稽家族大多弗愿家中女儿远嫁,更何况是那漠北苦寒之地。
    丫鬟们都议论说:“柔羌那位王子妻妾成群,大妃一位,侍妾十二。蛮族不知天伦,同时娶两位大妃也是常有的事,女人在他们那里地位等同于牛羊。”
    戋戋乃冒牌千金的秘密泄露后,贺家人尽皆对她白眼,冷淡至极。贺三爷和三夫人甚至觉得,和亲是戋戋和吴暖笙二人多年欺瞒贺家的报应。
    贺老太君缠绵病榻,得知此事后只浅浅问了几句,没干涉太多。她心里对戋戋这个孙女大概还是有怜惜的,戋戋罪不至此,只是老太君人庸体衰,无能为力。
    晚间,戋戋静静依偎在沈舟颐怀中,看红烛坠泪,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
    他们十指交扣在一起,沈舟颐骨节修长的手包裹住戋戋稚嫩的小手,缠绵交错的心跳声,融入彼此的身体。
    “大皇子今日警告过我了,叫我保命要紧,莫去干涉你被封为郡主和亲之事,否则圣上即刻摘下我的脑袋。那两个男人在宫里争夺你,鹰视狼顾,气势汹汹,根本没我说话的余地。”
    沈舟颐一边认真吻着她娇憨的面颊,一边娓娓道来,无奈中夹杂几分落寞,惆怅淡淡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我才是你的正牌夫君呀,一个个都逼着我和你分开。”
    戋戋细声细气道:“我以为哥哥得知此事会勃然大怒的,我得知此事时都感觉天要塌了。”
    沈舟颐喟然道:“怒?有何助益?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他就是一介布衣。
    戋戋水灵的眸子湿漉漉,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条血红的长绫。
    “妹妹已经想好了,若柔羌王子执意逼娶我,我到达北地,就用这条红绫悬梁自尽,必不会给哥哥蒙羞。”
    沈舟颐阖了阖眼,脑海中幻想红绫缠在她单薄的脖颈上,她扼紧喉咙挣扎不脱的样子……暗暗摇头,没收她的手中红绫。
    “我会救你。”
    他的承诺在她耳边晕开。
    “你拿什么救我,就凭那本经书?”
    这一次大皇子的靠山也没了,连大皇子都站到晋惕那一边。
    沈舟颐琢磨片刻:“还有别的。”
    戋戋泛起疑色,他的下巴轻蹭她的前额,“戋戋你信我。放心,就算失败了圣上要杀头,十八道酷刑加诸我身上,我也不会供出你的。”
    两人搂抱在一起,身体亲密契合。
    戋戋被沈舟颐的双臂所禁锢,仰头只能碰到他的喉结,她便如蜻蜓点水小啄好几下,青眸中透出盲目的崇拜之色:“嗯,我信舟颐哥哥。”
    沈舟颐把头埋进她颈窝,深深感受,似乎她肌肤间还有若隐若现的乌木犀香气——但稍纵即逝,被她身上浓郁的花香所掩盖。
    常人确实不可能对气味如此敏感,只因他常年和药材打交道,许多奸商以次充好,甚至贩卖用药水泡过的假药材,沈舟颐需要从中甄别真假,所以才对气味格外敏感些。
    她是不是又见过那个异族王子了?
    沈舟颐心中分明,却没开口去问她,他晓得问了也没结果,她定然矢口否认。
    她拿条红绫来佯装刚烈,都是为了对他表明心志,让他深信她爱他,却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最好是真的被迫和那个柔羌王子和亲的。
    若让他发现她掺和到这件事中,背着他私相授受,不知廉耻地勾引那些野男人……红绫嘛倒也有用处,不必她动手,他亲手勒死她,正好前世今生的仇一块算。
    还有那个什么王子,什么晋惕,都得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出自两汉刘向撰的《唐雎不辱使命》
    第61章 豺狼
    听说柔羌王子在寻找《善人经》, 不少民间古物收藏家都向王子献宝,画轴古卷经书残本,鱼目混珠参差不齐, 妄图从王子手中获利……阿骨木看都懒得看, 没一个真品。
    有族人看透他的心思:“王子不是懒得看, 而是不敢看吧?南朝民间藏龙卧虎,万一真有人献上《善人经》的孤本,王子必定要遵循先王遗诏,迎佛经回去。到时候两国罢战, 美若天仙的戋戋姑娘成为泡影不说,晋惕那一箭之仇也无法报了。”
    阿骨木窒闷难当,此刻的他确实是在刀尖上行走。他既想要美人, 又想要佛经孤本, 又想杀杀南朝人的威风。
    其实若没有晋惕这员杀将, 南朝皇帝只是病猫。
    晋惕。
    王子恨毒这个名字。
    他须得先下手为强, 给南朝人点颜色瞧瞧。
    ·
    晋惕这头,奉皇命夜袭柔羌。
    如今柔羌王子停驻在南朝, 部落里群龙无首,如果实施突袭的话,只要布局得当应该可以做到。晋惕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领兵能力绝对自信,正大光明交锋时尚能杀得这些蛮子落花流水, 更遑论突袭。
    晋惕杀劲很足, 策马率领三千兵士, 雄风凛凛。此番若得凯旋, 他便能赢娶美人归, 与戋戋长相厮守。
    北地遥远, 晋惕率军抄近路, 日以夜继行军,跋涉足足三天三夜才到达北地。略去晋惕偷袭柔羌部落惨烈的厮杀场面不谈,单说结果——却是失败了。
    不但败北,而且惨败。
    原来那狡猾的阿骨木王子也拟偷袭南朝皇宫,部落中严阵以待。
    晋惕此番战败,一则是远道而来粮草不足,叫柔羌人占尽地利之势;二来心浮气躁,多少存些轻敌之念,以为还能如上次那般轻轻松松杀灭柔羌,贪功冒进,致使三千南朝将士反被柔羌人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逃回中原,晋惕自己这个主帅也受下重伤。
    东窗事发后,阿骨木王子勃然大怒,闹到圣上面前,口口声声质问:“我两国已答应修好,为何晋惕还行卑劣行径,漏夜偷袭我部落?既然如此,两国正式开战也罢!”
    圣上哑子吃苦柏,有苦难言。本是阿骨木王子先存异心在先,圣上本拟晋惕能一举捣毁柔羌的核心部落,谁料晋惕失手,南朝倒成为挑起争端的罪魁祸首。
    阿骨木王子悍然撕毁之前的合约,即刻便要启程回柔羌。
    圣上只好用贺家那女子先行稳住王子:“郡主的嫁妆已齐全,我两国和亲之谊不能误,王子即便要回柔羌,也得带着郡主一块。”
    王子听闻戋戋的名字,脸色方缓和一些。但两国的仇越结越巨,想通过和亲握手言和,实乃痴人说梦。
    晋惕由朝廷的大功臣,变成大罪人。
    圣上雷霆震怒,别说赐戋戋给晋惕为妻,不把晋惕打入天牢已网开一面了。
    所有尊严、希望、胜负欲都破灭,晋惕真真切切体味到了生弗如死的滋味。那种从云巅跌落谷底的落差感,像一记重锤砸在内心,叫人骨软力竭,了无生味。
    数日来,晋惕挨受君主、父母、朝臣的无数责骂和弹劾,谙尽世态炎凉,本来傲慢清高的性子如烂泥被狠狠踩在脚下。威名固然需要很多次出生入死的胜利才能造就,而身败名裂却只需要一次败北。
    极度挫败下,晋惕也想过自戕。
    想他堂堂男子汉,战场落魄,妻室也为人夺娶,人生实灰暗到极点。但为着戋戋不被送到柔羌,被那些野蛮人玷污,他就算再痛苦也得顽强活着。
    二月十七距离上次争吵十多日之后,晋惕终于在宫中又见到了戋戋。她一身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和之前甜美简朴的样子大为不同,宛若戴上富贵的枷锁,愁容满面。
    两人会面,相对无言。
    她没有像往常那般躲躲闪闪,或者见到他就跑,而是怔怔站在那里,眸中沁着晶莹的水雾。
    晋惕朝她奔过去,一把将她纤薄的身躯紧紧搂住,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住戋戋,对不住,我打输了。”
    泪珠坠下晕湿玄色的文武袖,神武如晋惕,还是第一次落泪。晋惕稍稍松开她,捧住她的小巧柔嫩的下巴情不自禁吻上去,吻若暴雨撒窗,猛烈中带有无限炽热的爱意。
    他们的颈动脉紧挨着,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颤动,竹林几乎遮不住两人的身形。
    戋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晋惕的手中脱出来,她对柔羌王子再三躲避,对晋惕却无计可施。
    “世子爷,我那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你现在又是何苦呢?”
    “他们要把你送到蛮夷和亲!”
    晋惕低吼着,双唇犹沾有吻后的水光:“……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能看你往火坑里跳。我想带你私奔,你不爱我就一辈子把我当哥哥也好,只要让我在身旁照顾你。”
    戋戋怅然,吞咽口泪水。
    “你真是执着。”
    带她私奔,那便是抗旨,后果很惨烈。而晋惕是个极其感情强烈的人,认准的事绝不更改,即便下地狱亦在所不惜。
    晋惕直直把心里话说出来:“我看见你日日和沈舟颐相亲相爱,心剜似地痛,恨不得自己从没活在这个世上。”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都不要了。
    就是死,也要阻止戋戋去柔羌和亲。
    戋戋犹豫,如果她和晋惕走,那是极为自私的——她当然能免于遭受蛮族人的玷污,晋惕却会身败名裂,整个魏王府也会跟着遭受灭顶之灾。
    对于晋惕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条出路,而是死路。
    晋惕长有力的大手扣住她,高大肩膀如遮风挡雨的墙。
    “别犹豫,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拒绝我,我就闯到贺家去,先宰了沈舟颐,再把你抢出来。”
    “我决心如此,任何后果愿自行承担。”
    晋惕此时已失掉了一大半理智。
    和亲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用来逃离沈舟颐的一种手段,与晋惕无尤,他为何如此有正义感赶着去送死呢?
    或许晋惕真的在意她,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
    若说她对沈舟颐、柔羌王子都是虚情假意,对晋惕却余几分残情未了。
    她本来打算设法招惹那个柔羌王子,然后借柔羌王子的手来对付沈舟颐,或者寻求机会逃出去的。如今晋惕非要掺和进来,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斟酌片刻,戋戋把自己盘旋脑海的念头告知晋惕。
    两人若直接私奔定然会被圣上抓回来,下场惨烈,不如虚晃一枪,名义上逃亡,实际还留在临稽城内,叫那些追兵扑个空。待风头过去,两人再真正远走高飞。
    晋惕拙于智取,一应计策都听从戋戋的,左右他已决定为她豁出去。
    “好。”
    那瞬间,他热泪盈眶,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戋戋。她是在谋划和他逃亡啊……她心里有他,爱他,她还爱他。
    戋戋的感情远没晋惕那样丰富,爱谁不爱谁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此刻的她没有丝毫即将自由的快乐,反而如履薄冰,紧绷得几乎窒息。
    前路茫茫黑暗,她连十中之三的胜算都没有,只因形严势格,面对沈舟颐的多番逼迫,她必须得勇敢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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