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四个儿子,她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子楚志业,如果叫其他儿媳妇去送礼,那个人情说不定落在其他儿子身上去了,所以,送礼的人必须是李秀琴。
    吩咐下去后,年春花也要去上工了。
    地里,所有人都在劳作,没有一个人偷懒。队里秋收的粮食越多,他们分到的粮食也就越多。
    蔡顺英去叫李秀琴回去送白砂糖的话,也给上工的人听见了。
    一些人耳朵不由得竖起来,李秀琴也没按捺住,声音稍高些:“啥?送糖?”
    妈是失心疯了?怎么要把家里的糖往外送人啊!
    蔡顺英连忙叫她小声点儿,李秀琴看看周围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好好的怎么要送糖?糖多金贵啊。”平时,上工实在累得狠了,中暑心慌什么的,回去做点糖水吃,身子骨都会更有力气。
    糖和粮、盐一样,都是硬通货!
    蔡顺英挤眉弄眼:“你别管了,妈要你去,你就去呗。”
    花婶儿也听到这里的动静,忍不住嗤笑一声:“对,这不年不节的,让你送糖你就去送嘛,今年送糖明天送粮,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一份家业败不完呢。”
    她算是和年春花结上仇了,一边把苞米上的红须理下来,一边不住的讽刺:“这春花儿啊,那天忽悠人拜了她几下,怕不是以为她是天上的善财童子了!四处给人东西,把家财都往外散,往外扔,生怕扔得慢了显得她没福,和咱们这些人一样了。”
    队员们都有些忍俊不禁,在地里笑得肩膀乱颤。
    花婶儿的话虽然辛辣,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年春花这么个口口声声自己有福、别人没福的人,还真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现在不是过年,队里也没人过生日娶媳妇,怎么会好端端送人白砂糖呢?这年头,穷人娶媳妇也就是拿些酒、糖了事儿。
    当即,就有人悄声道:“春花儿到底咋啦?怎么越来越傻了?”
    “谁知道呢?怕不是撞坏了脑壳?”
    “要我说,是提前发作的痴呆症!”
    李秀琴、蔡顺英都听到了这些讨论,她们是年春花的儿媳妇,听见这些话自然尴尬臊皮,但是李秀琴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蔡顺英则是知道这事儿敏感,也不好往外说,只能认了这个亏。
    蔡顺英低着头继续掰苞米,李秀琴红着脸,在身上擦干净手后,匆匆从地里回去送白砂糖。
    所有人都在悄悄讨论年春花是不是疯了,除了两个人,一个是陈容芳。陈容芳这个人很沉得住性子,一切关于婆婆年春花的事儿,她基本都不参与,免得惹得一身骚。
    另一个人则是白佳慧。白佳慧不想和李秀琴、蔡顺英两个人打太多交道,这两个人一个愚昧,一个害怕年春花到顶点,助纣为虐,不敢恨年春花,就更恨妯娌。
    白佳慧离这些人远远的,一个人清清静静掰苞米,听见年春花让送白砂糖的事儿,白佳慧只是出了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劳作的时光匆匆飞逝,一片大地金色的玉米都被取走了果实,只留下□□的玉米杆。这些玉米杆将来也要背回去,晒干后就是不错的柴火,堆在地里反而会耽搁下一次播种。
    刘添才等人从另一个山头掰着苞米过来,两队人马在此地汇合。
    金色的天地,蓝色、红色的衣服和队员们头上的草帽,交织成一片人文与自然的绝妙风景。
    刘添才笑着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扇风,鼓励队员们:“今天之后,所有玉米就都收齐全了!等粮食全都晒干,我们就可以分粮了!今年,是个大丰收年!”
    刘添才有心调动队员们的积极性:“宋老哥,今年你们表现不错,我记得老嫂子不是最爱吃玉米吗?到时候玉米饼子让嫂子吃个够!”
    那被点到的宋老哥高兴地应了声。
    刘添才又说:“志国、容芳,你们两口子今年表现最好,你们家今年不可能再挨饿了!”
    陈容芳、楚志国都笑起来,眼里全是对生活的向往。人总要吃饱了,才能想得更长远。小枫小深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读书。
    刘添才又瞥到了在玉米地角落的年春花,身为队长,刘添才深知不能一味打压一个队员狠了。这些日子年春花确实犯了不少错,但是,也没闯出特别大的祸来。
    刘添才于是亲切道:“春花嫂子,你家人口多,到时候你家分粮不可能少!”
    要是搁以往,年春花一定喜笑颜开地奉承队长几句,但现在的年春花可不同以往,只见她轻轻抬了抬眼皮,懒怠地瞟了眼刘添才,就高高在上地把脸别到另一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年春花是这个反应。
    刘添才有些尴尬,倒也没说什么,年春花旁边的二儿子楚志平连忙高声道:“谢谢队长!”说完,楚志平悄悄道:“妈,你咋啦?咋这么对队长?”
    妈以前不是说过,芝麻大点的官也是官吗?
    刘添才是抓生产的队长,平时安排着大家上工,虽然他从没徇私过,但是如果得罪了他,楚志平也担心被安排去上不好的工。
    年春花知道要换队长的事儿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声张,含糊道:“你懂什么?你多大的年纪了?敢管妈的事!”
    花婶儿高声说:“唉哟!我们春花真是不一样!前脚把白砂糖送出去,后脚就连队长都看不上眼了,看来春花儿现在不是大富就是大贵,你是攀上什么高枝了?说出来让咱们高兴高兴呗。”
    “啥?送白砂糖?”现在,男队员们也交头接耳,对于八卦这个事儿,男女的反应都一样。
    几个老辈分的人抽着旱烟看向年春花,全都摇摇头,之前劝楚志平的刘二叔毕竟心善,对年春花道:“春花,你是咋想的呢?现在也不是什么节气,怎么送这么重的礼?是不是欠了别人什么人情?”
    年春花扯着一张脸:“我能欠什么人情?!不是我说,现在咱们生产队,没几个人的日子能有我好过!”
    刘二叔脸上每根皱纹都仿佛是柔软的,被年春花强硬的态度顶回来,想了想仍然嗫嚅道:“那要节省啊,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不能什么都送。”
    刘二叔是客气心善的,更有几个老辈分的人直言不讳道:“你跟她说什么,我看她就是蠢了!糊涂了!”
    “败一个家容易,挣一个家难!”一个也姓楚的老辈人怒其不争道,“之前队里抗鸡瘟,她也从没去过,你看她像是好好过日子的吗?一天到晚念叨着福气,从来都没把心思放在正道上,这种人,迟早把楚家败光!”
    “现在更是尾巴翘得比天还高,队长有哪里得罪她了吗?”大家纷纷说,刘添才原本威信就很高,何况刚带领着大家保住了大家的鸡,正是大家最感恩的时候。
    年春花在这时跳出来明显瞧不上刘添才,给刘添才脸色看,无论是真心敬服刘添才的,还是纯属看不过眼年春花为人的,都纷纷说她的不是。
    年春花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这些人还好意思说她蠢?
    真是应了那句话:世界上蠢人占九成,聪明人只占据一成。现在这些蠢货都不知道刘添才马上就不是队长了,还在这儿义正词严指责她?这不就和他们死活不信福团有大福气一样吗?
    年春花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现在天气热得令人受不了,年春花又不能说出福团靠福气知道了刘添才要被“下马”的事儿。
    种种情绪堆积在她心里,终于化成一团难言的烈火,年春花猛地摘下头上的草帽,往地下一扔:“我现在不干了!”
    年春花走出苞米地,叉着腰对刘添才道:“我还差半小时就做完一天的工,你不能扣完我今天的工分,扣一小部分我能接受,我现在还有事,我先走了。”
    所有人:……
    就连最爱和年春花作对的花婶儿都被年春花吓得说不出话来,疯了吧?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年春花现在怎么……这么奇怪啊?
    刘添才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刺头,他沉了脸色:“年春花,你又要做什么?”
    “你现在有什么事?如果是正当的理由,我可以考虑你提前离开。但如果不是正当理由,就请你立刻回去。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早退,我们生产队怎么开展工作?”
    年春花昂着头:“队长,我又不是一直早退,我今天早退一定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走了。”
    说完,她骄傲得像一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
    刘添才十分生气,但年春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刘添才一个男同志,难道还能上手去拉年春花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年春花走开,愤怒地对周围人道:“既然这样,该扣的工分就扣!现在秋收已经是尾声了,我们自己好好干我们自己的!”
    大家继续劳作,但年春花的反常仍然刻在大家心底。
    甚至有人偷偷去问楚志平:“你妈是不是病了?还是中邪了?要不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咱们队长虽然是个宅心仁厚的,可是秋收接近尾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赚这么多工分的活儿,你妈这样的劳动态度……到时候队长恐怕不会再把重要的活儿给你们了。”
    楚志平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焦虑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家在队里变成了这样的人家?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傻子,他们家天天打打闹闹,家无宁日,好像是从福团来开始,福团给家里带来了一些好事儿,可是,为什么他们的日子越过越丢人?越过越现眼?
    这些日子,就连老婆白佳慧都疏远了他,女儿三妮也不怎么和他亲近。
    楚志平想不到答案,又一味孝顺,不敢反抗他妈年春花,只能把一切苦闷憋在肚子里。
    太阳遁入山谷,当灿烂的余晖渐渐消失,夜晚的色彩照耀到山坡上的叶子时,队员们下工了。
    夜晚是安静的,时光悄悄溜走,一晃就过去两天。
    楚枫和楚深照例去山上找知了壳,他们的知了壳已经拿去换了一些钱,尝到甜头后,兄妹俩干劲更足。
    他们一起路过枫林湾时,刘添才也在那儿,看样子是在看山林里的树,这些树死了几根,适合叫队员们拉回去,当柴火烧。
    见到楚枫楚深,刘添才笑着朝兄妹俩打招呼:“你们两个怎么跑那么远?跑太远了你们爸妈担心。”
    楚深说:“我和妹妹会在天黑前回去。”
    他们交谈时,一些小小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是几个妇女正在摘桑叶。这儿的桑叶是本地桑,本地桑叶子比较小,整体也比良种桑要高得多,她们摘着桑叶,视线被遮蔽,也就没见到下面有人。
    一名妇女道:“你知道不?秀琴给我说……”她神神秘秘看了看周围,“咱们队长可能要下课了。”
    “啥?!”另外几名妇女摘桑叶的手顿住,“这种话可不能瞎说。”
    那位妇女说:“我也不信,但是秀琴说得真真儿的。你自己想,年春花是个啥人?平时巴结队里干部的事情,她跑得比谁都快,如果不是她确信队长要被下课,那天在地里,她怎么忽然公开和队长唱反调?”
    “不是,她们咋知道的?”摘桑叶的妇女越来越不解。
    那位妇女左看看右看看:“我给你们说,你别和别人说啊。这事儿啊……年春花家本来不想张扬出去,一直捂着瞒着,但是秀琴气不过队里人都拿她们当傻子,这才偷偷告诉了我。福团那孩子,有点不知道是邪性还是灵性的东西在呢。”
    “她这么小一个孩子,平时看着说话也慢悠悠的,但是居然能说出队里要换队长的事情,还说新队长是楚家人。你想想,没点灵性能说出这话?”
    楚枫楚深听见这话,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刘添才。
    刘添才的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把手背在背后面,也没出言打断那几个妇女。
    那位妇女继续说:“这次鸡霍乱的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队长违背了上面的命令,说是将功折过吧……咱们那些鸡到底用了这么多抗生素,抗生素用多了的鸡也不大好。所以呢,队长肯定要下课,听说新上任的会是楚三叔,所以,年春花家的白砂糖就是拿去送给楚三叔了。”
    其余妇女啧啧称奇:“怪不得那天她敢这么对队长。”
    “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么吓人呢?”一个妇女摸摸自己的脖子,“福团这么小一个孩子,知道这些?我这心里渗得慌。”
    可不是吗?包括说话那妇女,脖子上都飕飕冒凉气。
    要是福团真有预知祸福的本事,大家说不定只是敬畏,但是福团说要换了刘队长,换上新队长……年春花家表面一点口风都不露出来,阴森森地躲在背后讨好新队长,表面和现任队长唱反调拿做派,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谁不怕呢?
    另一名妇女更是直接说:“我就不信楚三叔是这种人。队长这次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要是因为这事儿,队长被下课,以后就不一定会有真的对咱们好的队长了。楚三叔是个明理人,他不会这样做。”
    最开始说话那名妇女说:“理是这个理,可是这事儿不是由楚三叔决定的啊!”
    ……
    她们说着摘着,动作很麻利,已经摘满一背篼桑叶,背着离开。
    楚深担心道:“刘叔叔……”
    刘添才这才回过神来,挤出笑意:“你们不是要去玩儿吗?快去吧,早点回家,别让你们爸妈担心。”
    见他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楚枫忍不住说:“刘叔叔,你不会被换的。”不说别人,洪书记就会死保刘添才。
    至于福团感应到的……穿越这么久,楚枫楚深经过这么多事儿,福团的福气光环确实大,但也不是百分百就能准,比如她和楚深碰到的蛇,不也没咬死他们吗?
    刘添才勉强笑了笑:“没事儿,叔心里有数,你们小孩子没必要操心这些事,叔会好好的。”
    楚枫和楚深心里都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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