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乱骂的男男女女都摇头,这事儿跟人陈容芳有啥关系?
    是陈容芳抓着福团的手,让福团乱喂草药了?是陈容芳带着福团偷偷往人关鸡的地方走了?陈容芳那段时间一直在忙队里鸡霍乱的事儿,忙得脚不沾地,这个锅怎么也不可能甩到陈容芳身上。
    洪顺刘添才也看不上年春花的做派,但年春花这种泼妇,有时候越理她,她越来劲儿,冷着处理一段时间吧,她见哭嚎引不来大家的注意,也就自讨没趣了。
    洪顺刘添才两个头四个大,宣布散会后离开这儿。
    大家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一些还想看热闹的,还在这儿看着好戏。
    陈容芳则给楚志国打了声招呼,出去追白佳慧,白佳慧有多苦,陈容芳大概知道一点。
    那些苦她也受过,比白佳慧稍微好一点的是,她的丈夫楚志国孝顺但不愚昧,早早带她分了家,楚志平却……怂蛋一个。
    陈容芳担心白佳慧在第九生产队也没个亲朋好友的,一时想不开,出点啥事儿就不好了,匆匆去找她。
    另一边,山上。
    楚枫、楚深还有楚梨在山间捉知了壳、采穿心莲,傍晚的阳光幽暗地落在树叶儿上,微风吹过,树叶和阳光手拉手地跳舞,光和风打着旋儿,空气里满是叶子清香。
    这儿说是山,其实耕地面积不够后,山腰以下已经被开垦出来耕种。
    三个孩子正坐在地上清点今天的战利品,一堆知了壳、一堆穿心莲,他们爱惜地抚平上面的泥土,再用背篼装好,忽而,一阵幽微的哭声传到他们耳朵中。
    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声,如怨如慕,悲伤凄绝。
    在傍晚显得有些吓人,楚深、楚梨不由紧张地握起拳,楚枫倒是不怕,悄悄靠近声源地。
    一个短发女人站在一个坡前,坡下全是坚硬的大石头,她哭得伤心欲绝,一步一步将脚踩出去。淡黄色带碎花的衣服,短发,清瘦的背影,越看越熟悉。
    楚枫瞳孔一缩:“二伯母!”
    白佳慧回头就见到楚枫,清秀的脸上满面泪痕,有一丝挣扎从眼底划过,最终化为坚定,闭上眼睛——
    “楚梨!”楚枫连忙大声叫楚梨的名字。
    “妈!”楚梨听到楚枫那句喊声,也一个激灵,这个哭声怎么这么像她妈妈?一股悲怆冲到楚梨心间,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叫了自己的妈妈。
    白佳慧身子一顿。
    楚梨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鞋子都跑掉了,噗通一声摔在地面。
    见到自己孩子摔倒,白佳慧心口被撕裂,从那个危险的地方下来奔向楚梨:“三妮,你摔到哪儿了?”
    楚梨扑进白佳慧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妈!你是不是要做傻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佳慧说不出口,眼泪像河水一样流淌,陈容芳这时候也找到了她,气喘吁吁跑来:“佳慧,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孩子可怎么活?”
    白佳慧紧紧抱着楚梨,如同要把自己的亲女儿再揉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开,她神情有些恍惚:“大嫂,我是做了傻事,但我……我没有奔头啊。”
    她的日子太苦了,给年春花当儿媳太苦了。
    “我每天上工赚工分,就是想要挣出一份家业来,我不求富贵,我只求我的孩子们别像我一样,一辈子被拴在生产队,乡下的日子太苦了。”
    “可是,家里的鸡蛋被吃完了,明年孩子们上学的钱都没有着落,妈还把家里的粮食换成肉票买肉送人,一个家,就这样被吃垮、败垮,我的孩子一口鸡蛋羹都没吃到,妈口口声声说她没福不配吃,只有福团有福,我的孩子就该是贱吗?”
    陈容芳潸然泪下,都是年春花的媳妇,白佳慧说的她都理解:“你说这些,嫂子都懂,嫂子和你是一样的心。但是,佳慧,你要是活着还能给你孩子争取,你要是死了,你的孩子可就更被虐待了。鸡蛋虽然被吃完,但总归鸡没出事,还是能下蛋。”
    白佳慧一脸木然:“没用的,哪怕下了蛋,也到不到我的手里、我孩子的嘴里,我孩子天天被说福气不够,每天遭受的全是贬低,楚志平更是像个废物。”
    她仰起头,眼皮哭得红肿发泡:“只要他稍微有个男人样,我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我都能和他一起把日子过好。可他的样子,你不是没看到,我一个女人,我往家里赚得再多也不够他们败的,我在家里没有一点话语权,说是媳妇,他们家还是觉得媳妇是外人,我能怎么办啊!”
    楚枫听得心里同样难受。
    白佳慧的遭遇,是一些福气文中被打脸妯娌的常见遭遇。
    福气女主一定要得到一家之主的重度偏心,以显示她有福的超然待遇,重度偏心一定会招致妯娌的不满,但是呢,妯娌一定没法反抗,因为在这个年代,难道谁还敢真的离婚不成?
    既然不敢离婚,那就吃定你了,再加上福气女主的大福气,妯娌不停被打脸、直到服服帖帖,心甘情愿觉得所有人都比不上福气女主。
    包括自己的孩子。
    她们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全部矮化,心甘情愿觉得一些好东西,自己孩子不配吃,只有福气女主配吃,自愿变成绿叶,衬托红花。
    蔡顺英,就是一个被驯化后为虎作伥的妯娌。
    在楚枫的记忆中,曾经陈容芳一家没落了,楚深变成瘸子、楚枫被嫁给小混混,年春花瞧不上他们一家,觉得他们没福。但是,每到过年还是会叫他们一家人来成为添头,遭受奚落。
    楚枫遭受着奚落,楚志平、楚志茂看似西装革履、人五人六,但是当他们的孩子不小心碰翻了一杯茶水,茶水朝福团的方向倾倒下去,楚志平、楚志茂一耳光就给自己孩子扇过去了,点头哈腰巴结着福团。
    那时楚枫就想,原来大家是一样的。
    她穷在表面,他们穷在心里,都是没福气的、在地上趴着的狗。
    白佳慧在上辈子没有选择当狗,在楚家蒸蒸日上时,她带着从小被打击、歧视的女儿远走他乡,这一世,白佳慧仍然是最早反抗的人。
    只是,她的娘家重男轻女,她甚至没有母亲,她的母亲早就死了,只有一个后娘,她没有后路,楚志平靠不上,年春花咄咄逼人……所有事情堆积在一起,让她在冲动之下有了轻生的念头。
    这个年代的女人,太苦了。
    陈容芳给白佳慧擦着眼泪,柔声细语说:“佳慧,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我刚分家那个时候,全生产队??的人都说我不孝顺,我走出去都有老人在我背后戳我的脊梁骨,但到今天,这种声音都没有了。”
    “再难,也就难这几年。”
    楚梨也哭着说:“妈妈,我在采穿心莲,我也给妈妈赚钱,妈妈你不要死……”
    上次楚枫楚梨一起辨别穿心莲,她们就发现楚梨特别会认形,一些中草药哪怕外形相似,但楚梨就是能准确分辨出两者的不同。楚梨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鸟、画花儿,全都活灵活现。
    楚枫这才意识到,曾经被歧视如同冻猫子一般的妹妹楚梨,同样有独特的天赋,既然这样,楚梨就更要上学了。
    楚枫楚深便拉着楚梨一块儿上山找东西。
    白佳慧柔肠百转,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太糊涂,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趁着这一口气,抱起楚梨:“走,妈妈带你去找她们,今天一定要说个明白!”
    陈容芳和楚枫等人担心白佳慧去找年春花会再被欺负,白佳慧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大好,何况,年春花从来就不是个讲理的人。
    但她们现在也不敢拦白佳慧,只能跟在白佳慧身后,以免她出事。
    队里。大会堂的人们归还农具,在清凉的夜风中慢悠悠往家走。
    年春花被李秀琴搀扶着,旁边是跟个福娃娃一样的福团。
    “福团,以后不许随便捡一些草药回来不分青红皂白给鸡吃了!”不时有队员提醒福团。
    农家的鸡以散养居多,她们可害怕福团这个熊孩子又像上次一样,悄悄翻进别人关鸡的地方,给鸡吃来路不明的草药。
    福团的脸在夜风里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一根手指忍不住在衣服上搅来搅去,红色的小衣服上绣着紫色的小花,今天的福团穿得仍然比年春花家所有孩子都要好。
    福团低着头,有些说不出的委屈。本来那个植物靠着她的福气就是能治这次鸡瘟,队长他们非要求知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才破坏了她的福气。
    福团觉得奶奶说得没错,生产队里神神鬼鬼的东西,队长那些人站得越高、越看不懂。
    福团委屈死了,小小的人儿靠近年春花,悄悄朝年春花手里塞了个东西。
    “这是啥?”年春花摸到几张纸一样的东西,低下头一看,是一张蓝色的……钱!
    年春花的手颤了,生怕被人看见,她让李秀琴挡住她,手里摸着这张钱,激动得脸色发红:“福团,这是?”
    福团天真地眨眨眼:“这是我在地里捡到的,给奶奶。”
    年春花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果然,福团还是那个福团,福团的大福气谁都比不上,她道:“奶奶的好福团啊,你真是太有福了!”
    楚志业也看着这张五元钱眼馋,挡着别人视线的李秀琴听到这儿的动静,连忙回过头来看,这一看,就看到那张崭新的五元钱票子!
    这可是五元钱啊!
    李秀琴的目光一下子痴了,年春花脸色一变,防着她道:“你可不许和福团抢!这都是福团的大福气带来的。”
    李秀琴:……
    李秀琴的喜意一下就被冲淡了,平时福团挨粪她挨骂,每天上工前她还得给福团梳小辫儿,负责把福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连她自己的女儿,都没有福团这种待遇。
    结果呢?平时付出的时候就知道找她,收获的时候就让她别想抢福团的福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颗不平的种子种到李秀琴心底。
    年春花将这五元钱捏好:“这钱,要给福团读书,给志业以后谋前程,谁也别想动。”
    李秀琴长松一口气,只要这钱是志业、福团的,是她们四房的,那就没问题。
    年春花爱怜地摸摸福团的头发:“福团,你真是太有福了,你看这张钱,一点泥没有,肯定是在比较显眼的地方,结果呢?没有一个人发现,只有你发现了,这就是你的福气不同于常人。”
    福团几分羞涩、几分骄傲地昂头,心里美滋滋的。
    年春花这下总算扬眉吐气,有了这五元钱,她觉得家里的损失也能抵平了,说不得还有赚。没有哪个儿媳妇敢再说她当家是败家!
    年春花掂了掂手里的钱,对满脸红肿的楚志业说:“志业,这就是你闺女的福气。”
    楚志业深以为然,笑得满面生风,扯动脸上的伤又抽疼一声。
    年春花连忙给他看看嘴角上的伤,阴狠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你放心好了,三叔这么打你,他不会再有福气了,肯定要遭报应。”
    正说着,楚三叔、赵琼二人也从田坎上回家,乡间多的就是水田旱地,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楚三叔和赵琼并排走着,福团凑到年春花身边:“爸爸被打了?”
    年春花擦擦眼泪:“嗯!之前你说三叔家有好事儿,果然应验了,没想到三叔家反而打了你爸爸。”年春花捂着脸,“咱家的福气,都是你招来的,原本三叔是该敬着你、敬着咱家的,但三叔他不知道啊。”
    福团就有??点不高兴了,低着头说:“……怎么能打人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打人,福团讨厌他。”
    这一句话说完,田坎上的楚三叔、赵琼就感觉田坎晃了晃,田坎边上本来有个缺口,现在这个缺口开出裂缝,整条田坎往下垮塌而去。
    下面的水田处露出一块大石头,石尖朝上。
    楚三叔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赵琼,赵琼担心楚三叔,不顾垮塌的田坎想去抓住他:“好民!”
    上边儿的年春花、楚志业听见这响动,伸长脖子看着下面的变动,一颗心便舒适起来!
    年春花含着笑意,她就知道楚三叔要倒霉,对福团不好的都要倒大霉,楚志业一拍手掌,脑筋“灵活”地转动,得叫大家看看楚三叔摔倒才行啊!看看他的霉运!
    楚志业故意高声喊:“三叔,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摔倒了?”
    见三三两两要回家的人都被呼喊声吸引过来后,楚志业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三叔,你怎么这么倒霉?还能爬起来吗?”
    “唉哟!好民摔倒了,快去扶一下他!”队员们有的及时反应过来。
    年春花看着那儿乱七八糟的一团,心里这口邪气就顺畅了,福团的大福气妙就妙在只要是对她不好的,自有天收!
    自家只需要看着他们倒霉就行了。年春花爱怜地摸了摸福团的小辫儿,沉浸在福气的美好中。
    然而,一块泥饼从下方的梯田直直飞上来,猛地砸到正喜笑颜开的楚志业身上,飞溅的泥点子散开,带着恶臭味的淤泥也溅到年春花身上,福团白净圆润的小脸也被溅到,一瞬间充满恶臭。
    福团惊了,颤颤用手抹开脸上的泥点子,连她漂亮的花衣服都被沾上了不少。
    怎么会这样呢?福团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之前也是这样,本来该楚枫楚深和楚三叔倒霉的事儿,怎么他们自己倒霉了还要抓泥点子扔人呢?
    福团的福气再大,也不可能凭空给她挡泥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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