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生产队领到了种子、农具,可是,这些都算是额外支出。原本地里的种子不能要了,新的一批种子下去,费时费力费钱。
    第九生产队每年结工分是这样的:队里的收入减去队里的开支,余下的钱就是能发到队员们手里的。
    队员们按照工分的多少,和自己领取的粮食的多少,减去每家按人头领去的粮食价格,如果还有余,这家人就能领钱,叫做进钱户。如果没有,那就叫做销钱户。
    今年队里开支这么多,换句话说,今年第九生产队再没有别的进项,就要受穷了。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拐子
    穷, 还是其次。
    在这个年代,物质匮乏, 但人人都有饭吃, 不至于饿死,穷能让大家抬不起头,穷能让家庭受困, 但大家都穷习惯了,因此没有太大感觉。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最迫切的任务是:修好屋顶。
    屋顶上的茅草被狂风卷走,现在大风已歇, 队员们就得赶紧补好自家的屋顶。屋顶的茅草很常见,用的是长杆小麦的麦秆, 秋收过去,队里积了大量的麦秆, 麦秆被队员们当做柴火, 堆在自家的柴房屋里。
    现在,大家从柴房柴堆的最底部, 挑出没被风雨打湿的干燥茅草。小孩点燃火把照亮, 女人细心地把茅草一堆堆捆好——不能用散的茅草, 散的茅草固定不住,太轻飘。
    男人们则踩着梯子,爬到屋顶上去检查自家屋顶上的木头,搭房顶需要圆木头打底,再将茅草一一铺上去。有些圆木头被大风吹在地上, 还有些则因为年久,已经长了虫, 用手一摸特别朽, 这种木头也必须换。
    在困难时候, 一家人齐心协力渡过难关,才能将苦日子也变成回忆里的甘甜。
    楚枫楚深打着火把,将火把举得高高的,陈容芳扎着茅草,温柔望着两个孩子:“把火把拿远些,小心火星子伤到你们。”
    “好。”楚枫楚深听话地将火把拿远一些,不对着自己的脸。
    梯子上的楚志国听着妻子和孩子们的话,心中暖流滑过,有了需要守护的家人,才能让他在面对凄风苦雨时生出力量来。
    生产队大多数人家都这样其乐融融,除了一家——年春花家。
    年春花皱眉看着自己垮了的房子,受了伤的小儿子楚志业,莫名痛得就差在地上打滚的福团,就犯了难。
    现在自家一堆伤员,这修房子可不像补房子,是个大工程。年春花低头想了想,吩咐一大家子:“现在太晚了,我们先不修房子。”
    “妈,那我们住哪儿?”蔡顺英没忍住询问,“要不,咱们先把没怎么垮的瓦房那边给补一补?今晚大家有个落脚的地儿?”
    年春花见蔡顺英敢挑战自己的权威,三角眼一狠:“现在补房子?那我问你,志业谁照顾?病了的福团谁照顾?”
    蔡顺英心说,李秀琴照顾呗,总不可能为了两个人搞得全家人没地儿住。
    年春花叉着腰,“我不妨把话给你们挑明,现在呢,志业救了大人物,别看他这次没去开会,但开会也不过就是队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咱们的眼光不能放那么短,以后志业的天地,在外头呢!”
    “你们也不想想,叶工那样的人,孩子吃点饭他都要给钱给票,这么宅心仁厚,他就亏待不了志业!”
    一番话说下来,蔡顺英、楚志茂等人心里真的打起鼓来,生怕自己亏待了楚志业,将来被报复。
    年春花又说:“福团的大福气,那就不必说了,这次志业救大人物,就是福团的福气点化的。好了,话也给你们说到这儿了,能不能沾光,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她扫视家里所有人,做最后的总结:“现在,大家不用补房子,房子等明天后天重新修,不然大晚上的,房子垮塌成这个样子,万一咱们去修,踩到钉子斧头的怎么办?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李秀琴弱弱问了一句:“那,妈,咱们现在住哪儿?”
    年春花脸一僵,对,她们现在住哪儿?不论什么未来的大前程,大福气,她们总得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啊。
    最后,年春花拍板定音:“咱们现在先去住亲戚家!”
    一家子都有些尴尬,尤其是两个媳妇。这……不年不节的去亲戚家打秋风?这也太……落魄到让人瞧不起了吧?
    可惜,现在没人敢反驳年春花,只能拖家带口地去投奔楚家的亲戚:楚老五。
    楚老五的媳妇儿周芳强压着不快,乡下就是这样,哪怕她再看不上年春花这一家子,可是亲戚间的情分始终在,拉不下脸子来赶这一家子出去。
    可周芳实在拉不出笑脸来,家里正在补房顶,却来了一堆客,她还得腾出手去照顾好客人,这不是添乱吗?
    好不容易周芳楚老五等人修好自己的房顶,就到睡觉的时候了。
    周芳身为主人家,在围腰帕上擦了擦手上的雨水,安排住宿:“春花儿,今天咱俩一起睡,再加个二妮、四妮。咱们四人睡一间。让老五和你家的孩子睡一块儿,其余男的和俺家儿子一块住,媳妇和我家儿媳一起住。房子不宽裕,挤一挤啊。”
    “哦,对了,还有这个福团,你和媳妇们一起睡。”
    年春花一听就懵了,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这个,他五婶啊。”年春花也知道现在是在求人,因此态度还不错,她商量着,“让福团和我们一起睡吧,上房暖和一些,福团这孩子一直就金贵。”
    周芳诡异地看她一眼,含糊敷衍:“上房睡不了这么多人。”
    年春花则一锤定音:“那就让二妮和福团换!”她轻而易举地打算牺牲二妮的东西给福团,这种事,年春花在家里做得多了。
    没想到,周芳跟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年春花:“你这话说得我就听不懂了,二妮就不金贵了?就她福团一个人金贵?”
    周芳摆摆手:“我这眼睛看着,二妮比福团好些,安分守己的。再则说,二妮的外婆,是我的实亲,她的品性我也是了解过的,我家二妮哪儿不金贵了?”
    她是二妮那边的亲戚,看见自家亲戚受欺负,怎么可能不向着二妮?
    “这……”年春花讪讪的,她在家里可以作威作福,可现在寄人篱下,她就不敢掰扯了。
    至于福团,更是脸都红完了,二妮……比她好吗?头一次,年春花要拿好东西给福团被人阻止,福团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感。她习惯了得到年春花给的好东西,习惯了一家的资源供养她一个,现在发现别人不是这样想的,福团就有种丢脸臊皮的感觉。
    可惜周芳可不会同情她,这福团今年也七岁了,是能明点事理的年纪。
    要是一个懂点道理的孩子,看见二妮的好东西被拿来给她,都会知道拒绝吧?她可倒好,睁着双眼睛白白嫩嫩地看着,这副做派,周芳顶瞧不上,只是没法儿和一个孩子计较。
    周芳牵着二妮的手,横了眼蔡顺英、楚志茂,意思很明显,你们两人就看着自己女儿被欺负?
    蔡顺英、楚志茂尴尬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要说这年代,生产力匮乏,乡下思想也非常落后,重男轻女的现象普遍存在,之前妇女队长就组织人在镇上贴“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宣传海报,还拿粉笔在墙上写着“不许遗弃女婴” “不许杀女婴”之类的字。
    要是楚志茂这夫妻俩,喜欢大壮,忽视二妮,大家心里门儿清他们重男轻女,也不会多说啥——恶一旦变成了群体都会犯的事,群体就会为恶洗白,冠以习俗之类的名义。
    但是,一个收养的福团,每天伺候得跟个祖宗爹一样,天天鸡蛋羹红糖水地喂养着,苛待自己的女儿,这不是亲疏不分、脑子有坑吗?
    周芳决定今天晚上离这群人远点,他们太神奇古怪、不讲道理了。
    不说年春花如何尴尬,福团因为被周芳说了一句嘴如何委屈难受,今夜到底是平平安安过去。
    除了顾廷森来送了一次钱,顾廷森一路打听,才打听到年春花一家借宿在这里,他敲开周芳的门,那双眼晦暗、冷漠,除开对福团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温度和色彩。
    周芳打着哈欠,披着衣服过来开门,一开门差点手抖把门给关上了。
    这小孩谁啊?看起来阴沉沉,跟心理有疾病的一样。之前周芳有事去市里,市里可跟镇上不一样,设施完善,医院还分心理科精神科,不像乡下,孩子心理有问题一律视作不听话、不成才。
    这顾廷森,在周芳看来,就和那些精神科的病人差不多,特别阴郁阴沉。
    听说精神病杀人和正常人不一样,周芳原本想立刻关上门,却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个叶工带来的小孩之一。
    周芳便含着哈欠问:“你有什么事?”
    顾廷森说:“楚志业救了我六爷爷,他受了伤,我来给他一些医药费和补偿。”说着,拿出一个纸信封,里面厚厚的一叠。
    周芳没想太多,打算接过来转交给年春花一家,没想到,顾廷森猛地凛眉,冷冷道:“不用,我亲自交给福团。”这是顾廷森在创造自己和福团的相处机会,同时,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福团。
    周芳:……
    周芳被这阴沉沉的一声给惊得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后,周芳真是觉得今天流年不利,这小孩儿几个意思,觉得她会昧下这笔钱?
    也不想想,她这大打开着门,里边儿的年春花等人都能听到这儿的动静呢,她怎么可能蒙下这钱来?
    何况,她周芳没有那么下作。楚老五、周芳家不富裕,也没有人当官,是队里最普普通通的家庭,但是周芳这个人从来就不巴结别人,在地里刨食多或少,那是自己的本事,她穷得也安心。
    任何人被人怀疑都不会开心,周芳白了眼顾廷森,她一个农民,不想当官不想攀关系,可没必要捧着顾廷森。
    于是,顾廷森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大喇喇、毫不掩饰的白眼。
    周芳道:“福团,有人找你。”
    说完,周芳就进去睡觉去了。
    福团迈着小胳膊小腿出来,白嫩圆润的脸在夜风里一抬,见到顾廷森,小手指忍不住搅啊搅,不知道为什么,福团一见这个哥哥,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顾廷森也看着福团:“福团。”他的声音放轻,让福团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
    顾廷森不想在别人门口说话,把福团叫出去,两人很快熟悉起来,顾廷森很快就把福团被收养的事弄个一清二楚。
    顾廷森果然非常心痛,在他看来,福团这么的善良,怎么会遭遇这些事?顾廷森护短地问:“福团,有没有人欺负你?!”
    福团委屈落寞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没有。”
    顾廷森循循善诱:“福团,你之前说你在去年春花家前,还有哥哥姐姐,那里的哥哥姐姐对你好吗?”
    福团都快把衣服给搅烂了,支支吾吾地说:“都……起初深哥哥对我挺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对我也不好了,枫姐姐一直不太喜欢我,可能是福团和她没有缘分。”
    “楚枫?”顾廷森记得梦里这个名字。
    福团微微愣住,不知道顾廷森怎么知道楚枫,她咬着唇瓣:“你怎么知道枫姐姐叫什么?”
    顾廷森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说我是你的哥哥吗?哥哥自然什么都知道。”顾廷森牵起福团的手,“以后有哥哥在,不会叫任何一个人欺负你!”
    顾廷森心中的福团,那就是一个受欺负却善良的福团子。
    顾廷森和福团走啊走,顺着路走到三岔路口,楚枫家就在三岔路口的斜上方。这时候,楚枫家也还没睡。她们补完房顶,又把白佳慧、三妮接过来。
    白佳慧三妮分了家还能待在年春花家的原因,就是白佳慧当初帮着修房子、补房子,那房子确实有白佳慧的一份苦工。可房子垮了,白佳慧总不能再跟着年春花一家投奔亲戚吧?
    说分家那就是真的分家,不可能气节她占了,苦她半点不受。分家就是会有许多不便利,白佳慧看得清清楚楚,也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经历了一天的风波,现在白佳慧、陈容芳反而没什么睡意,楚枫楚深还有三妮也不太想睡,几人坐在屋门口聊天。
    谈话的声音刚好能被风吹到三岔路口,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正好能被顾廷森、福团听到。
    白佳慧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拢紧,又给三个孩子理了理衣服,才苦口婆心道:“三妮,小枫,最近这段时间我们都太忙了,没怎么和你们说话,但你们始终要记得,妈妈永远是最爱你们的。”
    她的眼睛有些红,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诉说着凄楚。
    楚枫心知肚明,白佳慧这是想起了楚学文和楚学武,才伤感得有此话。
    白佳慧擦干净眼泪,不想把气氛搞得那么僵硬,连忙转了个话题:“我是要说,你们身为女孩子,在咱们乡下,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乡下这边的风俗就是有这点不好,男的惹出了事,叫做风流。女孩儿却不一样,要被人戳脊梁骨。”
    楚枫和三妮若有所思点头。
    白佳慧说着今天发生的事,作为母亲、作为婶婶,她必须拿事例出来教自己的孩子:“今天那个福团,因为给大壮帕子,大壮不接,就嚎啕大哭。她之前对小深也是这样……“白佳慧摇了摇头,”你们奶奶是个脑壳木、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根本不会说福团的不是,但你们要知道,福团的那种行为是错误的。”
    “她这些行为举动,都不合时宜,现在小还好,如果以后长大,还是这个性子,其余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长大了些,那些男孩儿更不像是小时候这样单纯,想着能占一点便宜是一点,女孩不理他们他们尚且会跑来死缠烂打,更别提女孩儿主动找他们饶舌,女生处在这种情况下,就很危险了。”
    白佳慧说了一堆自尊自爱的话,教导两个女孩儿。
    年春花捧着福团,福团的一切都是对的,白佳慧只担心孩子们没有分辨能力,见福团那样也能被夸赞,就以为那种事是对的。
    至于白佳慧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原来,在那件事发生后,白佳慧已经洗完衣服,提着桶回去,可她在外边隔着光,见到楚学文、楚学武两个人打大壮,那颗心就伤到了底。
    当初白佳慧分家,年春花给了白佳慧多少气受,可楚家兄弟就像是看不见,因为一个福团,倒是生出了和人打架的心思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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