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焰羽轩讲到生父的平静是出乎袁初泰意料,他知道焰羽轩是被领养的,甚至也简单的调查过他的过去,知道他生父家暴的案底。所以当意识到那曾经令他有些好奇的疤痕可能的来源时,袁初泰其实是愤怒的。既愤怒无能为力改变过去,又心疼焰羽轩曾经遭遇的痛苦。
    所以当他问起疤痕,其实是想着就算焰羽轩不跟他说实话也无所谓--他自己的那些童年回忆,也是糟心的存在。身为一枚弃子,他可以理解。
    可焰羽轩那既诚实又平静的样子,是他没有想过的。
    他相信他的话,生父对他而言也许已经是一枚符号般的存在,可以云淡风轻的谈论过去,那也代表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已经过去了。
    袁初泰心里有点复杂,一方面替他高兴,一方面,又有点矛盾,他的反应反而让他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分开了很久。错过了他的痛苦、他的努力、还有他的蜕变。焰羽轩也许不一定需要他,只是他刚好回来了,刚好让他想起了自己,也许,这一些结果都只是时机点恰巧,如果没有他……
    但这些负面想法稍微停驻,马上就被焰羽轩安慰地轻抚跟回应的告白平息。在焰羽轩指示下推着他往前走的时候,袁初泰在想,其实,那些失落感,只是映照出他埋藏在心底的不自信而已。
    轮椅停在工作室的隔间前,隔间除了书桌之外,就是周围墙上带门的系统柜,有些格子里放着材料,大部分则是书籍。焰羽轩指着其中一层:「可以帮我拿吗?里头那叠笔记本。」
    「嗯。」
    那是数本大约a4大小的笔记本,从纸张的厚度看起来,比较像是作画用磅数高的厚皮纸,焰羽轩接过去之后翻了翻,内页彩色斑斕的内容更加验证了袁初泰的猜测。
    他随手翻了几页之后抬头对他笑了笑:「我们去坐着吧?」
    老实说,焰羽轩想做甚么袁初泰是没概念,只不过他想做甚么,他都会陪着。推着焰羽轩回客厅的坐椅前,看他把那叠笔记本放在沙发上就对他伸出手,双手上举的样子让袁初泰露出了一个笑,故意问:「要抱抱?」
    焰羽轩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等一下抱,我要坐沙发。」
    简直有些理直气壮,但这直接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可爱得不行,其实焰羽轩也有能力自己攀上沙发的,只不过这样的要求更让袁初泰满意,他调整了轮椅的角度,弯下身将人从轮椅移动到坐垫上,然后他也自己坐了下来。
    「这是甚么?」
    焰羽轩把那叠笔记摆在腿上翻阅,袁初泰靠着他侧头看着,是本铅笔画,些许凌乱的线条似乎是速写,就听对方温然回覆:「其实这是我刚学画时的练习本。」
    「喔?」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找些有兴趣的东西学,正好我妈的朋友在教绘画,想着试看看就去了。」
    他语带回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似乎在找着甚么,袁初泰没接话,但看他翻完其中两本后,在下一本铅笔画的开头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是这本……」
    线条比起上一本来说稳定了许多,色彩也多了点,即便只有棕、黑、金三个彩色也做出了深浅阴影的变化,然而吸引袁初泰目光的不是这个。
    那是个方型积木状的有盖箱子,盖体呈现开啟的状态,散佈在内里的圆珠如同汤圆大小,涂成了金色的表面彷彿散发着光芒。
    在箱子外围还有些黑笔绘成的模糊人影,姿态各异,有男有女,比起精雕细琢的箱体,人物的线条潦草而模糊许多,唯一相同的便是朝向箱体的一致目光,箱体几乎有人体的一半大了,让构图显得魔幻了几分。
    袁初泰指着拿箱子:「这是……第二关的宝箱。」
    「啊啊,原来是宝箱吗?」
    「嗯,你不知道?」
    焰羽轩的语气显得靦腆了些,「唔,其实这是我梦里看见的东西,当时我的梦没有那么明确,多半只是一些影像画面,刚刚说想学画,主要也是为了把这些画面记录下来。」
    听他解释完,他有些了悟:「所以宝箱才会显得那么大?」
    「唔,实际上很小吗?」
    「大约只有猫狗宠物的外出笼大小。」
    袁初泰用手比了比,焰羽轩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又把笔记本递给他:「你想看吗?」
    能有机会了解他这几年的过往,袁初泰是乐意的。往下翻,是一些动物或风景似的图画,狮群,企鹅;遍佈镜子的空间、极地的冰原、丛林、昏暗的木造平房;随着他画技的进步,内容的血腥程度也提高了不少,被鱷鱼撕裂半身的肢体,海啸般蜂拥而来的毒虫,让野兽吃剩的残肢血肉……他发现这个时期的焰羽轩,每一张构图中总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可能是脸,是远景,但被他细细刻画的却是最残酷或者最引人恐惧的地方。
    「这些特写……」
    「大概是经歷了那些游戏之后,在我心里印象深刻的部分吧。」
    听他歪着头解释,袁初泰伸手揽住了他,揉了揉脑袋,「当时一定很怕吧?」
    焰羽轩却不像他有些感触,眸子泛着黝亮的光,催促道:「你继续看。」
    再两页他的画中第一次出现人的特写。是张全幅,横跨左右两页,左边的角落伸出了树枝梢头,上头结着纍纍的硕果,果子通红,表面反射着水光,引人食慾。
    右边的树梢下是一个青少年的半身正面,顶着蓬乱的捲发,身着学校的制服,他只画出了青少年正叼着果肉咀嚼,手上拿着半颗残果,水灵灵的,欲滴汁水。
    没有脸,却令袁初泰的心跳加速。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是魔女的陷阱,红色果实如同伊甸园中诱人的智慧之果,引人摘採,却在食用的瞬间剥夺了那人重要的权利,在那个关卡中,就是自由。他从焰羽轩手上抢走了那些危险的果子,他最后被留在了关卡中。
    物转星移,从见面之后就肯定的答案在此处却是矛盾的存在,袁初泰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表情,只不过心跳却跟他思绪一样快速运转,「……你记得我?」
    焰羽轩却摇着头,伸手指着图中五官的空白:「可我,不记得你的脸……」
    「——没关係。」他伸出了手,将人牢牢的搂紧,他有些缓过来了,有些,不知名的愉悦:「可你记得我的存在,还画下来了!」
    倒在袁初泰怀里,焰羽轩听着那上扬的音调,有些意外,他似乎比想像中还高兴,「你很高兴?」
    「当然。」袁初泰蹭了蹭他,不掩的愉快:「你记得我啊。」
    只是这样就这么高兴吗?焰羽轩忽然觉得被甚么东西戳中了心口,有些痒,他抬起头:「不继续看吗?」
    「还有我吗?」
    「嗯。」
    袁初泰露出了笑容,揉着他的脑袋又伸手往下翻。
    令他讶异的是,自从吃果子那张图出现之后,彷彿进入了新的阶段,有别于前头血腥的残影,接下来的几乎都是人物画。
    拉开衣橱伸出手的模糊身影;穿着军装大衣,踩着军靴的宽厚背影;曲折腿靠在石墙边,仰着头似乎在休息的人,焦距被集中在搭着膝盖垂下的手指上;单肩揹着包,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握着一颗苹果随口咬下的愜意……动作与焦点不尽相同,只有蓬松不羈的短发是辨认的标志。可以说当焰羽轩画技越进步,能刻画出越生动的样貌时,绘製的图像却都是人物画——他。
    用心刻画着的是他,一再重复回想、从记忆中临摹的也是他。翻到底才发现,一张又一张的人物画只有自己,如同吃了口蜂蜜蛋糕,金黄的馥郁清香甜蜜软糯。
    他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想法的误区,就算模糊不清,这么多年来,他也在他心里。
    袁初泰搂着焰羽轩难以抵挡那咕嚕咕嚕涌起的愉快:「……为甚么,要画我?」
    他把脸埋在他肩颈,焰羽轩根本看不到眼神,可即便没有说出口,他也不会错认他的愉快,他也许早就猜到了,只不过想听他说而已。不知道怎的,就有点反射的耳热了:「就……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一直出现,在我心里。想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种……」
    他搭着他的肩膀,也把脸埋进去:「心里酸酸的、甜甜的、怀念的感觉。我以为画出来可以想起来--可是没有。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其实第一眼,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只不过当时我没有把画跟你连结起来,对不起,阿泰,我花了好多时间。」
    「呵--」他放开了他的肩膀,手指搭在脸颊上时,焰羽轩反射抬起脑袋,脣吻已然伴随着轻喃落下:「不晚--羽轩,一点都不晚。」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想念,积存的情意,在拥抱与亲吻中传递,浸染着彼此的体温气息,好似春水流过心田,滋润着早就存在已久的植株茁壮摇曳,在向晚的午后,阳光将他们渡染了橘金的色调。被电话打断的时候,焰羽轩半躺在沙发上发喘,看袁初泰爬起来走向远处桌上的手机。
    等他拿回来时已经断线了,焰羽轩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回桌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任性,收紧了手将他拉过来,「肯定是问签名或访纲的事,别管她,再亲我一下?」
    眼前的人因此露出了甜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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