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儿?”秦王氏大惊。
    白雪上前挽住表姨的胳膊,笑着答:“是我啊。”
    多年未见,当初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更重要的是,有几分像她死去的阿姐。
    亲人间互看无言,竟不约而同的泪湿眼眶,千言万语,都汇聚在泪水之中了。
    “这位是?”
    “这是我的夫君,顾北安。”白雪介绍道。
    顾北安深深作揖:“表姨安好。”
    见白雪顾北安如此登对,秦王氏非常高兴:“瞧我,一激动便忘了礼数,快到院里来坐吧。”
    说着,推开旁边小院的门,领他们进去,烧水泡茶,端出糕饼款待。
    晌午,还留他们吃饭。
    秦王氏有三个孩子,长女十二,二子十岁、三子九岁,一个个都好奇的看着顾北安和白雪,刚开始还有些生疏,白雪顾北安温柔的同他们讲话,不一会也熟络起来。
    待午饭做好,秦王氏的丈夫,白雪的表姨父秦俊茂也回了家,见陌生客人一愣。
    秦王氏掀开厨房的帘子道:“这是我表外甥女还有外甥女婿。”
    秦俊茂点点头,同他们聊了几句,问些永清县的故人旧事,然后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进厨房同秦王氏耳语几句,而后便出门去了。
    对此,秦王氏解释道:“他生意忙。”
    顾北安和白雪二人都表示理解:“生意要紧。”
    但二人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不对,方才秦王氏秦俊茂聊天时,话里话外都透露出生意不错,日子还算过得舒心的意思,但是从这家里的摆设,用具,缺了边的瓷碗,秦家几个孩子坠了好几个补丁的棉鞋来看,这家里,不像是日子宽裕的,并且,刚才表姨夫秦俊茂进厨房和秦王氏说话时,二人还低声争执了几句,音量虽压的很低,但是顾北安还是隐约听见了“钱”等几个字音。
    “来,吃饭吧。”
    秦王氏准备了一桌好菜,有鱼有鸡,还有几个素爽小菜,并温了壶酒上来:“随便备了些家常菜,莫要客气。”
    但看秦家儿女们看向肉菜时咽口水的小细节,这样的菜色对于秦家来说,根本不会是“家常”。
    一顿饭算是吃的热络温馨。
    顾北安佯装什么都没瞧出来,看破不戳破,有时候是种善良,但白雪一忍再忍,还是将表姨拉到一旁,直接了当的问:“表姨,你跟我讲实话,家里是不是遇见什么困难了?”
    秦王氏一怔,开始时胡乱解释说没有,待白雪再多问几句,并表示她那有些体己钱可以借给他们周转时,秦王氏再也忍不住,竟瘫软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几年了,她熬了几年了,这次再也忍不住,对表外甥女说了实话。
    原来他们全家刚搬迁来景安的时候,安宅置地,日子过的还算不错,但后来秦俊茂做买卖亏了一笔钱,为了周转,便将宅子抵押出去借了笔银子。
    没曾想,这笔借款竟成了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银子是能按时还上的,后来孩子生了一场病,看大夫抓药花了不少钱,从那以后,窟窿就填不上了,五十两银子,一年利息翻倍,便是一百两,第二年再翻倍,便是二百两,亏的我拼命节俭,你表姨夫拼命挣钱,如今还剩下三百两未曾还清楚。”
    “连这院子,都抵押出去了。”
    几百两银子已远超白雪能力范围,只得先回住处,同顾北安商量后,再帮表姨想办法。
    路上,顾北安听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官府规定民间借款,年息不得超过五成,你表姨父所借款项年息翻番,这并不合规,是黑贷。”
    “本金才五十两,这几年他们还的钱已经有几百两之巨,理应结清,回去后我联络一下衙门的熟人,看看能不能由他们做中人,同债主了结此事。”
    白雪点点头:“此法甚妥。”
    回到住处已是傍晚,小学子们到了可以外出散步的时刻。
    读书重要,保持身体健康也十分重要,否则难以应对高强度的考试。
    每日早饭、午饭、夜饭过后,学子们都会外出散步两刻钟,好热闹的结伴而行,喜静的也可以独自沿着小路散步消食。
    沈长林和沈玉寿及贺青山自然走在一处,三人一边交流着复习心得,一边往巷外走。
    太阳慢慢西斜,落日余晖下,三人缓缓前行,尽情享受着珍贵的饭后休闲时光。
    巷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颠簸间,车帘子被震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半张宽脸,以及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
    冤家路窄,又是陆经历。
    陆貔貅只进不出,进财有道,凤翔巷里有好几间院落是他的产业,今日,他便是来收租金的,而沈长林他们所在小院的隔壁,正是他的产业。
    那日的难堪还历历在目,陆经历誓要报仇,思索一番,记上心来。
    第二日下午,沈长林沈玉寿正在练写八股文,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哭闹声,听那动静,好像是房东赶走了租客,要将屋子另赁他人。
    这是沈长林沈玉寿到达景安城后,第一次见识到繁华之后的残酷。
    白雪在房里听了片刻,正要出门看个究竟,心想或许能帮着劝一劝,但是等她出去,隔壁那户人家已经被赶走了。
    沈长林搁下笔,不由的想起一句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城市贫民,这样看来还不如村里的穷人,至少村民们不会面临被扫地出门的风险。
    “长林,有朝一日我若当官了,一定要做一个好官,让我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
    这还是沈玉寿第一次吐露这般有志向的豪言壮语。
    沈长林望着沈玉寿眸中的光彩,有一瞬间失神,或许这就是行万里路的作用吧,他们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见到了更多的悲欢离合,更丰富多彩的贫民生活,这时候目光便不至于局限自身,读书科举,不仅仅是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还有达济天下的可能。
    “玉寿,你变了。”
    “嗯?”
    沈长林向兄长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你变的更勇敢了,我也一样。”
    如果能做官,一定做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夜里顾北安才回来,白天他去联络了衙门的熟人,其实也不算交情很深,不过每年都来往于永清和景安之间,大家都知这位县里的顾训导聪慧能干,极得上官器重,并且是正经科考出身,且年纪轻,迟早是要升上去的,因此,他们都乐得卖他一个面子。
    在景安城里放黑贷的,都是下九流地头蛇一类的人物,衙门的小官小吏们,和他们打交道很多,也是个互相熟悉的人情网了。
    也就是秦俊茂一家是外来人,根基不深人又老实,那债才拖拉到今日还不曾还清楚。
    顾北安喝了一口茶水:“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完,简单吃了几口白雪用热水帮他温好的饭菜,饭毕,便去个学子的房间,逐一与他们谈论学习心得。
    待逐一了解完毕,也就到了就寝的时刻,距离府试还有大半个月,这期间稳定心情,调整状态是重中之重。
    但没过多久,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琵琶声,接着有女子的歌声传来,咿咿呀呀唱起来竟是不停了,一曲毕,竟又是一曲。
    原来下午陆经历将原租客刚走,立刻就到戏园子找了几个学徒的小戏子住进来,今晚还只是开始,从明天开始,每天卯时他们就会开始吊嗓,接着练曲,弹琵琶的、唱曲的将轮番上场,陆经历还特别要求,一定要他们大声唱。
    嘿嘿,越大声越好,把屋顶掀破了才好呢。
    看你的学生们还怎么读书。
    待顾北安出门,准备与邻居交涉的时候,便见陆经历得意洋洋的从隔壁院里出来,见到他,这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为了学生,顾北安还是强忍着恶心,同陆经历好言商谈:“陆经历,可否让那些人搬出去,如此扰民,学子们没法读书了。”
    陆经历傲慢的抬起宽脸:“哦?顾大人的学生都是顶能干的,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我看读书也是一样的,只要心思静下来,旁边有些许声音又有什么要紧的。”
    说着迈着方步,飘然离去,心想,终于能报那日的一箭之仇了。
    不过,若这顾北安识时务,能拿个几十上百两的银子来孝敬,他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望着陆经历优哉游哉哼着小调离开的背影,顾北安的眼神简直比腊月的寒霜还有冰冷。
    隔壁院里的歌声琵琶声,一直到子夜时分才停下。
    夜里,顾北安久久不能入眠,他问白雪:“我是否做错了?”
    是不是,腰挺的太直了些,才招惹上陆经历这样的小人。
    白雪的手抚着顾北安的脸颊,她轻轻的说:“你没错,只不过有时候,道理并不站在好人这边,现在的情况,就如乌云蔽日,月隐寒林,只是暂时的。”
    顾北安苦笑一下:“明日再想办法吧。”
    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若重新找房子、搬家、安置,至少要两三日的时间,学子们的复习时间是宝贵的,耽误不起,况且,搬来搬去,也极易影响他们的心情。
    睡前,沈长林的脑海中闪过陆经历那张惹人厌恶的脸,世上怎么有这么锱铢必较的小人呢。
    并且,小人得势,十分张狂。
    这才是最气人之处。
    第二日,许是昨夜戏班的人唱的太晚了,加上雇主陆经历并未来督工,他们也懈怠下来,安静了一个早上,没有影响到学子们的功课。
    但这只是暂时的,估计她们下午休息妥帖了,又会开始唱曲。
    “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一群妖精,如此恶毒不知廉耻,夜半歌声,碍人前途!”
    中午,名叫叶青文,刚及冠的学子冲出屋,搬起两张凳子架在一处,踮着脚往对面院里看,一边看一边怒斥:“人贵自矜,你们怎如此自轻自贱,做了戏子也罢,还要来阻碍我们的前程!”
    隔壁院的小戏子伶牙俐齿,听了这些话后蹦着和叶青文对骂:“我们练嗓,干你球事,扒墙头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你下来啊,看老娘不抓花你的脸!”
    你来我往,竟惹得好些行人邻居出来围观。
    沈长林拉了拉叶青文的衣角:“青文兄,快下来吧,同她们吵是没用的,等先生和师娘回来,他们或许有了解决之法。”
    但叶青文忍不住火气,从凳子上跳下来,当真去隔壁院子找她们对线了。
    沈长林叹息一口气,这次的应考之路,真不容易啊。
    与此同时,顾北安和白雪也同样在叹气。
    今晨夫妻俩便一同出门了,预备解决秦俊茂的借款问题,再去衙门找陆经历交涉,顾北安的心中,已有了几丝妥协的打算,毕竟此刻,万事要以应考为重。
    但一个坏消息传来,本来答应顾北安帮忙做中间人的几个小官吏,今日都各种推脱不来了,其中一个小心的和顾北安暗示,秦俊茂借钱的地下钱庄有陆经历的股份,他们不便插手。
    陆经历和顾北安不对付,在知府衙门差不多是人尽皆知的了。
    这些小官吏愿意帮忙,赌的是顾北安日后有好前程,自己能多条人脉,但要冒着得罪陆经历的风险,他们一个个则不愿了。
    毕竟,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招惹小人。
    “又是他。”顾北安揉了揉眉心。
    二人商议后,先去小永巷告知秦家这突发事件,去的时候正遇上几个汉子从秦家离开,秦王氏抱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垂泪。
    原来不止有人好心提醒顾北安地下钱庄有陆经历的股份,也有人“好心”的告诉陆经历,欠钱的秦俊茂和顾北安有渊源,为了恶心人,陆经历指挥手下的爪牙,以追债为名,将秦家打砸了一通。
    陆经历春风得意,就等着顾北安上门负荆请罪。
    等回到暂居小院,叶青文已经和隔壁的小戏子们吵完了,完败而归,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在唱一首艳曲。
    “先生,师母,喝点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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