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林不禁有了个荒唐的猜想, 蒋文峤会不会就是前太子?
    这个想法太过可怕,且牵涉重大,若说出来一定会引起朝局震荡, 所以,他会选择沉默, 和谁也不说。
    但他一直在暗暗琢磨,念及蒋家永不入仕的祖训,及避人遁世的行事风格, 种种蛛丝马迹, 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念头虽荒唐,但也不是没可能。
    “出发了,随我上马。”
    就在沈长林陷入深思之时,圣上已经和北靖候世子说完话,宣布狩猎正式开始了。
    北靖候世子年岁和沈长林相仿,其父北靖候今在西北做一城守将,世子随父在西北长大,近日才回京。
    在西北军营长大的小世子, 有小麦色的皮肤, 壮硕的身骨, 不仅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还没有华京城里世家公子哥身上惯有的高傲和轻佻, 他甚至有几分敦厚。
    “小沈, 你骑术如何?”
    因沈长林不真是他的侍卫, 且是长辈的爱徒,他不便直呼其名, 而某某兄一类的客气称呼, 若被旁人听去了, 难免显得怪异,于是折中喊沈长林小沈。
    反正,他长沈长林一岁嘛。
    “尚可,幼时学过,近日同姜师傅也学过一些。”沈长林答。
    北靖候世子闻言笑起来,他有一双鹿眼,笑时眼角微微弯成月牙状,显得非常亲和:“那就不怕了,姜叔的骑术,连我父亲都自叹不如,名师手下无庸徒,你就别谦虚了。”
    沈长林踩着马蹬子一跃上马:“嘿嘿,反正不会给世子丢脸。”
    他虽然与这位小世子只认识了几天,但彼此间聊的十分投机,说起话来便没什么顾忌,十分自由。
    北靖候世子策马往前走:“圣上方才说,只要我能像祖辈一样猎到白鹿,就将私库里那把玄铁弓赐给我,小沈,走!咱们一起猎白鹿去!”
    沈长林策马跟上,心想猎白鹿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事,和实力无关。
    但是,只要圣上一门心思想要这‘白鹿祥瑞’,下面的人自会办到。
    “行,走吧!”
    “小沈,你要跟紧我,狩猎场上人多手杂,小心不要被剑矢误伤,更要小心逃命的野兽。”
    “多谢世子提醒,我会注意的。”
    说着说着,他们便进入了密林深处,林间树木繁茂密集,树叶遮天蔽日,以至光线十分晦暗。
    阳光无法照射进来,气温也下降了好几度。
    据说当年北靖王就是在密林深处猎得白鹿的,小世子自然要效仿先祖。
    小世子一门心思为圣上允诺的玄铁弓而奋斗,沈长林完全没有那个包袱,那纯靠运气,他一路走走停停,尝试着挽弓射箭,找到手感之后,很快就猎到了两只野兔。
    “名师出高徒,你箭法果然精妙!”北靖候世子很高兴,“你继续猎旁的,我往那边去看看,鹿儿机警,我独自去,不必跟着我了,晚些时候在营区汇合!”
    说罢驾马往密林更深处去了。
    沈长林第一次狩猎,倍感新鲜。
    且他以侍卫身份参加,没有猎物数额上的压力,那些王侯公子若是没猎着东西,排名垫底是要遭人耻笑的。
    这片猎场为皇家所有,在开猎前,应当有人对猎场进行过简单的收拾,林间小路旁的野草杂树有明显被修葺劈砍的痕迹,但猎场宽阔,宫人不可能将整个猎场都整理一遍,林子里的大部分地方,仍呈现出完全原生的状态。
    沈长林骑着马,背着弓箭和箭囊,悠哉的在林中闲逛,不知不觉走得更深了。
    突然,一头野猪在远处闪过,沈长林迅速挽弓,箭矢破风而出,咻的直往前飞去。
    沈长林这一箭射中了野猪的左腿,但野猪的皮肉过于厚实,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速度往密林深处跑去。
    这可是大号的猎物,沈长林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急忙策马跟上,伺机想再补一箭,彻底将野猪拿下。
    林子里的落叶层层叠叠,不知积累了多少年,厚实的像床羊绒毛毯,马儿驮着沈长林小跑疾驰,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儿呼呼的在耳畔吹过,吹得他浑身清爽。
    沿途追踪着血迹,很快就到了一个小山崖上,山崖下方是一处开阔的平地,山崖和平定之间有一定的坡度,受伤的野猪根本无法跳下去,沈长林安心的坐在马背上,在原地转圈,静待野猪自己现身。
    一阵风袭来,树叶沙沙碎响。
    沈长林耸肩松了松筋骨,心想两个时辰不到就猎了一对野兔和一只野猪,待会都算到北靖候世子名下,虽不算多,但也不算辱没了北靖候门第。
    也不知小世子见到白鹿的影了没。
    就在沈长林胡思乱想之时,山崖下突然传来整整嘈杂的马蹄声脚步声,沈长林探身一看,摇摇望见一柄绣着龙纹的黄旗,接着是一队穿着银铠的殿前军护卫。
    不用多想,他这是遇见圣上了。
    沈长林不想在圣上面前露脸,否则日后万一入了殿试,圣上见他面熟,岂不麻烦。
    于是乎他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地,继续等待受伤野猪的出现,反正山崖上树木繁盛,山崖下的人就算视力过人,都不可能看见他。
    且崖壁高四五丈,全是峭壁岩石,没着力点,下面的人就算想上来,一时半会也上不来。
    他待着原地会十分安全。
    沈长林对圣上和蒋文峤容貌相似的事,还有些难以忘怀,趁着这个机会,他再次细观龙颜,这一观,自然越看越像。
    此刻,誉亲王姜逐元、景郡王姜逐谨,以及年仅五岁的皇五子均跟在圣上身旁。
    沈长林又打量三位皇子。
    景郡王的母亲是胡族人,混了异族血脉,相貌自然和圣上相似处不多,而姜逐元的母亲陈皇贵妃是大乾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姜逐元的容貌混合了父母的特点,其五官不能说不似圣上,但就是称不上像,或者说他们气质迥异。
    至于五皇子,年岁过小,还看不出什么来。
    就在沈长林细观之时,远处出现了一只梅花鹿。
    誉亲王姜逐元反应最快,立刻挽弓搭弦,拇指松开的那刹,乖巧坐在马背上的五皇子突然疾声开口。
    “大哥且慢!那只鹿有身孕!”
    有孕的动物不可猎杀,这是猎场上的规矩,体现皇家慈悲之德。
    姜逐元眼神一暗,这猎场上的忌讳他自然懂得,但他明明瞧清楚了,那鹿的腹部极平坦,根本没有孕态。
    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手指一松,箭矢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他只好尽力补救,竭力偏离位置,偏上半寸,准头则差数米。
    看着箭矢追随梅花鹿飞入灌木丛,姜逐元悄然松了一口气。
    应当没有射中。
    但当查看情况拾捡猎物的随军侍卫返回时,高喊的却是:“启禀陛下,誉王射中了一头母鹿!”
    怎么可能!姜逐元难以置信,他明明偏离了方向。
    但射中了也无关系,应该是小五年幼看错了,他视力极佳,猎物是否怀有身孕还是能辨别清楚的。
    “将鹿抬过来。”圣上道。
    说着见五皇子眼圈通红,抽泣着抹眼泪,怜子之心顿起,温声问:“希儿为何伤怀?”
    “呜呜呜呜,大哥射中了有孕的母鹿,希儿心中难过。”
    话音刚落,圣上的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灰败下来,猎杀有孕之物乃大忌讳,加上他久病稍愈,更视此行为大不祥。
    姜逐元暗暗蹙眉,强做欢颜:“小五切莫胡言,那鹿不曾有孕。”
    说话间,侍卫已将远处的梅花鹿抬到近前,姜逐元定睛一看,只见梅花鹿四肢抽搐着,伤处汩汩淌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无辜的眨着,似在挣扎又似在求救。
    更令人惊愕的是,梅花鹿的肚子圆鼓鼓,明显即将临盆!
    “咳咳咳,咳咳咳——”
    圣上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咳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沉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好似漏风的风箱,圣上原就是吃了高僧敬献的丸药身子才有好转,空虚的身体依旧千疮百孔,并未痊愈。
    因此这突然的巨咳,很快就让他喘不过上气来,几欲跌下马背,幸好被护卫扶住。
    姜逐元下意识的揪紧缰绳,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母鹿,脑中不停的回荡着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他怎么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
    姜逐元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请父皇明鉴,儿臣绝对没有射有孕的鹿!”
    景郡王姜逐谨也随之跪地:“父皇请明察,大皇兄慈悲贤德,绝不可能射杀有孕的生灵。”
    “咳咳咳咳——”圣上仍在剧烈的咳嗽,颤抖着手指缓缓往前指去,有话难言。
    殿前军统帅黄一鸣将圣上抱下马,疾呼:“御医何在?速来救驾!”
    话毕,深深望了誉亲王景郡王一眼:“圣上龙体欠安,二位皇子不关心龙体,反急着撇清关系,呵,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黄一鸣是圣上亲信,深得皇帝信任,且性子忠耿,只对圣上一人尽忠,平素对皇子公主,也是一脸凛然。
    姜逐元一哂,扯了扯姜逐谨的衣袖,二人围拢上前,状若关心的查看皇父的情况。
    “咳咳——”圣上的手仍往前指着,姜逐元和姜逐谨面面相觑,不懂皇父是何意。
    黄一鸣却会意,对手下道:“速将母鹿抬下去,请医者为其止血治伤,务必救活,否则唯你等是问!”
    至此,圣上的手方缓缓垂下,安了心。
    一场闹剧至此方至尾声。
    身处高处的沈长林不仅将山崖下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连更远处的灌木丛中发生的事,也瞧得一清二楚。
    姜逐元的那支箭不仅没射中,最初的那头梅花鹿也没有身孕。
    沈长林清楚的看到,箭矢落空,梅花鹿跑远,接着有人迅速的捡走了空箭,并抬来一头受伤有孕的梅花鹿放在原地。
    那些人配合默契,时机道具一切恰好,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给姜逐元下套。
    沈长林攥紧双拳,暗叹一声,最终选择视而不见。
    皇家夺嫡的烂摊子事,不惹为妙。
    山崖下,经过太医的紧急救治,圣上的脸色恢复如常,但仍有些乏力,最终决定暂停狩猎,先回皇帐休息。
    就在起驾的那一刻,只听崖上一声巨响,一头野猪自崖口坠落,哐当落地。
    沈长林一惊,好一头宁死不屈的野猪,它是守住了气节,可也暴露了崖上极可能有人的事实,因为野猪的左腿上,可还插着一直羽箭。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用的是狩猎场发的羽箭,不然踪迹暴露,平白又惹一身骚。
    沈长林当机立断,立刻纵马原路返回,远离这个是非常场。
    待他走远后,殿前军的几个侍卫才艰难的爬上山崖,搜寻一遍后无果,只好对统帅禀报:“未见有人。”
    黄一鸣蹙着眉,深深叹一口气,挥手让属下散去。
    天色将晚,日头渐渐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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