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有理, 古往今来, 这探花郎要文采相貌皆俊的郎子方可当得!”
    各部官员闲话,吹捧林月贤的同时, 也有奉承林太傅之意, 京城世家中的子孙, 凡能中举靠正经功名入仕者,皆为优异, 而林太傅的孙子能中进士, 已是人中龙凤。
    按常理, 林太傅应高兴才是。
    但沈长林注意到,侧前方的林太傅腮帮上的肉鼓了鼓,似是在忍耐什么,最终沉声道。
    “肃静!陛下要来了。”
    林月贤此刻正在新贡士的第九排,那些官员的谈话和祖父的表现他全看在眼中,闻言,轻轻勾唇露出一抹冷笑,不置可否。
    紧接着,奏乐声起,伴随着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圣上临朝,百官见礼。
    “众爱卿平身。”
    圣上的声音十分低沉,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冠冕,满身威严。
    低垂的玉帘垂下遮住了他的眉眼,让百官看不清圣上真正的面容,但沈长林此前见过圣上,知道这玉帘背后有一双极温和的眼眸。
    “今日乃殿试放榜之日,今科进士的名单昨日便已拟定好,但在宣布之前,朕有话要问。”
    圣上说着从龙椅上站起来,在御阶上缓缓踱步,他的身体看起来好了不少,应是金丹的作用。
    “今年春闱,策论题有三问,分别是君臣之道、边疆之安、强国富民之举,考生各抒己见,答案五花八门,但数千答卷中,朕唯对一份记忆尤深,时至今日仍然不能忘怀。”
    说到此处,圣上顿了片刻,道:“诸卿可知何否?”
    一老臣捋着颌下翘起的山羊胡须:“定是此卷文采过人,立意不凡,圣上阅之龙心大悦,是以惦念不忘。”
    “是也非也。”圣上摇头,“因为此卷犹如当头棒喝,叫朕心忧叫朕夜不能寐叫朕寝食难安!原来在此人心中,我大乾朝竟是千疮百孔!危如累卵!已然到了危亡存败之际!”
    因玉帘遮挡,沈长林看不清楚圣上的视线落于何处,但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感受到一道迫人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逡巡。
    而这视线,自是圣上的视线,目光所到之处,灼灼逼人。
    他的心没来由的快了几分,掌心微微渗出几分汗水,其实不止是沈长林,全体新贡士又有几人曾面见天颜,站在偌大的保和殿内,不少人心跳加速,脑中思绪纷扰,激动的简直要发抖。
    但沈长林飞快的收敛好思绪,深呼吸,缓缓平静下来。
    “竟有如此大胆狂悖之人,其罪当诛啊!”
    众臣静默之际,站在人群很后方的工部白主事,即白柒柒之父站出来,义愤填膺道,“我大乾建朝近三百年,国家兵强马壮,百姓生活顺遂,周围小国连连朝贺,乃古今第一之国,自然绵延千年万年,竟有无知竖子胡言乱语,臣提议,该严惩此人!”
    “……”
    白主事激动的说完,本以为会引起同僚们的符合和陛下的赞赏,可话音落下,除了大殿内回荡的呼呼风声,竟然满室寂然。
    圣上踱着方步,面上无甚表情。
    誉亲王姜逐元侯立在殿前,见此情景,内心不由嗤出一个词,蠢货,这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小商人,果然无知且粗蠢,父皇向来以仁德治国,今日是点状元的大喜之日,怎么会去为难考生。
    且《大乾律》有载,科考场上言国论政,无论写的多放肆,都不可治罪。
    白主事左瞧右看,还不知自己的马屁已拍错了位置,他出列,俯身一拜:“皇上,臣心痛啊,此子如此狂妄实在有违圣上之仁,乃不忠不义不孝不悌……”
    “白主事少歇。”内阁杨敏然有些忍不了了,喝住白主事后,对圣上拱手,“请圣上言明此子是谁,想必在场诸位,都对他十分好奇了。”
    圣上满意的点点头,还是这些脾气倔的怪老头会揣摩上意啊。
    于是他广袖一挥,坐回龙椅之上:“诸卿好奇,朕亦好奇,两个月之前,便想当面一问,今日,正是良机。”
    保和殿内诸人窃窃私语,都在猜测那位狂悖大胆的人是谁。
    “此人如此放肆,竟还过了会试?”
    “这般无状,即便过了,想必也是擦边上榜。”
    群臣议论的同时,圣上勾唇而笑:“沈长林,还不上前一步?”
    圣上一语毕,又惹得众臣哗然。
    沈长林这三字,最近两个月在华京城如雷贯耳,妇孺皆知。
    他是今科春闱的第一名,且年仅十八未及弱冠,加上这次春闱,已经连中五元,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出身,农门子弟,一家赤贫,往上数九代都没有出过读书人,纯靠寒窗苦读步步走到今日。
    更有甚者,传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专来人世间历劫。
    “学生沈长林拜见陛下。”
    “沈长林,你为何要在试卷中唱衰我大乾啊?”
    沈长林深深鞠躬:“启禀圣上,并非学生故意危言耸听,只是俱实写就,常言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学生所书或许看起来令人不舒服,但字字句句,皆是学生对大乾的关心爱护,我生于斯长于此,比任何人都希望大乾繁荣昌盛,绵延百年。”
    圣上抬了抬手:“那我问你,为何言王朝繁荣三百年,便是由盛转衰之时?我大乾立朝恰好三百载,你是说国运之衰,要从朕这开始了?”
    沈长林挺直脊背,圣上此言十分犀利,但从他写下那些答卷开始,就做好了应对今日局面的准备:“学生就事论事,绝无影射圣上之意,王朝三百载而衰,是学生通读史书得出的规律,规律背后,自然深埋原因。”
    “你不妨说来,让众人都听一听。”
    沈长林颔首,朗声道:“王朝更迭前,必逢乱世,而乱世起必有民怨,民性淳朴向善德,只要让他们过上平静祥和的日子,又怎会心生怨怼?而我大乾国民人数最众者,为农户,占总人数之七成,且农户产粮麻棉油皆为国民生存之根本,简言之,只要农户不乱则国定,农户不安则国亡。”
    一语惊人,满室愕然。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意味不明道:“沈会元实在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沈长林转身对礼部尚书微作揖:“学生只是直抒胸臆,并无哗众取宠之意。”
    “哦?沈会元方才说了许多,但还没有言及根本,为何王朝三百载而有衰相,而我大乾朝的衰相又在何处,是税收是吏制,还是苛政?还请沈会元说得更详实些。”
    礼部尚书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员,沈长林是本次春闱的第一名,但很显然,主考官并不喜欢沈长林这第一名,那么,这会元的排名,极大可能是圣上亲自定下的。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皇子王公们,只要不是缺根筋的,都猜出了这一点,看来这寒门出生的沈长林,从即日起,就要得圣宠,成为天子近臣了。
    沈长林望了皇帝一眼,只见圣上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税收吏制固然重要,但还有最根本的一条,尚书大人未曾提及。”
    说罢,礼部尚书侧目望了沈长林一眼,暗道,倒要看看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满室寂然,只见素净襕裳的少年身姿隽雅,气质悠然,清朗的声音徐徐入耳。
    “学生以为,最影响农户生计的乃土地兼并之风,税制吏治可以改革,土地重分却无可能,贵者愈贵,贫者愈贫,贫者一无所有而生计无着时,自然心生怨恨,待遇战乱或饥瑾之年,便民乱四起,朝局动荡以至王朝覆灭。”
    沈长林的话使得诸位大臣色变。
    但是这位隽雅的少年会元仿佛不知自己所说的事有多么严重,只见他神色如常,继续道。
    “而三百年,恰是民间土地兼并的极限,一旦超过此界,大量农户失去土地,沦为奴仆佃户,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他们的生活是否平静祥和,全赖主人和地主的道德,如此,民不顺则国难安。”
    圣上隔着玉帘,凝视着堂下那仿佛不知天高的年轻人,沉声继续问:“那么安边之道,你又是如何答的?”
    沈长林道:“学生主张增加军资,提高屯边军户之饷银之福利,使得人人畏惧做军户到人人想做军户,并培养优种战马,改善军械装备,勤加训练,以有备无患,猛虎之所以让人畏惧,是因它有利齿和尖爪,大乾国要让百国畏惧,则需要精兵强将。”
    圣上又问:“增资增饷自是好事,可银钱从何而来?”
    “两条路,一向内二向外,广修运河官道,沟通各地货运,繁荣商贸增加税收,其二开口通商,和他国贸易增加收入。”
    这时候,大殿内已无人说话,只见圣上握着龙椅上方的扶手,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
    沈长林的话处处不离改革,而改革谈何易,只要触及贵族世家的利益,哪怕是天神下凡,恐怕都得被他们捏碎了。
    “咳咳——”
    圣上咳嗽两声,沈长林是良才,奈何君生我已老,到底相见恨晚矣。
    他折腾不动了,后来事就留给后来人去做吧。
    “沈长林,朕的话问完了,你归位吧,颜之垣何在?”
    问完沈长林的话,圣上又问了本次春闱第三名一些话,接着陆续又问了几位,林月贤、沈玉寿等皆在其中,问话结束后已近午时。
    圣上看起来有几分倦了,挥手让人将昨夜勾好的三甲名单取来,涂改了了几处。
    接下来,就是本次殿试最引人瞩目的环节,点一甲进士,即宣布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
    沈长林屏息凝神,收敛好心绪,静静等待着,不止是他,殿内的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殿试一甲第一名沈长林,赐进士及第,朝服一套,一甲第二名颜之垣,赐进士及第,朝服一套,一甲第三名林月贤,赐进士及第,朝服一套。”
    圣上宣布完一甲进士的名字,殿外的传胪官开始念二甲三甲的姓名。
    “恭喜恭喜啊,沈状元如此年轻,又连中六元,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可喜可叹,实乃长江后浪推前浪!”
    耳旁贺喜声不断,沈长林却是格外的平静,他礼貌的拱手回应诸同年臣工的祝贺,内心十分清楚,中状元不是结束,而是新的起点。
    “二甲第八名沈玉寿,二甲第九名……”
    小兄沈玉寿殿试的名次出人意料的高,从第五十七名跃升至二甲第八!
    不过,细想下来,这也在情理之中,兄弟两个政见基本一致,只是沈玉寿的观点相较沈长林更温和几分,但也足够他在殿试策论‘改政兴国’上脱颖而出。
    沈长林急忙回身寻找小兄,恰好沈玉寿也探出身来,兄弟两个相望一笑,其中喜悦自不必多言。
    点状元传胪毕,立即有宫人将一甲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的红色朝服送来。
    不仅有红色朝服,还有素银带一条,展全翅的乌纱帽一顶,另由黑朝带一副,履靴一双,木芴一片,以及梁冠锦绶等物,另外,还有一块参加状元宴时可戴的金银牌一副,上面镌刻着‘恩荣宴’三字。
    衣袜鞋帽,腰带锦绶皆敕造,质量上乘,不过没待沈长林细看,就有宫人簇拥着他们三人,立即入内室更衣,因为御赐的打马游街,马上就要开始了。
    沈长林的肤色本就白皙,叫红衣一衬,更显俊逸。
    众宫人暗暗打量着一身隽雅的少年状元郎,只见他穿淡素襕裳时雅致如清风明月,而穿上大红罗袍后,却又是另一派倜傥风流。
    “我觉得状元郎比探花郎还要俊呢。”
    “我也是!不过听说本次的探花郎是郡主夫婿呢。”
    小宫女们窃窃议论,不留神被掌事太监听见了,呵斥道:“胡乱嚼贵人的舌根子,想挨板子了?”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跑开了,但逃走不之前,还不忘再看状元郎几眼,暗道,果真俊俏呢。
    室内,沈长林正对着落地铜镜整戴衣冠,穿上这一袭红袍,他都又些认不出自己了。
    林月贤换好了衣裳,从一旁的水墨屏风后走出,路过沈长林身旁时站定驻足。
    “恭喜你,沈状元。”
    “也恭喜你,林探花。”
    二人相顾淡笑,有相逢泯恩仇之感,可除了沉默却也无其他话可言。
    “请新贵人快快上马,游御街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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