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亦是屏息凝神。
    然则几番对垒之后,墨先生却忽而开口:“这天下未必然人人都有资格称王称霸。”
    霍皖衣道:“既有说君权神授,那谁能握住天意,谁便成了天命。”
    墨先生道:“霍大人也信神鬼?”
    霍皖衣又落下一颗棋子:“天下间无人不信神鬼。”
    “何以见得?”墨先生含笑发问。
    霍皖衣答:“人说轮回,便先信了神鬼。讲因果报应,便也是信了神鬼。说人生命运、天理昭昭,日月乾坤,都与神鬼之说有关,又如何能说自己不曾信过。”
    “善,”墨先生捏着棋子轻声笑道,“我十分相信,亦觉人生在世,众生苍茫,既是神鬼之相,也是凡俗之相。”
    高瑜靠在一侧的软榻上,闻言,忽而道:“墨先生这番话应该说给玉生听。”
    墨先生道:“玉生道长早就参悟了这些话语,我又何必说与他听。”
    “那这般说话,难不成……墨先生也打算出家寻道?”高瑜挑眉。
    墨先生神色冷淡,不为所动道:“正如玉生道长所说过的,人生在世,每人皆有自己的道。往前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己求道。”
    屋外秋风更盛。
    玉生快步踏入王府,不曾进屋,反而停下脚步站在廊下,回首与吹拂而至的秋风静静相望。
    他闭上双眼,唇角含笑,一身道袍被秋风吹动,好似飘飘欲仙。
    王府里来往的人都不敢打扰他的清静。
    从他身旁路过时,更是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慢慢离去。
    在高瑜的王府里,玉生道长比高瑜这个王府主人好似还要高贵许多,至少有些仆婢或许不怕高瑜,却一定会怕他。
    正如现在的玉生站在廊下,一树前,风吹拂,周遭的仆婢来往轻声,偶尔转头望来,好似看不出他的身影,只觉得他已与这般景色融为一体。
    以前高瑜问过这桩奇象是因为什么。
    玉生轻笑道:“天人合一,我亦与天地合一。”
    而他今日站在此处,却不是心血来潮。盖因他收到传信,言说霍皖衣今日前来王府拜会高瑜,墨先生也在其中。
    谈及墨先生此人,玉生既想说其聪明敏锐,亦想说其愚蠢天真。
    不过那也无妨。
    于他而言,这桩桩件件事,是对是错,是善是恶,得到什么亦或失去什么,都与他所追求的道毫无关联。
    他之所以与高瑜合作,不过是高瑜能给他最大的力量。
    若他能触碰到皇权——
    玉生神情不变,却睁开了双眼。
    “什么人。”
    这三个字自他口中说出,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
    从身后走来的婢女身形一颤。
    她梳着辫子,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茶杯,一壶茶壶,闻言,神色间带了几分惊惶,浅色的衣衫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玉生道:“原来是你啊,流萤。”
    流萤浅浅吸了口气,笑道:“我见玉生道长在这里站了许久,想着秋风有些凉,便来……请玉生道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这是个听起来很合衬的理由。
    却不该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敢做这种事。
    可玉生却只深深看她一眼,随之微笑道:“那就谢过流萤姑娘了。”
    流萤神色稍稍放松,她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将茶杯放到桌上,斟满这一杯热茶,低头恭谨道:“请玉生道长饮茶。”
    玉生应了声,走到桌旁,端起茶杯时,耳边忽而响起流萤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太快太急,又太轻。
    混在秋风里,好似是一个幻觉般,让人无从捉摸。
    然而只是如此。
    ——即便如此。
    玉生也好似完全听到了那声话语。
    因而他双眸微眯,脸上的神情在顷刻间变得冰寒,不生半分温柔,犹如霜雪。
    流萤说罢,往后退了两步,抬眼见到他的神情,心下微惊。
    不出片刻,玉生脸上又浮现出些许笑意:“没想到流萤姑娘竟能如此挂念贫道,贫道十分感激。”
    动听的话语信手拈来,流萤并不相信。
    她之所以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图了什么。
    也许是玉生曾经为她求过情。
    即使那份“求情”只是随口一句话,一个眼神,但于她而言,也是记挂在心里,不得不报的恩情。
    流萤低着头道:“只愿玉生道长得偿所愿。”
    玉生道:“众生皆有所愿所求,你求了我的,那自己的又在何处?”
    流萤一时怔住。
    “莫要报恩于我,因而恩情于我反倒是枷锁,我悟求真道,世上诸多俗事,能不与之牵扯,便不与之牵扯。”
    “这桩事,贫道还是要承你的情。流萤姑娘,若我求道即成,你亦会有功德造化,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话音落下,秋风再来时,他已拂袖转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玉生:呵呵,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谢相:棋局开始越来越有意思了。
    莫少:你俩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剧情?
    谢相&玉生:(翻开剧本)我们没有正常人的剧情。
    第113章 思虑
    清晨,天未大亮,朝堂上却已分列两方,早有朝臣站立。
    刘冠蕴执着笏板站在最前方,与谢紫殷并立在金阶之下,是除却帝王以外最高的位置。
    六部尚书稍矮一头。
    霍皖衣站在赵绝身后,与之还隔了个官员。
    如今的朝堂犹如这两位丞相的位置般各有其派,赵绝所在的刑部,却也是难得中立,各不得罪,亦各不相帮。与刘冠蕴惯常说和的性子极为相似。
    这虽是霍皖衣头一回上早朝,却也不算陌生。
    他当年也曾隔着一扇屏风站在殿后,看过朝堂上的唇枪舌剑,笑里藏刀。
    能站在此处的人最低也需官居四品。
    寻常的争锋已不算什么,字字句句的陷阱方是朝堂争斗的特别之处。
    霍皖衣同样执着笏板站在金阶下。
    低垂着眼帘,耳边传来各部官员上奏表情的声音,偶尔也会听到谢紫殷淡淡的两声应答。
    不身居朝堂,不来这早朝走过一遭,怕是无人能看出谢相大人究竟是如何简在帝心。
    堪称一相摄政,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便是这般的全然信任,也没让谢紫殷变成一个滥用权势的奸佞,的确教诸多官员刮目相看一回。
    ——然有谁敢不如此呢。
    谢相大人的奇诡手段早让他人闻之色变。
    秋时骄阳渐渐挂空。
    一场朝议下来,众人散去,赵绝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转过身来,看向霍皖衣道:“霍大人,头一回上早朝感觉如何?”
    霍皖衣随着涌出的人潮与他一道走下石阶。
    沉吟片刻,霍皖衣道:“陛下风采正盛。”
    赵绝道:“二位相爷又如何?”
    霍皖衣答:“二位相爷风采亦盛。”
    赵绝道:“仅此而已?”
    他们停步于阶下,人群渐远,霍皖衣微笑道:“赵大人想要下官回答什么?”
    “二位相爷的风采远非常人可及,天子之下,尚有此等珠玉在前,难道霍大人只看到一时极盛的风采,却未见到其他?”
    赵绝的话语意有所指,令霍皖衣哑然失笑。
    他道:“赵大人说得很是。”
    赵绝道:“前路漫漫,霍大人可莫要半途而废。”
    霍皖衣道:“这是自然。”
    比起奏折里写的“素来刚直”,他更该是“素有野心”。
    但是权势于霍皖衣而言并非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它,也可以不拥有。
    只不过他活了这些年,也不曾想过除却权势,自我还想追寻什么。
    他或许该什么都想要,这般才能让自己活于世上没有那么无趣。
    可他又不再想要太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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