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未尝在乎这些。
    他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好话。仅有的好,也都是从谢紫殷那里偷来的。
    因为偷的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所以命运要他不得不还,还了,又读懂何谓失去。
    信鸽被他放飞离去,他便倚在廊柱前,抬头望天,看天色青,明日朗朗。
    他很想见谢紫殷。
    ——意识到心底这微弱的声响,霍皖衣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世人都不爱珍惜。
    拥有时肆意挥霍,随性辜负,明知人生是过一日少一日,却还不愿珍惜每时每刻。
    等失去了才知晓不该辜负挥霍这所有。
    正如同他,曾竭尽全力要走出相府,去触碰所谓的权势,站回他最熟悉的位置。
    当时自己为何会那么迫切想要离开?
    他不知道了。
    他一夕跌落地狱,以为十死无生。偏偏又活了下来,受了太多谢紫殷送到手里的好处。
    而他确然有改不掉的毛病。明知不对,也还是要任性。
    他早该意料到世上没有全然不会改变的事情,谢紫殷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自然也另有所图。
    可自己就是不去这般想。想过也抛之脑后——以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惜以为是错觉,才是他真正的错觉。
    ……他离开了相府,离开了谢紫殷。站在朝堂上,冷眼看朝臣们变换无数的面目,他深知朝堂险恶,人心难测。却也直到这种时候才意识到,他走出了相府,心却困于一隅,不得逃脱。
    千般万般思念,任性过的、自私的、贪婪的念头,就像一根根丝线纠缠他的心。让他每想一次,就被勒疼心脏,痛得浑噩恍惚。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他会去而复返,身心都困于那处,他又为何步步走去朝堂,将本该珍惜的每时每刻,都化作虚无。
    霍皖衣忽而想起谢紫殷曾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由哑然。
    谢紫殷嘴上说着他合该回到朝堂,做原本的霍大人,一如当初年少相识。
    可他们的少年时候本就是糊涂账,欠得太多,毕生都还不完。
    他早该明白。
    谢紫殷从前没有困住他的心,于是他刺他九剑,自以为做对了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他现在终于困住他的心了。
    他身在其中,心更受枷锁。
    作者有话说:
    我好急啊怎么还没更到谢相收网的回目,我写得可开心了!(oao)
    最新消息:存稿到131章了,嘿嘿所以131就基本收网结束虐恋情深了~
    第120章 空欲
    “他又为别人翻了案。”
    汤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迷茫更甚,他不解道:“为什么?”
    夜深人静处,零散星光点缀着窗棂,他这般询问出声,和他同居一室的少年惺忪睡眼,喃喃道:“……为什么?”
    “他为这么多人翻案,”汤垠恍如自语,“大哥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他当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山间风声急切,吹动竹林簌簌声。一间竹屋中,博山炉上轻烟升腾,飘飘然,如入仙境。
    一页写满经文的纸张飘飞而起,摇摇落在地上。
    随之又有一页飞起,一页、又一页,短短片刻,这间竹屋已飞满经文纸页,唯有在飘摇落下的纸页缝隙间,窥得一道脱凡出尘,乌衣墨发的背影。
    三百页。
    他抄了三百页经文,笔墨尽,却依旧未能平复他的滔天杀意。
    最后一页经文被他攥进手中,皱成一团。
    自知晓高瑜想要毒杀梁尺涧后,他表面不显端倪,照常来往于王府,随意应付高瑜日渐庞大的野心。
    可谁也不知他再凝视高瑜的眼睛,心底唯有厌烦、杀意,亟不可待摧毁的破坏欲。
    他要羽化登仙,飞升成神。
    高瑜凭什么断了他的前路?
    三百页、整整三百页!可再多的经文,也让他静不了心。
    散落的青丝几乎将玉生清冷的容颜全部遮掩,只留有那双孤冷淡漠的眼。
    纵然满心杀机,他还是不动声色。
    竹屋大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丹洛步步踏入屋中,打量他片刻,环视四周,见得满地狼藉,遍布着经文纸页,叹息道:“师兄,你的心又不静了。”
    “假使心能静,你自看到我心静,”玉生转过头来看她,“然,你看到我心不静,自是我心不能静、不可静。”
    丹洛垂下眼帘,轻声道:“师兄何不抄写另外的经文?”
    玉生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丹洛答:“我见此处竹屋灯亮,料想是师兄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你是将来的观主,不必将我捧着。”玉生道,“我终究要羽化登仙,这凡俗事务,都要交付于你。”
    屋中静默了一瞬。
    丹洛一身道袍,梳着发髻,臂挎拂尘,本该是清冷脱俗相,她却神容苦涩,有着两分哀伤。
    “我不愿接任观主。”她说。
    玉生眉峰微动:“这是你最开始选好的路。师弟,虽说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但你已选了这条路,自当走到最后。若反反复复,不明确本心,又如何追寻你之真道?”
    丹洛无言。
    那年她颠沛流离,恨不能一死百了。若不是霍皖衣救了她,她如今应当也是黄土一抔,无人为她立碑,黄泉路上亦是满心不甘。
    她活了命,拜入太极观中,于是在那个雨后,天气晴晴的亭午,她在师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师兄。
    师父说,玉生是有病的。他病得很重,可那并非是病,而是他在追寻他的道。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留在太极观,就是要接任原本该是玉生的位置。
    她第一次见到玉生,玉生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陌生至极的师兄语带笑意地说:“见到师弟以前,我便在梦中见过师弟了。”
    那是随口而说的话吗?
    丹洛因之错愕一瞬。可当她的目光与玉生的双眸相对时,她意识到——那不是随口说的,为着拉近彼此距离的好听话、玩笑话。
    是真的。
    玉生真的在未曾见过她之前,就已在梦里见过她。
    ——正因如此,玉生才会有下一句话:“由此可见,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啊。”
    ……
    丹洛无声叹息着,她忽而心绪不平,愈发不安。
    自玉生寻到所谓的“有缘人”之后,她便感觉天地间也多出了什么东西。好似冥冥中,一个与之关联的命运越行越近,又越来越遥远。
    是幻梦亦或是错觉?
    丹洛动了动唇,她认真注视玉生的双眼,说出了她从最开始就想说的那句话。
    只有几个字而已:“……师兄,我求你收手罢。”
    莫再追求真道。那真道未必然是真,也未必然一定会达成。
    然而玉生看向她的眼神淡漠又冷。
    好似终年不化的积雪,淬着寒冰的夜色,让她望之,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生道:“太极观以后是由你来掌管,这是你选择的命,你要走的路,我若收手,你该如何自处?再者——我绝不收手。因为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得偿所愿时,你亦会有造化功德。”
    “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念罢这句,忽而展颜微笑:“师弟,你来这里,即是我之真道指引。若是你不愿,那就是毁了我的道……师弟啊,你舍得毁掉我的道吗?”
    丹洛无从应对。
    她不敢,更不该。
    她沉默着站在原地,玉生便拿起桌旁的拂尘,枕在臂弯,与她错肩而过,言说告辞。
    这刹那,好似命运的丝线彻底打了个死结。
    “真道……”丹洛望向这空空如也,又凌乱不堪的竹屋,久久未有言语。
    天光新。
    长街上游人如织,而霍皖衣就站在一条巷口。他在等人。
    他到底还是想要去见谢紫殷。
    若是找不出理由,那他就不再需要理由,而是直接去见谢紫殷。
    他做着打算,守在巷口等候了许久,直到那顶熟悉的轿子从长街穿过,在散去又聚拢的人潮中消失踪迹。
    霍皖衣立时转身,从小巷穿道而行,先一步堵在了这顶轿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将轿子堵在相府门前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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