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贞摊开书,一板一眼朗声念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猃……”
    “猃狁之故,猃狁乃是汉朝时的匈奴,在我朝,便是那些北边的蛮人。”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他早已吩咐空青几人去竹林口守着,莫要让无关的人进来,他可不想再重复一遍昨晚的经历。
    现在这个小亭子中,只有他跟沈妙贞,还有一个听了诗就想睡觉,偷偷打哈欠的紫毫。
    裴境喝着茶,转着手里的茶杯,这丫头倒是很肯学,也很聪慧,读过几遍的诗都能背下来,他的那些堂姐妹们,也就只有一个三妹妹玉瑶能这般聪慧,有如此悟性。
    可惜了是个女子,不能科举走仕途,不然好生培养她,将来定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今天沈妙贞也做了点心,因为只是日常打零嘴,只做了一样,但是做了一盘二十多枚,裴境分了一半给太太送去,剩下的一半,就是他的了。
    今天做的,不是甜口的糕点,是咸口的,酥皮一层一层却不是脆皮,柔软的面皮里面是鲜肉的馅料,跟肉包又有所不同,反而像是江南那边的月饼。
    他吃了半个,喝了一口茶,听着沈妙贞的声音,婉转如同出谷的黄鹂。
    她有一副好嗓子。
    裴境也不是不出去交际,但年前这几日,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一同科考的朋友,都不会出来聚会,年前谁家的事都多。
    过完年后,怕是应酬就多了。
    有些同为洛京世家大族的弟子,他不得不相交,就算不交好也不能交恶,有些纨绔的酒宴诗会也曾去过。
    与他洁身自好不同,好些跟他同岁的子弟,身边已经好几个通房,早就知了人事,裴境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好二哥也是这样。
    而至少他的二哥还不去妓院那种地方呢,他去过的酒宴,有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已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这种酒宴,一般都会请官伎来吹拉弹唱,请不来官伎也会请私伎,有的家族还会豢养家伎,就是为了招待客人。
    名满洛京的陈小小,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嗓子也算是一绝。
    现在裴境却觉得,若是端砚好生练一练,这般婉转的嗓音,唱出来未必就输给陈小小。
    想到这,他面上微微一晒,他怎么能把端砚跟陈小小做类比,陈小小再名满洛京,也是个罪籍,比奴籍还要低贱,再说哪个正经人家,会让女娃做卖唱的营生。
    裴境是知道的,虽然大梁禁止官员嫖妓,更禁止在籍的官伎与官员有私,可私下里,那些脏事可不少。
    念完了采薇的沈妙贞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又写了一遍。
    裴境就像是检查功课似的看了一遍,她笔力虽是照着卫夫人簪花小楷描的,但笔力稚嫩,还需要多多的练。
    但看她已经写完了,他也不再强压着她学,只是练练字认认字,又不叫她去考功名。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坐不住。
    裴境交给她一个竹筒:“你呆的烦了,去收集些竹露,竹露煮茶不比梅雪差。”
    现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露水没消,正是收集的好时候。
    沈妙贞一听乐了,忙拿起竹筒跑了出去。
    裴境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人影就不见了,他也只能无奈的笑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23、23
    沈妙贞年级还不大,玩心也重,虽然采着竹子上的露水,东张西望的,还发现了一些笋,这种笋是冬笋,炒起来好吃的很,她也没想那么多,便挖了几块。
    她越走越远,几乎都跑到竹林的边缘来,此时她已经挖了五根笋,还收集半个竹筒的露水。
    她怕走的太远,公子若有事寻她找不见人,到时候就不好了,便准备往回走。
    此时,竹林外的鹅卵石小路上,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沈妙贞的眼神非常好使,一眼便瞧见那是姜三娘。
    她打扮成这样,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沈妙贞转身就想跑,却想到刚刚公子说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了他。
    她若是跑了,把这女人放进来,惹的公子不高兴,这差事不就是没办好吗。
    想到这,她鼓起了勇气,就在姜三娘想要踏入竹林的时候,她冲了出去,挡在姜三娘面前,行了一礼:“姜家姑娘,请您留步。”
    姜三娘被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一看是沈妙贞,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
    “姜姑娘,您不能进竹林里面去。”
    “不能?我可是老太太接过来做客的,老太太说了,这府里本小姐哪里都能去,怎的这竹林就不能去。”
    “我们公子在里面。”
    姜三娘眼睛一亮,果然六公子在这里,她可就是为了六公子来的。
    根本也不顾沈妙贞说了什么,又要往里面闯。
    沈妙贞没想到这姑娘居然如此骄纵任性,急忙张开手臂就挡了上去:“姑娘,我们公子吩咐了,不能叫人随意进出,扰了公子的清净。”
    姜三娘一看这小丫鬟,居然如此不知变通,她是旁的什么人吗,她是侯府的客人,老太太请来的。
    纵然她是六公子身边的丫鬟,如此阻拦她,也该罚。
    “老太太发了话,叫我在这府里好好的逛逛,看看,如今我就想看这竹林,你一个奴婢,还想阻拦侯府客人,是不想活了吗?”
    沈妙贞自然有点怕,可想起公子的手段,还是更怕一些。
    而且公子对她不错,二太太只吃了她的糕点,就给了五两银子,两个小银锞子的赏赐,她的更加尽心尽力为公子办差。
    沈妙贞鼓足了勇气:“可是这竹林是二房的,我们公子说不让别人进去,姜姑娘,您别为难奴婢,若是让您进去,公子罚奴婢怎么办?”
    姜三娘在家里骄纵惯了,到了侯府,老太太也喜欢她宠爱她。
    她知道,这一回来,是来相看侯府这些公子的,凭她洛京世家女、伯爵府嫡女的身份,爹娘绝不可能让她嫁给侯府的庶子。
    而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子,便是现在的侯爷和二爷,二爷只有一位嫡出公子,侯爷倒是有三位,便是侯府的二公子,五公子和十二公子。
    十二公子年纪还小,剩下这三位公子里,她一眼便瞧上了这位莲花六郎。
    他生的那样好看,像是天上的仙童,而且还做的一手好文章,腹有锦绣,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秀才,还是案首,洛京多少世家女儿都倾慕这位六郎。
    也只有这位莲花六郎,才配得上她姜三娘。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跟六表哥独处,最好叫表哥对她也生出些喜欢来,这样婚事便水到渠成,她与表哥正好做一对恩爱鸳鸯,岂不美哉。
    可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丫鬟,这丫鬟昨夜便阻拦她跟表哥说话亲近,今日还在这里拦她。
    若是她房里的丫鬟,早就被她鞭子打一顿或是一顿窝心脚,撵出去了。
    姜三娘恨得牙痒痒,她可能会嫁进侯府,早晚都是侯府的主子,区区一个丫头,奴才秧子不知道上赶着来巴结,居然还敢拦着她。
    姜三娘从鼻子中喷出一声鼻息,身后她的两个丫鬟立刻会意,上来便推沈妙贞。
    “下贱东西,也不看看你拦的是谁,我们家姑娘是侯府的客人!”
    那两个丫鬟上来便推搡她,沈妙贞人如此瘦弱,来了流风阁,吃的才好一些,尚没养出一些丰润来,哪里是两个丫鬟的对手,直接被推的摔倒地上。
    还没等她喊,空青白术两个飞快从另一头跑过来,空青见沈妙贞还被一个丫鬟压着,脸都贴到了地上,想到自家公子对这姑娘有些不同寻常,顿时头皮发麻。
    又害怕,又气愤,这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人,居然敢欺负他们流风阁的人!
    他跟着公子,可是学了不少拳脚功夫,上去一个抡臂,吓得那丫鬟花容失色,急忙躲开。
    “端砚,你没事吧。”
    空青急忙扶她起来,这一看差点更加气炸肺,沈妙贞脸上沾着土,双手因为摔倒地上,都破皮流血了。
    空青生气也并不是因为公子待她有几分不同,他自觉端砚是他们流风阁的人,都是服侍公子的,他们自然是一伙。
    现在自己人被欺负成这样,空青的拳头都痒了,要不是看对面是两个丫鬟,女人,他早就上手便打。
    白术冷眼瞧着,默不作声挡在空青和沈妙贞面前,先长揖一礼:“这位小姐,看您应不是侯府的姑娘,许是不知道我们二房的规矩,公子发了话,不许人打扰他的清净,便是二老爷二太太来了,也不会强闯进去。”
    “我……我是姜家的姑娘,姜家你知道吧,是老太太接我来做客的,老太太说这园子我哪里都去得。”
    姜三娘一见两个高大小厮,心里就有些害怕,然而不过两个奴仆,还能对她这个主子怎么样嘛。
    “我听说这里有个竹林,想来采些竹露烹茶,我又不会去打搅六表哥,再说,你们怎么知道,本小姐进去,六表哥会不高兴,没准他还愿意我来呢。”
    空青在心里吐槽,这姜家的姑娘真是跟他们侯府的不一样,侯府哪有这么脸皮厚的姑娘。
    这脸上就写着,要贴上他们家公子发生点什么,世家女子的这点小手段怎么跟外头的女人比,外头的女人更加如狼似虎,想粘上他们公子,进门做姨太太做外室,他都不知给公子挡了多少这种女人了。
    呸,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实则内里浪荡。
    他都瞧不上这种女人。
    白术面色不变,只是阻拦着不肯离开:“姜姑娘既然是世家贵女,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公子也是为了避嫌,为了姑娘的名声,您在侯府做客,却伤了我们院的丫鬟,便是到老太太那里到底也说不过去,姑娘还是请回吧,公子吩咐了,我们不能不遵从,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小的们。”
    姜三娘咬紧牙关,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她实在不甘心,这个莲花六郎身边的丫鬟小厮,怎么都是一个样,如此死脑筋。
    等她嫁给六表哥,全都把他们打发出去。
    “叫你采些竹露,这么久都不回来,这边还吵吵嚷嚷,这是做什么呢。”
    裴境身后跟着紫毫,他面色冷冷满脸不悦,配上那副凤目高鼻薄蠢的英俊样子,这般清清淡淡的,却更加英俊叫人看的移不开眼睛。
    姜三娘顿时羞红了脸,莲花六郎果然是莲花六郎,不愧他的名头,生的实在太好看。
    “六表哥,我不过是想进去采些竹露,他们就在这里阻拦我,不让我进去。”
    姜三娘的脸上顿时挂上了委屈模样,嘴也嘟了起来。
    “……”
    裴境一眼便瞧见此时沈妙贞的样子,脸上脏了,裙子也脏了,手心里破了皮流了血,用来盛着竹露的竹筒跌在地上,盖子外在一边,那点竹露都洒了出来,旁边还滚落几颗笋,一定是她贪玩挖出来的。
    沈妙贞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看到了她现在惨兮兮的模样,心里好似被谁用牛毛针,扎了一下,不太舒服。
    “白术,你带端砚下去,给她处理好伤口。”
    “是。”
    等白术和沈妙贞离开,裴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都已经这个时候,竹露早就蒸发,姜三姑娘这个时辰来采竹露,倒真是很有兴致。”
    这番话讽刺的意思实在浓厚,就算是厚脸皮如姜三娘也涨红了脸。
    “六表哥,我们好歹是姻亲关系,我只是想进竹林逛逛,你的奴婢非要阻我,我的奴婢护主心切,这才起了冲突,六表哥,我先给你道个不是。”
    她福了福身,垂头低眉,现在倒是有了些世家贵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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