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疾”二字,或许对胤祚来说,并非全然是坏事,起码让他拥有了单纯的资本,既然如此,何不让他继续单纯下去?这样,起码能让那个人多宠他些时日。
    夜里,胤祚做了噩梦。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头上一个血窟窿向外淌着红黄粘稠的液体,赤红的双目瞪得大大的,那张鲜血淋淋的嘴不停的开合:“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
    胤祚终于惊醒的时候,李氏那张不断逼近的脸几乎挨到了他的鼻子,胤祚几乎能看清她裂开的眼眶里蠕动的蛆虫。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幸好有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那人抱的他很紧,热热的体温透着薄薄的衣衫传过来,让他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暖。
    胤祚睁开眼睛,不出意外的看见胤禛那张熟悉的脸,胤禛来的很急,头发还散着,一身亵衣凌乱,胤祚鼻子一酸,哽咽道:“四哥……”
    好吓人……四哥。
    被冷汗浸湿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
    早知道会这样,他绝不敢拿噩梦的幌子骗人,真的好可怕。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噩梦很可怕,这个世界更可怕,在和平年代长大,且因为心脏病的关系一直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胤祚,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明枪暗箭的世界,应付着陌生的却掌着他的生杀大全的人,让他觉得筋疲力尽,又累又怕。
    或许这才是他噩梦的根源。
    不知道是受壳子的影响,还是装小孩装出后遗症了,胤祚觉得自己心理年龄也小了一大截,至少此时此刻,他像所有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想要有个人可以依靠。
    他反手抱住胤禛:“……四哥。”
    幸好这个人壳子里也是成年人,让他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去吸取他的温暖。
    第二天,胤祚闭着眼,头一点一点的任由宫女们穿衣服梳头洗脸,也不说什么自己来的话了——他先得能睁得开眼才行啊。
    先是喝酒聊天耍到半夜,然后噩梦惊醒折腾半个多时辰,再然后三点起床,胤祚愤愤——康熙这么对他的儿子们,就不怕他们因为睡眠不足长不高吗!
    去了学堂,先自习一阵,等师傅们来了,就开始检查背书,胤祚年纪小,背了几句《三字经》就算过关。
    然后继续背新教的《三字经》,自己背熟了再到先生那里背。
    再然后康熙来了,检查背《三字经》……
    康熙走了,终于不用背《三字经》了,开始抄《三字经》。
    下午是学武,其他人在谙达的教导下骑马射箭,好容易摆脱《三字经》的胤祚玩了一会弓箭就被谙达劝回去……继续抄《三字经》。
    下午康熙再来,检查其他人骑马射箭,检查胤祚……背《三字经》。
    三字经三字经三字经……胤祚要哭了,冲上去扯着康熙的衣襟:“皇阿玛,胤祚也要练武。”
    康熙看着那张你敢说不我就哭给你看的小脸,头大如斗。
    幸好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几个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李光地上前道:“万岁爷,六阿哥想要习武,也不是不行。六阿哥身体孱弱,骑马射箭不成,却可以练练汉人的内家功夫,如太极、形意等。”
    “练内家功夫,可以调通经络,流畅气血,协调阴阳,有强身健体之效。譬如太极拳,内外兼修、柔和、缓慢、轻灵、刚柔相济,不怕六阿哥身体无法负担。”
    康熙点头:“召段太医。”
    又道:“若太医说可以,朕就给你找个汉人武师傅——只是既学了,就不可懈怠,更不可荒废学业。”
    “谢皇阿玛!”
    总之只要不让他整天《三字经》,怎么都好!
    等康熙检查完课业,段太医就到了,看见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待诊的胤祚他有些头大,这位小爷的脉象难把的很,表里不一啊。
    把了一阵,段太医松了口气,且不论轻重,这心疾总归是有的,终究是摆脱了误诊的名誉危机,皱眉做出沉重模样,道:“六阿哥的心疾平日里虽不显,但一旦发作却甚是凶险,是以切莫因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就任性胡来——六阿哥近来可是又受了惊吓?”
    胤祚摇头,胤禛瞪了他一眼,道:“六弟昨儿又做了噩梦。”
    太医不赞成摇摇头,道:“六阿哥身体与常人终究不同,切勿轻忽啊!若再有此事,一定要及时召老朽诊治方可。六阿哥大病初愈,气血两虚,才有阴邪侵扰,待老朽开方子,给六阿哥调养一段时间,待得气血旺盛,方可诸邪不侵。”
    拿出一个瓷瓶,道:“这里是老朽秘制的药丸,六阿哥切记随身携带,若有不适,便服下一粒。”
    康熙问及练功的事,段太医道:“内家拳确有强身健体之用,六阿哥练练是有好处的。”
    又道:“臣看六阿哥的脉象,有些神困意倦,昨儿可是歇的晚了?这可使不得,心疾需靠养,熬夜费神最耗精气,不好生歇息,吃多少药都补不回来。”
    躬身退下,去一边开方子,康熙一指头戳在胤祚脑门上,道:“胆子倒不小,还想骗朕?嗯?”
    胤祚低头可怜兮兮:“儿子只是想练武……”
    “罢了,朕准了,明儿就去给你找师傅!”康熙对胤祚也有些无可奈何:“再有下次,看朕不治你的欺君之罪!”
    胤祚笑嘻嘻的谢恩。
    “陛下,”梁九功快步过来,附在康熙耳边说了几句话,胤祚发现康熙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之极,似乎心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忽:“老四,同朕一起过去,看看皇贵妃。”
    胤禛愕然:“皇阿玛?”
    出了什么事?
    康熙叹息一声,不说话,径直离去。
    梁九功小声道:“四阿哥走快一步吧,皇贵妃娘娘,眼看着就……”
    胤禛神色大变:“什么?这怎么可能?”
    梁九功摇头叹道:“奴才也希望是假的,四阿哥,快走吧!”
    快步赶上康熙。
    胤禛脸色苍白如纸,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有三年吗?为什么现在就……
    胤祚从未见过胤禛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想追上去抚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他现在去了恐怕只有添乱的份儿,总不能让胤禛这个时候还要为他操心。
    而且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昨儿他才见过皇贵妃,除了有些疲倦,气色还算不错,她笑的温柔可亲,还亲手捡了糕点给他吃,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还有康熙方才的眼神,怀恋有之、伤痛有之、惋惜有之,却唯独没有意外……
    皇贵妃死了,没有见康熙和胤禛最后一面,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康熙后宫第一人,摄六宫事近十年、荣宠一时的皇贵妃佟佳氏,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走了。
    按照惯例,宫妃去世以后,常常会升一级规制入葬,以皇贵妃的荣宠和身份,诸人都以为会按皇后制下葬,但康熙却仿佛忘了此事一般,伤心归伤心,却半句也没提追封或提升规制的话。
    作为皇贵妃的娘家人,也是康熙母族的佟佳氏一族,也一直保持沉默。
    ……
    夜很深了,胤禛一身麻衣,孤零零跪在大殿中央,神情木然。
    他还记得前世的时候,她是在封后的次日过世的,那时,康熙辍朝五日,满朝上下皆服缟素,一日三奠,文武大臣、王孙贵胄,还有公主、福晋、命妇等日夕哭灵三日,移梓宫至朝阳门外享殿及至景陵时,都是康熙亲送……
    那个时候的现在,他周围跪满了人,所有阿哥格格们都在,哀哀的哭,似乎比他还要伤心……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他们幸灾乐祸、虚情假意,恨不得让他们立刻从这里消失,让他一个人陪伴她……现在他终于一个人了,却在六月酷暑的日子,觉得冰寒彻骨。
    不管佟佳氏养育他的初衷如何,她都是他幼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存在,他来的这些年,一直督促她保养身子,他要让她长命百岁……
    等新皇即位,他会将她接出宫,好生奉养,反正那个人,从来都不稀罕他……
    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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