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赵令僖直觉委屈,便道:“我自然知道磕头求粮才够郑重,可你不愿。现下簪花引蝶又觉儿戏,你究竟想怎样?”
    陆亭面露讥笑,代为答道:“状元郎自然是想却愁你拱手送出钱粮。”
    “难道不该?”张湍反问,“百姓平日为国耕耘,缴纳赋税。既有灾情,朝廷理应调粮赈灾,护佑百姓度过灾年。”
    赵令僖费解:“平素里,宫里人侍候得好,我便赏赐银钱。你说那些人,远在千里之外,既不会来服侍我,又不能哄我开心,凭什么就要我赏他们钱粮?”
    张湍回说:“国库钱粮,与公主一己喜恶之赏罚有何干系!”
    “整个天下都是我父皇的,我父皇又说他的一切都是我的,国库钱粮自然是我的钱粮。不听我的命令,还要我赏钱赐粮,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赵令僖讶然回问,“听说读书人总有一肚子歪理,这就是你肚子里的歪理吗?”
    这番话令张湍几乎窒息。
    常言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百闻不如一见,靖肃公主不仅如传闻一般荒唐跋扈,更是残忍刻毒,又这样胡搅蛮缠。张湍腹中哪有什么歪理,只有被她逼出的满腹火气。
    见他不答,赵令僖罕见地耐着性子再问:“张状元?”
    陆亭嘲弄说:“原以为状元郎能言善辩,没想到这才说上几句就哑口无言了。”
    作者有话说:
    1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
    第5章
    对答暂歇,取醉园中一片静谧。闲风忽起,推过暗处藏冰后尤显清凉。
    祖籍宛州的婢女内侍,飞速折好花枝,互相簪戴整齐,默默在赵令僖眼前列队站定。这些花枝或将开败、或未绽蕾,落上鸦鬓,凋零与盛放共存,枯萎与生机同在。
    凉风再过,拂落鬓边一瓣花,悠然飘入尘埃中。
    赵令僖起身,缓缓走到跌下花瓣的婢女面前。
    婢女头颅压得更低,鬓边花整朵坠落,溅起芳尘,而后七零八落。婢女慌忙下跪,伏地叩拜,浑身战栗却不敢出声。
    赵令僖并未在意,踩过花瓣自队列间穿过,行向张湍。
    陆亭松了禁锢,将张湍推上前去。他猝不及防,脚下不稳,踉跄两步方才稳住身形。待站定时,面前正是赵令僖眉眼弯弯的笑脸。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理屈词穷,不敢再狡辩?”赵令僖轻轻击掌,“将瓶中蝴蝶放出来。若谁引到了蝴蝶,就告诉张状元,你为他赢来一万石粮食。”
    宫人遵令,启开琉璃瓶,数十只蝴蝶争相飞离。
    陆亭赞道:“一只蝴蝶一万石,却愁为这些蝴蝶抬了身价了。”
    “松斐哥哥费心抓来送我,当然价值连城。一万石一只还委屈了呢。”赵令僖雀跃道,“张状元,可别忘记谢谢松斐哥哥。若没他捉来蝴蝶,恐怕这些人站这里等上一天,都不见得能等来一只。”
    “是却愁心善,我捉这些蝴蝶来只为讨你欢心。是你用它来赈济百姓,宛州百姓若知道,怕是要争先恐后将满山遍野的蝴蝶都捉来送你。”陆亭微笑回说,他与赵令僖相识颇久,自然懂得如何哄得她心花怒放。
    二人复又有说有笑,暂且放过张湍。
    张湍稍稍抬头,默然望向远处,身在黑白善恶颠倒之地,他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笑谈间,忽而有人惊呼:“来,来了!蝴蝶来了!”是名婢女,嗓音微颤,不敢高声喧哗,只怕惊走得之不易的蝴蝶。她难耐欣喜地再度开口:“张状元,奴婢次杏,为状元赢来一万石粮食。”
    园中目光尽数被她引去,只见一朵小小茉莉花上,落着一只素白蝴蝶。
    “次狐,快记下来,莫要遗漏。”赵令僖连番鼓掌,“还有还有,这一万石粮食上要放上茉莉花。”
    “公主,奴这儿也有。”另一名内侍慌里慌张,努力翻着眼睛上看,却看不到那只蝴蝶。但那只紫蝶的的确确趴在他头戴那朵将败月季上。“张状元,奴名成泉,为状元赢来一万石粮食。”
    “这一万石粮食要放月季花。”
    “这一万石……”
    ……
    张湍静静看去。折花引蝶,生气蓬勃。赈灾粮草一万石、一万?????石记录下来,不久之后便将运往宛州。
    荒唐吗?荒唐。
    儿戏吗?儿戏。
    园中欢声笑语在他脑海中渐渐弱下,他想起王焕短暂的教导。
    宛州灾情严峻,或许无论再怎样荒唐儿戏,只要粮能送到老百姓手里,终归是件好事。
    心中郁结之气暂平,他尝试着躬身礼谢:“微臣代宛州百姓谢公主。”
    正欢天喜地等着下一只蝴蝶的赵令僖,听他道谢,连忙小跑至近前,盯着他左看右看,最后略显失落道:“张状元不是诚心谢我。”
    张湍凝眉,万分郑重再施一礼:“微臣真心实意,代宛州百姓拜谢靖肃公主赈济之恩。”
    “说得再好,不是诚心便不是诚心。”
    “不知公主以为,何为诚心?”
    赵令僖抬起手指,轻轻点上张湍脸颊:“哪有人道谢是哭丧着脸的?”
    指尖温热熨下,张湍心府收紧,惊慌抬头,与赵令僖目光相接。转瞬间,他便挪开目光,身子微偏,退后半步。
    刹那对视,他看到她眼中有着困惑与期许,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算计与狡狯。一霎目光烙在心中,挥之不去,他稍有松动,略弯了弯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再拜再谢:“微臣谢公主恩典。”
    有风动。
    携寒冰微凉,如冬。冬有一枝腊梅,迎风飘摇,枝头数朵梅花苞,悄悄舒展绽放。
    赵令僖怔怔看着眼前这枝梅,心中再起一念。
    “真漂亮。”她喃喃赞叹,“张状元,别当这什么御史了,做我的面首,要比什么御史朝臣的舒服。”
    闻言,张湍脸色骤然冷下,拂袖怒道:“荒谬!张湍乃皇上御前亲授监察御史,是堂堂正正七品官员,不是任人豢养取乐的娈童季女!公主竟堂而皇之说出此粗鄙之言,实在荒唐!”
    “你不愿意?”赵令僖面上喜色微凝,“你是要做本宫喜爱的面首,还是要做一个殿前御史?”
    “微臣正为此事而来。”张湍站直身子,抗拒厌恶不加掩饰:“湍既非面首,亦非私臣。皇上授监察御史之职,留任京中,湍自当前往御史台任职。七品御史,不事殿前,更不事内廷殿前。公主肯为宛州派粮赈灾,微臣不胜感激。来意已然陈明,愿公主圣安,微臣告退!”
    不待赵令僖发话,张湍便拂袖转身,向园门行去。
    陆亭适时出现,拦在张湍面前,两手一摊,抬眉戏笑道:“状元郎,有些地方是进得出不得。来都来了,若却愁不发话放人,你还能走得了?”
    张湍向左侧去,试图绕开陆亭,陆亭便跟着移动。他再向右,陆亭亦跟着,死死将他拦在此地,不容他前行半步。
    “却愁,人我替你拦下了。”陆亭始终挡在张湍身前,笑意愈深道,“别的我可帮不上忙了。”
    “还是松斐哥哥好。”赵令僖再展笑颜,“张状元,次狐带你来时没说清楚吗?从今日起,本宫在哪儿,你就在哪儿,要时时刻刻侍奉在本宫左右。”
    次狐立时跪下叩首:“奴婢向公主请罪。”
    “说说看。”赵令僖坐回躺椅上,歪斜着身子。
    次狐垂首跪行至近前,伏身拜道:“奴婢请张大人来时,未能将公主旨意讲明,致使张大人稍有误解,是奴婢的罪过,愿请责罚。”
    张湍想起偏殿欲要触柱寻死的宫女,当即回道:“无论公主旨意为何,恕张湍概不能从,与这位女官无干。”
    “好一个概不能从。次狐,你告诉他,本宫这儿有没有这个道理。”赵令僖轻抬脚,脚背拍拍次狐的耳朵。
    一双锦缎绣鞋,鞋面绣着富贵花开,如意吉祥。却是不巧,次狐耳坠钩上丝线,赵令僖收回脚时,耳坠与丝线纠缠,她觉察到脚被绊住,用力一挣,花蕊间便挂上一串带血耳坠。
    次狐耳垂被划开道长长的伤口,淌着血珠,滴落在地,混入泥土。她仿佛冰雕石塑,毫无反应,维持着跪伏的姿态,恭恭敬敬道:“皇上曾有圣谕,靖肃公主懿旨,等同圣旨,如有不从,罪同欺君。”
    赵令僖打了个哈欠再问:“欺君之罪怎么处置?”
    “轻则问斩,重则夷族。”
    “这么漂亮的人,砍了脑袋多可惜。”赵令僖叹息道,“再给他点儿时间好好想想。”
    张湍回说:“士可杀,不可辱。再几日、几月、几年,张湍亦不能从!”
    赵令僖坐起身,还未开口,忽见一片粉绿影子飘坠,最终落在她衣裙之上。她捏起这片绿影,尚衣监两名女官仓皇下跪扑地。
    是她发髻间那只蝴蝶的一片鳞翅。
    活蝶为簪,才够生动,若顶着一只死蝶,岂非引人笑话?
    “次狐,过来把蝶簪取下。”
    次狐遵命,起身为她取下蝶簪,双手奉上。这只有幸为她修饰的蝴蝶,已然死去。
    她问:“今日簪花引蝶,引了几只?”
    次狐对答:“回禀公主,共引得四只,粮四万石。”
    “宛州来人几个?”
    “海晏河清殿内,祖籍宛州者共十一人。”
    “所以有七人糟蹋了本宫的花,还一无所获。”赵令僖不悦道,“拿着这只簪子,这七人摘了什么花,就在脸上刺什么花。等什么时候,脸上的花引来了簪子上的蝴蝶,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开这里。”
    “公主饶命。”七人中有名内侍叩头求饶,“那蝴蝶都是循着花香来的,奴的脸上刺花,只有血腥没有花香,如何能引来蝴蝶。奴是谨遵公主吩咐摘的花……”
    这名内侍刚调至海晏河清殿不久,平日只负责几处偏殿洒扫,未曾得见赵令僖本人,对其脾性亦只有听闻,一听如此责罚,便慌张求饶。其他人听他讨饶,皆闭目祈祷,只盼不会受他牵连,加重刑罚。
    “那就将你戴着的花,一瓣瓣缝在脸上,这不就有花香了?”赵令僖语调微扬,“至于尚衣监的两人,害本宫丢人,吊在尚衣监大门前,两扇门,一扇一个,谁也不吃亏。”
    “天底下竟有如此惨毒妇人,大旻开朝数百年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张湍听她风轻云淡地用残忍手段处置宫人,觉得毛骨悚然。纯善之容,至毒之心,世间怎有如此之人?
    第6章
    叱声如雷,响彻云霄。
    往日无论书院辩论,还是流觞清谈,他都能引经据典、以理服人。即便面对各方高才大德之贤人君子,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从容应对。
    民间地痞流氓、强盗山匪,哪一个不是下流无耻、手段狠辣之辈;边塞未开化之外敌,又有哪一个不是茹毛饮血之徒。可唯独今日面对这位靖肃公主,他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失态至大声呼喝。
    地痞流氓祸一街一巷之秩序,强盗山匪祸一城一地之安危,边塞外敌祸一疆一野之平定。而一朝公主,一代王室,则可乱一国之纲纪。
    以海晏河清为居,以靖遏肃患为名,却行此祸国殃民之举,叫人如何能置若罔闻?
    骂过赵令僖,张湍又转向陆亭,肃声诘问:“上将军陆文槛,戍守边关以御外患,殚精竭虑,方得盛名。陆少将军承父荫,却在京都大兴内忧,徒有少将军之名,实为佞巧小人!陆将军为国为民之志,阁下可有承袭半分?”
    陆亭听着不痛不痒,轻笑回说:“我爹志在忠军报国,而我只想看却愁开心。状元郎若想针砭时弊、指点江山,不如让却愁赏你几叠花笺,提着笔杆子好好做文章上奏疏,若是皇上哪日得闲愿意瞄上两眼,也算是帮你青史留名的道路进上一步。”
    赵令僖原本被张湍惹得稍稍心烦,听过陆亭所言,烦恼一扫而空,当即招次狐吩咐说:“快去取花笺来,要前几日太子哥哥送来的山河拱花描金笺小册。笔墨砚台一并取来。”
    陆亭佯作艳羡道:“却愁待状元郎当真不薄,这套彩笺册的版面出自前代大家池春阁之手。后来坊中走水,版面遭焚毁,唯有五册彩笺因作校色调整用途不在坊中而幸免于难,如今传世只余两册。”
    “两册都拿来。”赵令僖又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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