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可不牵连百姓。
    禁军喝道:“擅入皇宫者何人?报上名来!”
    “正七品监察御史,张湍。”
    ……
    侍卫一路狂奔入海晏河清殿,内侍在后紧赶慢赶追着喊着:“通禀公主,通禀公主,人找着了!”
    殿内宫人闻声,纷纷奔走叫喊:“通禀公主,人找到了!”
    声音很快传到赵令僖耳中,听院外嘈杂叫嚷,她一时辨不清内容:“去个人听听怎么回事,都在吵什么?”
    陆亭耳力好,噙笑答说:“听着像是‘人找到了’。看来是状元郎有消息了。”
    人找到了?
    还真以为有点儿本事,能不留痕迹逃出皇宫、遁离京城。原来只是徒劳挣扎,三两日便被擒住。
    复又提起兴致,遣人去催。
    不消片刻,侍卫汗涔涔闯至院内,扑倒在地欣喜回话:“禀公主,禁军将张湍捉拿回宫,正在押送途中,末将先行一步通传报信。”
    “好,有赏。”
    半盏茶后,崔慑亲率小队,押解张湍至她面前。
    与构想稍有偏差。她想着被禁军捉到,应是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落魄子,该引得合宫上下好好嘲笑奚落。没料到,他竟纤尘不染,从容不迫。
    褪去她精心择出的朱红官衣,披件染着阴霾穹顶色的绸衫。
    灰扑扑的,倒像——
    倒像那只鹦鹉。
    却不如鹦鹉听话。
    “次狐,将那只鹦鹉带回来。”她眉眼堆笑,待将鹦鹉带来时,方指着笼中鹦鹉道:“张湍,你瞧,你这身打扮,和它是不是很像?”
    张湍默然无声。
    鹦鹉喳喳道:“回禀公主,回禀公主。”
    “听到了吗,它叫你回本宫的话。”她抚着鸟笼幽幽说道,“区区一只禽兽,尚且懂得听话,你却连只禽兽都不如。——取笔墨来。”
    笔墨纸砚依次摆开,她提笔描画许久,待墨痕尽干,方搁笔细审,心中甚是满意。又招陆亭上前,陆亭绕到一旁,侧首看去。
    只见画幅中央是只鸟笼,笼中却无鸟,但囚一树梅。
    “交给工部,我要尽早看到。”她瞥向张湍,笑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湍沉默良久,在她将要失去耐心时忽而开口:“公主如何处置张湍都可,但求饶过一院宫人。此事与他们无关。”
    她问:“次狐,清平院和听桦阁的宫人如何了?”
    “全数赐金珠为食。”次狐回答,“已毙。”
    她眨眼望着他,歪头笑道:“葡萄大的金珠子,本宫赏给他们,谁拿了不开心呢?”
    吞金而亡。
    张湍震颤失色,怒道:“何故草菅人命!”
    “这可怨不得我呀。”她委屈道,“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恩将仇报,伙同这些忘恩负义的奴才背叛我。倘若你听话些,不就好了?”
    陆亭剥出枚葵花籽填喂鹦鹉,漫不经心道:“驯养禽兽总是要耐心,可驯人却不需要。尤其是读书人,自小捧着经卷,太阳晒不到两下,骨子里是软的。一旦拿住命门,只需三言两语,管教他立刻屈服于你。”
    “松斐哥哥说得不对。”她摇了摇指头,“都说文人傲骨,怎会是软骨头?只是太不听话的,总要教训。”
    曾经朝会上,她一眼看中的霜质文人,若真是副软骨头,岂非是她看走了眼?不过文人傲骨终是给旁人看的,在她面前,却万不能再端着梗着,需得温顺乖巧、听话顺从。
    “却愁这次打算如何?”
    “先押去内狱水牢仔细盘问,本宫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有没有人帮他。”她探头左右看去,见无他人,便又问道:“那两个和他一起失踪的呢?怎么不在?”
    次杏与成泉。
    这二人,在张湍身边待久了,竟忘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崔慑回话:“回禀公主,只他自己一人,未见其余人等。”
    “继续找。”她盯着张湍双眼,“京城没有,就出城去找,出城还没有,就到宛州去找。抓不到他们,就抓他们的家人。将他们两个活着带回京中,其余人等一经捉拿就地赐死。”
    张湍怒目圆睁。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说:“还有孟川。张状元全家老小,一起接入京中。今冬本宫要于摄云湖摆宴,旁人可以不来,张状元的父母却不能不来。”
    “你——”张湍气急,一口叱声堵在喉间发不出。
    “本宫如何?”她笑说,“本宫要如何便如何。作茧自缚,怨不得人。把他带下去,告诉内狱的人,留他一口气儿来日与父母团聚即可。本宫要的答案,却片刻拖延不得。”
    崔慑领命。来时禁军宽待张湍,任他自己行走,行路速度被他压慢许多。此时揣摩公主心意,想是不必再多宽待,两名禁军直接上前将他双手反剪。
    她忽然又道:“慢着。”
    两名禁军慌张松开,只怕是因动作粗鲁慢待了他,惹得公主不悦。
    “次狐,去取官衣。”她悠然道,“把他身上这件灰皮扒了,换一件衣裳。”
    禁军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动手。
    “就在这儿脱。”她端坐案旁,好整以暇看向张湍。
    张湍恼红了脸,恶声说:“湍可领任何刑罚,却绝不受如此大辱。”
    她呷一口茶,轻飘飘吐出一字:
    “脱。”
    禁军们再无顾忌,将兵刃交予近旁兄弟后逼上前去。张湍后退躲避,却遭多人围堵,避无可避。两名侍卫从后擒住他双臂,一人在前将其腰带扯断。随后侧边两人抓其衣袖,动手反向猛力拉扯,直接将他灰绸外衫从中撕裂,只余中衣蔽体。
    清脆笑声不时响起,她在旁看着,看着一向端方清正的张湍身陷窘境。
    早该如此。
    是她过于仁慈,才会有今日局面。
    往常哪个不是遍体鳞伤也要求她恩赏?
    什么君子正衣冠而知礼,侍奉她、顺从她,才是海晏河清殿中唯一的礼。
    寂寥秋风起。
    破烂外衫被践踏在地,推搡挣扎间,他发冠已斜,束发已乱,几绺乱丝迎风飘起,或斜过眉眼,或缠于嘴角。
    斯文扫地。
    他缓缓上前,躬身欲捡地上衣。
    禁军踩着衣角,任他拉扯却不动分毫,引得哄堂大笑。
    次狐快步送来官衣,得她指示,方敢奉上前去道:“张状元,换这身衣裳吧。”
    “不换。”他冷冷回话,仍固执地去捡自己的旧衣。
    她懒懒道:“张状元没手没脚,不会穿衣,你们来教教他。”
    “是!”
    经刚刚一番折腾,禁军们再不拘谨,壮了胆子,捋起袖子,放开手脚上前。一人扼住张湍脖颈,将人举起,引来满堂喝彩。眼看其白面憋红,方才松了手将人摔到一旁:“白脸秀才这就憋不住了?——哦不对,是状元,小的们伺候状元爷更衣。”
    两人将他架起,欲套衣衫,却见他曲肘抗拒。
    “兄弟们,把他这两条胳膊卸了,方便穿袖子。”
    闻言,她抬手道:“等等,日后他还要在本宫面前伺候,人得是个囫囵的。”
    “公主请放心。”一名禁军答道,“咱们有法子,将他这两天胳膊扯脱臼,等穿好衣裳再装回去,不会缺胳膊少腿。”
    “那就好。”她安心继续看戏。
    禁军们常年操练,手底都有功夫在,说要卸了胳膊,咔咔两声,张湍煞白了一张脸,两条胳膊便无力垂在身侧。
    朱红官衣这便轻而易?????举套上了身。
    待将胳膊接好,一人忽然朝他后背猛踹一脚,大笑喊道:“快给公主磕头!”
    这一脚猝不及防,他站立不稳,踉跄扑上前去,几乎扑到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直丢出去,一盏温茶恰淋在他脸上。
    他不声不响抬袖擦去面上茶水,缓缓站起身。
    戏已看倦,她摆摆手道:“带去内狱吧。”
    因无禁口之令,张湍被捉一事及院中发生之事,只半日时间便传遍内廷。各宫各苑茶余饭后皆在议论此事,一说前途无量的状元前程就此断绝,一说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只看后续将受如何磋磨。
    更多宫人有说有笑,提及被迫当众更衣之事,只说若肯早早进公主屋里脱衣裳,何必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裳。
    讥嘲议论此起彼伏,很快传入宣天阁。
    依祖制,未得加封的皇子婚后七日间,与妃同宿宣天阁中。七日后,若无加封,则迁居东宫偏院,若有加封,则迁入宫外王府。
    如今赵令彻与孟文椒尚居宣天阁中,听宫人讲述张湍境遇,孟文椒当场昏厥,赵令彻凝眉不展。同时宫外孟宅送来信函,乃张湍当日就擒之前所留,言说不愿牵连众人,甘愿孤身受戮。
    若能引颈就戮,不失为一件快事。
    可却遭逢侮辱践踏,何其悲哉。
    次辅王焕寻御史上书弹劾,一劾赵令僖擅自调动五城兵马司,责其为一己之私危及京城万千百姓;二劾赵令僖折辱学子朝臣,责其为荒淫私欲令天下读书人寒心;三劾赵令僖奢侈成性挥霍无度,责其刮民脂而筑高楼、汲血汗而填私欲。
    几日内,数千道奏疏送入钦安殿。
    几日后,皇帝只批朱一句:
    “擢张湍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以慰天下学子。”
    其余桩桩件件,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一石落水,激起万千波澜,最终都将沉寂。绿树凋矣,秋风扫去道上红叶,园中花败,零落入泥唯余残香。秋将去也。
    仲秋时节,工部领靖肃公主令,而后兢兢业业临摹书画,绘出图纸。后招来数十名能工巧匠共同商议,终于定出完好方案,拟于秋深之时开始动工。
    靖肃公主下令冬日摆宴摄云湖,是以各监各部早早开始筹备。宫里宫外,尽皆忙碌着,赵令僖仍如往常饮宴极奢,偶尔将张湍自水牢中拎出,瞧一瞧开口没有。
    斗转星移。不知是夜何夜,风紧,吹动花窗摇曳作响。次日一早,枯枝挂雪,满树梨花,入冬雪落时。素白银妆遍及宫中每一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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