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启开锦帕,帕中包裹着两颗米粒,其色乳白,迎光半透,拇指轻轻碾过,指肚余有淡淡□□。像是新米。他将米粒重新包好,寻纸笔陈书一封,交护卫递回京中。仅两粒米难辨真假,需将丰登粮坊内贩售米粮全数查验,方能得出结果。
    此事理应于拟定钦差之前查明,想是时间紧迫,未能顾及。
    晌午暂歇后,车队继续前进。因急于赶路,未到驿馆休整,至傍晚时,队伍再度停在野地准备晚饭。
    次燕早早下车,召几名护卫生火烧水,又自随队马车中搬出浴桶,由两名护卫送上鸾车。张湍见浴桶上车,惊诧至极,望向赵令僖道:“队伍行进携带淡水有限,需供给全队人马饮用,直至途遇水源或在驿馆补给,?????怎可如此铺张浪费?”
    次狐摆正浴桶,次燕将一桶桶热水提进车内,全数倾入桶中。赵令僖卸下钗环,望着他,眨眨眼道:“本宫沐浴,怎算是铺张浪费?”
    帘幔垂落,次狐伺候赵令僖更衣沐浴。他仓皇转身。
    水汽腾腾升起,热息渐渐扑来,张湍自知规劝无用,便要打开车门离去,却被次燕拦下。
    “烦请张大人留候车内。”
    张湍不肯:“公主沐浴,我为男子,岂可停留?”
    赵令僖趴在浴桶边缘,隔水雾帘幔看向张湍:“若你不在,是谁在沐浴?”
    ? 第35章
    车外传来吵闹声。
    细细辨别,是楚净与其他几名官员起了争执。有人竭力阻拦楚净,道张湍正在沐浴,若要分辩,也该等其出浴再至近前。楚净不依不饶,道张湍既有脸面在此沐浴,便不会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他就要在其沐浴之时大声责问。
    双方因此僵持不下。
    鸾车内,水雾慢慢散开,潮气热息缭绕不散,张湍凝眉扶上车壁。车外争吵不休,他心绪难宁,兼之水雾热息缠在身侧,更令他呼吸渐促。
    四肢百骸化作无底深渊,竭尽全力地呼吸亦不能将之填满。再寻常不过的一呼一吸此刻竟如登天之难。
    额头抵上手背,合上双眼,试图静下心来,让呼吸逐渐平和。
    热息滚滚,水声潺潺。
    呼吸仿佛发丝缠结,将捋顺时,眼前忽又飘起一挂红纱,如他在檀苑数个深夜梦中所见,好似绳索绞缠其颈,逼出一背冷汗。
    他猛然睁开双眼。
    回想着那日檀苑遥遥听见的残缺曲调。弦声在脑海回响,拂去脊背冷汗,如针如线,将呼吸穿引至浑身经脉骨肉之中。心绪在零碎琴声中逐渐平定,他直起身,抬眼望向车门。
    此行路途遥远,倘若这次不走,今后会再有无数次。只因其不便露面,他不得不遵从皇帝旨意与其同乘一车,而今岂能再停留旁侧听其沐浴?
    定了定神,他仍要离去,借口道:“同僚起争执,湍当去劝解。”
    “张大人留步,奴婢去劝便是。”次燕先一步下车,并将车门锁住,走向楚净等人道:“几位大人若有不满,奴婢可代为修书陈明公主,由公主定夺。”
    楚净怒不可遏,遥遥骂道:“张湍,枉你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点状元,如今竟做了个脱裤子、枕玉臂、求荣华的小人,阁老若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必当以你为耻!”
    次燕冷笑回道:“楚大人这话,奴婢必会一字不漏呈报公主。”
    小人。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黑白颠倒。昔日琼林宴上,他还是百官口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除夕夜,屈辱之身尚能招来哀叹怜悯,至今日,只剩下讥嘲冷笑,变成个贪图荣华的佞巧小人。
    这才多久。
    张湍展眉垂目,片刻后强推开车门,径直自楚净等人身前走过。楚净怔了片刻,当即要追上前去,却被人团团拦住,以免两人正面冲突。次燕看着张湍背影,回头再看虚掩的车门,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湍自一名护卫手中接过红鬃战马。翻身上马后毫无迟疑策马离去,留下一路烟尘,及莫名而不知所措的众人。
    次燕折回鸾车内,拉上车门,惶惶道:“启禀公主,张大人纵马离开,不知去向何处。可要遣人去追?”
    次狐忧虑,试图替张湍开脱一二,故而低声轻唤:“公主——”
    “不必管他。”赵令僖毫不在意,“用桃花香露。”
    悬心忽定,次狐含笑自妆台下取出香露,倾入掌心,在其发间寸寸压过。至水温渐凉,次狐伺候其出浴更衣。次燕处理浴桶,次狐擦洗地板,待次燕归来时,车厢内已收拾妥当。
    水雾散去,浮有淡淡桃花香。
    赵令僖发丝未干,坐起与次狐下六博棋。
    将至子夜,车外忽而传来马蹄声,次燕查探后向她禀道:“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在哪儿?”赵令僖抬眼一看,却未见张湍身影。
    “和那些护卫一道,在火堆边上坐着,不知聊些什么。”次燕小心问道,“要将张大人请入鸾车吗?”
    棋面竞争激烈,她一门心思只在棋盘之间,只向次燕摆了摆手:“不用。——该你掷骰子了。”
    次狐掷出骰子,骰子滚出桌案,落上地板,旋转不停。赵令僖追上前去,仔细盯着,待骰子停下,看到朝上的一个点数,方欢喜道:“一点一点,你输了。”赢下这局,她发丝亦已半干,满意入眠。
    次狐落下帘幔,次燕吹熄油灯,车厢内悄然无声。
    远处护卫瞧见,忙告知身边张湍:“大人,您车里灯灭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后半夜有咱们守夜不会出事儿,您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早起赶路呢。”
    “无妨。”张湍捡起枯枝折断添入火堆,“今晚我与你们一同守夜。”
    护卫再劝两句,发现徒劳便不再劝,与他一同守夜。夜里低声细语聊着些各自家乡旧俗,或是些营中笑谈,愈发熟络起来。至丑时,两名护卫昏昏欲睡,张湍与另两名护卫相识一笑,却未将其惊醒。
    星子渐疏,月色沉落。
    天际曦光照下,营地里升起炊烟,待吃过早饭,队伍启程出发。
    此后途中,张湍白日策马与护卫同行,初时明亮的光线总刺痛他的双眼,待时日久了,才逐渐适应下来。夜里,或与护卫一同守夜,或至护卫搭乘板车上简单和衣休息,甚少往鸾车去。鸾车内仍日日备足热水沐浴,楚净见他这般,心中有了猜度,骂的渐渐少了,却仍不与他好脸色。
    途经驿站、城池时,常带足补给继续前行,很少留宿。偶尔时间赶巧,便于驿馆内休整一夜。大半月后,队伍驶过红鹿平原,进入原南省境内。经鹿趾城时,县令朱陶与驿丞吴狄一道出城迎接。
    恰逢黄昏,夜间使团当于城内驿馆歇下。因鸾车横宽长于城门,需绕行远路,再与队伍会合。张湍将此事告知次燕,由其禀明赵令僖。赵令僖不愿绕行,张湍只得另行安排马车将她接入驿馆,鸾车交由护卫驱车绕行,等候明日于官道会合。
    “得知大人要来,下官早早命驿馆上下稍作翻修,只盼大人住的舒心。”朱陶引张湍等人进入驿馆,待各自住处安排妥当,朱陶复又与张湍私语道:“下官知道大人喜好沐浴,特命工匠加班加点开凿汤池,恰于昨日竣工,今夜大人即可享用。”
    驿馆内陈设奢华,茶碗桌椅、被褥绣枕皆已换新。如此兴师动众,张湍本就不满,再听开凿汤池之举,更是凝眉不展。
    张湍抬眼道:“翻修驿馆,更换陈设,耗资恐怕不在少数。”
    “只要大人满意,这些都是小事。”朱陶谄媚笑道,“天色不早,热水已在准备,大人这边请。”
    他冷声问:“各级驿馆每年修葺开销,朝廷有明文限额,不知超额部分,朱大人将以何名目入账?”
    朱陶怔在原地,与吴狄面面相觑。
    “去岁原南省遭灾,鹿趾虽未直面蝗灾,却也多少受到波及,迁入鹿趾避灾百姓不在少数。朱大人不思民生,却巧支国帑以贿钦差。该当何罪?”
    朱陶慌张道:“大人你这,你给下官安的这罪名,下官可当不起。大人要查只管去查,怎能这样平白污蔑下官清白呢。”
    争辩无益,张湍索性闭锁房门,不再理会其狡辩之词。
    次燕在近旁听着,待张湍入室后方问:“汤池何在?”
    吴狄一愣,很快转过弯来,引着次燕往新凿汤池内去。一番检视过后,次燕将吴狄留在汤池内,自行去往马车向赵令僖禀报。
    “公主,这驿馆为钦差使团新凿了汤池,奴婢去看过了,虽不比宫里,却也干干净净,公主可要前去沐浴?”
    “去。”赵令僖伸了伸腿,“早知要日日泡在桶里沐浴,我就不来了。这驿馆上心,有赏。”
    次燕当即以张湍的名号安排下去,待热水入池,方带着赵令僖避开驿馆差役入汤池沐浴。汤池内仅留次燕、次狐二人侍候。热气渐起,赵令僖舒展着身子,任次狐为自己按压穴位舒活经络气血,倚靠池壁渐渐睡去。
    驿馆差役将晚饭分送至各房中,一路喋喋不休,不满抱怨说:“锅炉房把劈好的柴全都搬去烧热水,厨房这边煮着汤粥,没柴续上火,给我一通训斥,挨了骂还要赶去劈柴,我冤不冤啊。”
    “人家要洗澡,可不得巴巴地烧热水。快别说了,马上就到了,屋里还亮着灯呢。”
    “怕什么,他人不在屋里,正洗澡呢。要么说京城里的老爷们金贵,我听说这位还是宫里头看重的,一路上每晚沐浴都没断过。估计是怕少洗一日,人不干净了,被宫里头嫌弃,再没金枝能攀,嘿嘿。”
    两名差役端着?????饭菜,正要推门,房门却先一步拉开。
    张湍漠然看着门前两人,一言不发,自行接过饭菜闭锁房门。驿馆晚饭备得精巧,色香俱佳,他却没有胃口。筷子提起又放下,一直没能吃下。
    少顷,几名与他相熟的护卫忽然闯入房中,一把掀翻饭菜,又掐着他的肩膀焦急道:“大人,饭菜吃了吗?快吐出来!”
    “发生何事?”他轻握住护卫手腕,动作柔缓地将其推开。再看一地狼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属下刚刚去茅房,听到这两个鬼鬼祟祟的狗东西在说什么下药不下药,抓起来一问,他们竟是要谋害大人。”另两名护卫将两名鼻青脸肿的差役踢入房中,“请大人决断,该如何发落!”
    差役惊惶叩首,直说自己万万不敢毒害朝廷命官,是护卫对他二□□打脚踢,并污蔑陷害。两厢争执不停,护卫又要动手,被张湍拦下。待请来御医验过饭菜,发现无毒,那两名差役更是高声喊冤。
    护卫梗着脖子道:“大人要责罚属下,属下认了,但属下没有撒谎,更没有污蔑陷害谁!”
    领旨之时他便知道,原南之行必是危机四伏。地方官员、富商心中有鬼,为保自身安稳,各种下作手段会层出不穷。他相信护卫没有凭空杜撰捏造,但药既不在饭菜中,又会在何处?
    思忖片刻,他恍然惊觉,锅炉房耗尽木柴所烧热水,是供新凿汤池使用,他不在汤池之中,又是谁人在用?
    糟了。
    赵令僖。
    他问明汤池所在,匆匆赶去,护卫意欲追随,却被他呵斥离去,各司其职。
    窗纸镀着橙色,汤池灯火通明。
    叩响房门,内里却无应答。稍作犹豫后,他踹开房门。
    水汽氤氲,雾色掩光,四处飘荡的轻薄软纱与水雾交织,烛火照下,竟似夕阳沉落之时的山岚妙景。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
    他掩住口鼻,挥动衣袖,驱散雾气向内行去。
    四周遮掩隔断所用素色绸纱恍惚间似浸染朱砂丹红,他不敢多看,一味向内行去。屋内无声无息,一片沉寂。直至一扇屏风截住去路,方才停步。
    屏风上绣些曼妙佳人于山泉沐浴之景,他目光避开屏风图样,扫见一旁伏地不起的身影,是次燕,手边是破碎瓷片及还未完全泡开的茶叶。他上前查探,人还活着,再三尝试也没能将人叫醒。
    赵令僖还在汤池之中。
    心中挣扎难平,到底人命大过天,礼法被抛到一旁,他绕过屏风,来到汤池近旁。
    赵令僖斜靠池边昏昏不醒,次狐伏在池边,手臂垂入池水一动不动。一旁衣架上挂着件水红外衣,他顾不得许多,扯下外衣铺上水面,遮掩其身躯。随后小心翼翼下入汤池,缓缓靠近不知生死的赵令僖。
    先探鼻息,再探脉搏。
    还活着。
    略松一口气后,他攥紧双拳,试图将人抱出汤池。
    人在池中,一举一动皆使温水荡漾,水波碰撞发出潺潺声响。水面铺展的衣裳渐渐浸湿沉下,贴附上她的身躯。
    水红之色逐渐浓郁,犹如那抹红纱。
    往昔梦中所见忽然闯入脑海。
    ——淹身潮水退却,雾气渐散,红纱飘落,一道虚影若隐若现。
    是她。
    他半昏半醒,在虚幻与现实边缘挣扎。额上铺开一层细密薄汗,抬手揉过眉梢,试图让自己清醒几分。脚下微颤,他在池中站立不稳,稍有踉跄,手臂拍打水面,泛出层层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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