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峦背着张湍立在一旁,看到她颇为闲适地倚在扶手上,一手轻轻叩着桌案,一手托腮,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却不知看向何处。
    半盏茶后,原东晖匆匆赶来,在她脚边跪下:“公主有何吩咐?”
    段然与谷落萍在近处立着,她向二人招了招手:“你们过来,替本宫告诉他,本宫等了他多久。要从内宅算起。”
    二人面面相觑,拿不准她有何意图,分别立在原东晖两侧,谷落萍估算道:“若从内宅算起,估摸着有一炷香。此事怪不得原指挥使,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又来回跑着,有些耽搁是难免的。”
    “你为他开脱。”她改换姿势,向另一侧扶手倚去,两眼一眨,眉眼弯起,看着额颊生汗的原东晖道:“可他却要杀你。”
    谷落萍怔了怔,仿佛没有听清:“公主何意?”
    “两个。”
    她直起身,偏过头,抬袖掩着面庞。
    “遵旨。”
    霎时间,原东晖心领神会,抽刀出鞘。
    变故只在刹那,刀光在众人眼中闪过,随即化为血光。两名二品封疆大吏,只在原东晖手起刀落间,被切开喉咙,丢了性命。血柱喷涌而出,原东晖收了刀,挡在赵令僖身前,以免鲜血淋在她身上。
    咚、咚两声。
    谷落萍与段然双双倒地,皆是双手捂着脖颈伤口,却堵不住鲜血喷涌。割喉之伤,令他二人说不出话,即便张口呜咽,口中亦会涌出大量鲜血。大堂上,两处血泊逐渐扩大,交汇至一处。
    原东晖撤开些距离,转身面向大堂四周的官兵衙役,气势森然:“公主谕令,谷落萍、段然二贼,意图谋逆,杀无赦。如有从者,立斩不饶。”
    上官身死,无人再发号施令。
    官兵衙役犹疑不决,不知是谁先带头,将手中兵刃抛下,随即众人竞相效仿,片刻后大堂上的官兵衙役皆丢弃兵刃投降求饶。门旁有段然副手,蹑手蹑脚试图逃离,却未逃过原东晖的眼睛。原东晖当即抽出腰挂匕首,向其掷出,正中后心。
    “将次狐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起身吩咐一句,见脚边血泊,厌嫌道:“真脏。”
    原东晖抽刀指着两名近处官兵,勒令二人在她脚边趴下,随后搀扶着她踩着官兵脊背远离血泊。秦峦回了回神,不敢去看地上尸体,匆匆绕开,跟随在赵令僖身旁。
    “公主稍候,容末将先行善后,再带公主回山。”
    一炷香后,次狐自后宅匆匆赶来。赵令僖见其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面上带着两道血痕,嘴角留有淤青。
    她问:“谁打的?”
    次狐含着泪水,吞下委屈,轻声回说:“公主平安就好。”
    她再问一遍:“谁打的?”
    “几名副将,先前跟在段总督身边的。”
    原东晖亦率护卫赶回大堂,护卫们各个身上染血,有些带伤互相搀扶着。原东晖抹去面上几点血迹,复命道:“回禀公主,县衙内共有官兵二百,衙役三十,负隅顽抗者,已就地格杀。其余皆缴械投降,已经绑了,等候公主发落。”
    “段然的副将呢?”
    “四名副将,一人身亡,三人投降。”
    “全数砍去双手,尸体和段然一起丢去喂狗。”她看向次狐再问,“还有旁的人吗?”
    次狐摇了摇头,暗暗抹去滚落的两颗泪珠,扶着她向外行去。黄昏已至,门外扑落一地金光,她踩着夕阳残辉登上马车,招来原东晖耳语几句。秦峦与御医得准许一同登车,以便照看张湍伤势。
    车轮滚动,碾向前去,两队护卫围在四周随行。原东晖回县衙内下令:“所有官兵、差役,尽数去了原南军营的徽记,随队登山。追禹县衙之事,若有人敢走漏风声,夷十族。”
    车马行速加快,二百余人队伍紧随其后,快步跟跑。
    登山路颠簸,她一路忍下不适,攒着火气。
    待回到清云观时,已近子时,观前值守护卫仲询见大队人马登山,急忙召集各处护卫,纷纷亮起火把。照见原东晖后,方安下心来,命护卫各自归岗。仲询迎上前去,望着后方队伍表示疑惑,原东晖压下腰间刀柄,低声道:“去将兄弟们都叫起来,守着前山后山,今夜一只蚂蚱都不能放下山。”
    仲询领命,急忙四处传令。
    赵令僖下车,直向大殿行去,另吩咐秦峦与御医将张湍带至后院好好看护。
    大殿灯烛次第亮起,所有账册堆锁箱中,尽在大殿角落。她瞥一眼箱子,而后在神像下落座:“一刻钟时间,原南各级官吏,凡在宣禹山者,尽数召集大殿听审。”
    仆役、道士皆被惊醒,御厨、御医亦被唤起。
    后院升起灶火烧饭,仆役烧水沏茶,水未滚开,原南省各级官吏已在大殿内依次列好。有的尚还迷迷糊糊,睡眼惺忪,有人已清醒了,目光扫过大殿,不见谷落萍与段然踪迹,心中惴惴。
    不知靖肃公主下山一趟,连夜赶回,怎就开始折腾起来。
    她四下一看:“七哥呢?”
    丁渔回答:“公主走后,有南陵王府护卫传信,说南陵王妃病重。南陵王得知后,当即策马下山,应是赶着回南陵。”
    “不在也好,省得麻烦。”她扶着桌案站起身,在一众官吏身侧行过:“此前原东晖查报,原?????南一省受灾有四州二十三县,各级官吏共二百六十人,今日在场仅有四十二人。其余人呢?”
    省内巡抚、总督皆不在此,按察使盛沅回话:“回禀公主,各级衙门皆有官员留守,处理省州县内政务,有要紧需批示者,则送来宣禹山请示处理。倘若各级官吏尽上宣禹山,省州县内政务不能及时处理,怕是要乱了套。”
    “今日下山,谷落萍给本宫呈上两本奏疏。一本说,去年蝗灾,原南省死去百姓百余万人。另一本说,宛州县城前刁民闹事,乃是宛州知州与宛州县令共谋,意图刺杀钦差。”
    话音未落,所有官员尽皆下跪。师蕴与孙远二人更是颤声叫冤,尤其孙远,高声喊道:“公主明察,那金玉儒谋划了什么,卑职一概不知。”
    师蕴跪向前去:“公主明察,此事非微臣所谋,再给微臣一万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谋害钦差啊!”
    “他说的,本宫倒也不会全信。毕竟他敢伙同段然谋害本宫,撒谎蒙骗本宫又有什么不敢呢?”她在师蕴面前停下,含笑躬身,提着他的官帽迫使人抬起头来,笑眼弯弯道:“你说不是你,本宫姑且信了。”
    师蕴惊惶看着她,听到谷落萍与段然伙同谋害公主,他已完全慌了神。
    盛沅叩头:“谷落萍与段然二人既敢谋害公主,还请公主准允微臣率官兵捉拿二人归案,听从审判,定以罪责,处以刑罚。”
    “这倒不必。人本宫已经杀了,但事情还未完。”她招招手问,“后院的粟米还要多久能好?”
    仆役随从赶忙去问,而后回禀:“启禀公主,水刚滚开不久,估计还要两刻钟。”
    “知道了。”她悠然说道,“此前查账时,本宫曾问张湍,从账目中能看出些什么,又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他告诉本宫一句话,是说:‘各级官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纷杂难解。’原本是要从账目中找出蛛丝马迹,再挨个审问,挨个依律定罪。本宫觉着,打打算盘算算账,也算是件乐事,陪他玩了一阵子。”
    灯影铺地摇摇晃晃,如鬼魅随形。殿外偶有风过,吹着树林飒飒作响,在夜间尤为明晰。
    殿中官员头埋得更低,连呼吸喘气,亦尽力压低了声响。恨不得能将胸腔心府内心脏跳动声压下。
    大殿之中,轻缓的脚步声在每个人耳畔闪过。
    忽而,她顿住脚步:“但今天,张湍病了,本宫也不想陪着他在玩什么算账的游戏。还有两刻钟不到,你们可以跟本宫讲一讲,那四十万石粮各自贪了多少。各级仓储粮又贪了多少。买粮的银钱又贪了多少。自己将数目报出来,本宫也好等他醒了拿给他看。”
    声音停落,四周寂寂。
    不知几个呼吸之后,原南布政使俞盈回话:“回禀公主,去年五月到八月间,原南省各级粮仓尽数开放赈灾,所发赈灾粮食占了七成,仅余三成备灾。钱款用于在原南、岭北、南陵三省粮商手中买粮,虽尽力压低了价款,但仍用去五成,余下五成用于一省之民生运作,实在是捉襟见肘。添上朝廷拨的赈灾粮款,亦堪堪够治灾之用,哪里来的贪墨余地。”
    盛沅亦道:“所有账目,公主与钦差都已核验。原南省内,又有微臣与监察御史共同督查,绝无贪墨赈灾粮款之事。”
    监察御史纪怀随即叩首附和。
    她笑得明媚灿烂,佯作悄声道:“还有一刻钟,快些。”
    其余官员左右顾盼,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远跪行只她脚边道:“公主娘娘,卑职是您提拔的县令,去年蝗灾时候,卑职只是个小小县丞,即便省里州里县里有贪污的事儿,也万没有卑职的事啊!”
    她踢了踢脚,当即有护卫将孙远押开。
    神像下,她提起一杆笔,笔尖舔过墨汁,命次狐将宣纸裁成一寸见方的纸片。次狐裁好纸片,她在纸片上落笔书写。有官员壮着胆子抬眼去看,之间灯烛照着她,为她镀上光亮,霎时宛如神台神像。
    待停了笔,后院送来信道:“启禀公主,粟米已经蒸熟了。”
    “到时间了,你们还是没人承认。”她略显惋惜地叹息一声,命护卫们将纸片折上两折,送到后院。
    半盏茶后,仆役端着饭碗入殿。
    四人端上四十二碗粟米饭,在空地上摆成一排。
    她沿着饭碗排成的长线行过,从一端到另一端,再折返回中央,心满意足道:“这是本宫刻意吩咐御厨给你们准备的粟米饭,混着蜂蜜桂花腌梅子蒸出来的,清甜爽口。碗底压着本宫上山路上想到的给你们的‘赏赐’,待会儿谁吃到了什么赏赐,就有什么赏赐。挨个上来挑吧。”
    官员心中不安,直觉这赏赐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众人不动,她又摆摆手道:“丁渔,招几队护卫进来,一人押一个,上来领赏。如有不从,以抗旨论罪。”
    丁渔还未出殿,一众官员连忙应声,道是会自己上前领赏,无需劳动指挥使。盛沅叹息一声,打头上前端了一碗,而后跪回原位。
    待四十余名官员尽端到碗,她抬眉道:“怎么不吃?哦,忘记准备筷子了。不过无妨,本宫只见过人吃饭用筷,没见过畜生吃饭用筷。就这么吃吧。”
    遭她言语折辱,各官员敢怒不敢言,或手口并用,或仅用口,将碗中粟米饭吃下。诚如赵令僖所言,蜂蜜清香,桂花微甜,腌梅子别具风味,一碗蒸粟米叫御厨做出不一样的口味。
    有人吃过半见到纸片,放下饭碗,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他吞下口中粟米,低声念出纸上所书,却不明所以:“蛇?”
    这是什么赏赐?莫非赏一条蛇?
    另有一人念出纸上所写:“珍珠。”看到珍珠二字,悬着的心落下大半,靖肃公主喜怒无常,莫非今日当真只是赏赐?具体什么赏赐已不重要,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就都好说。
    其余人纷纷加快速度,找出自己碗底的纸片,展开后依次念出,互相交流。有人抽出诸如“金”、“石”、“油”之类的字样,互相说话时也带着舒心的笑意。有人运气却差,抽出明显与刑罚相关的内容,诸如“鸩”、“绞”、“枭”等字,脸色煞白,当即瘫软一旁,叩首求饶。更有甚者,见自己手中字样不好,暗暗施威下级官员,定要私下做个调换。
    等四十二名官员皆吃完粟米饭,手中皆捧着她写出的字样,她遣次狐将赏赐字样誊录到先前所造审讯册子中,而后传原东晖入殿。大殿前后房门窗户尽皆关闭,原东晖率护卫围住一众官员。官员看着迎火闪光的白刃,俱是不敢出声。
    她在神台前悠然落座:“依着他们抽到的赏赐,动手吧。”
    “这,这,公主,微臣抽到的是黄金。”
    “微臣抽到的是珍珠!”
    “微臣抽到的是老鼠,微臣领赏后必定好好供养,养得肥肥胖胖,不辜负公主厚恩。”
    她蓦然笑起:“有意思,抓到老鼠了吗?”
    原东晖回答:“公主恕罪,还没抓到,但捕鼠的陷阱已经布下。”
    她说:“那就先等着吧。多捉几只,少说二十只吧。”
    那官员道:“二十只好,成群结队好作伴,微臣可以给他们盖间院子,保管他们活得比人还滋润。”
    她被逗得发笑:“用不着你帮本宫养老鼠。到时候只需要一口麻袋,将你和那些老鼠一同关进去,吊在树上。等个三五日再放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明白过来,但为时已晚。大殿之中,哀嚎此起彼伏。原东晖率护卫镇压意图反抗的官员,枭首、绞杀之类立即行刑。其余刑罚者皆先困缚手脚。
    她打了个哈欠,回后院休息。
    次日天亮,张湍自昏迷沉睡中苏醒,隐约似有血腥气,穿过浓郁药香,钻入鼻息间。仍是头痛,他揉了揉眉头问:“我在清云观?”
    ? 第51章
    半梦半醒间听到动静,赵令僖翻过身,手掌摸索一番,触到枕畔帝钟1。这帝钟本是观中道士法器,因她觉得有趣,便被征来置于床头,怠于开口时便摇一摇帝钟。指尖轻轻一推,扣在枕畔的帝钟倒下,一声稍显沉闷的铃声荡开。
    张湍听到铃响,张开眼睛偏头看去。眼前景象较昨日清晰许多,已能描出大致轮廓。不远处,赵令僖侧身躺着,枕上青丝散乱,右臂横出梅红锦被,左臂搭着右臂伸向枕畔,掌边是倾倒的帝钟。
    一人之隔,咫尺之遥。
    他怔了怔神,恍然发觉自己正与赵令僖同榻而眠,急急忙忙掀被下榻,背身对向床榻。身上仅着中衣,外裳却不知在何处。他迟疑片刻,随即不顾衣冠不整,不顾头颅晕眩疼痛,急向外去。
    次狐端着温水推门入室,正迎上张湍。
    “张大人醒了。昨夜?????奴婢将衣裳洗了,还未晾干。其余衣物皆在张大人随身行李中,奴婢不便翻找。”次狐拉张小案至床边将温水放好,将张湍盖过的被褥叠好收至一旁,而后拧好帕子,坐在床畔倾身向里侧,轻声知会赵令僖道:“公主,是现下起,还是再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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