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已托那几位官差暗中查问过,那四名护卫先后毒发,其中一人昏迷不醒,三人身亡。”
    “都被咬了?”
    “御医验过,四人身上均有毒蛇咬痕。”
    这四人先后配合设计引她来到海夕谷内,应当深知海夕谷内实情,却均遭毒蛇咬伤,属实怪异。莫非这四人均是听命行事,并不知海夕谷内实情?亦或是——
    心有猜测,她立即吩咐道:“去传御医。”
    御医忙碌近一宿,听闻公主传唤,顾不得歇息便匆匆赶来。
    她寻一处石块坐下,手中握着雄黄石香囊,仔细盘问道:“先前毒发者,分别是何种毒物咬伤?伤亡各几人?病情如何?”
    御医回道:“回禀公主,共计毒发七人,一人被毒蛛咬伤,一人被毒蝎蜇?????伤,此二人暂不会危及性命。五人遭蛇咬伤,其中三人已经毒发身亡。一人陷入昏迷,但探脉象似乎暂时不会危及性命。还有一人,伤口乌黑溃烂,据微臣推断,当是五步蛇所咬,恐怕命不久矣。”
    她好奇问:“都是毒蛇,如何分辨是遭何种毒蛇所咬?”
    “医书记载有几类毒蛇咬伤后的表症,有血肉溃烂者、有体表淤青者、有肿胀发热者,依次可作判断依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御医停顿片刻又道,“毒发身亡的三人,伤口表症相同,但是——”
    见御医突然吞吞吐吐,她愈发好奇:“但是如何?”
    “但依伤口及体表显露症状来看,咬伤三人的毒蛇毒性一般,不应当如此快速致死。昏迷那人更是怪异,看伤口情况,虽是蛇咬,但应该不是毒蛇。”说罢御医忽而感慨道,“世间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竟有此类能致人昏迷却不伤性命的蛇类。”
    得了御医回答,她已笃定这四人是遭人灭口,故而叮嘱道:“务必保住此人性命。”
    御医连连应下,旋即告退。
    “等等。”她叫住御医再问,“张湍如何了?”
    曾有数月同行之谊,御医与张湍关系颇好,因而提及其病情之时,脸上难免带些喜色:“数月不见,应该是有良医妙手出马为张大人诊治,其体内沉积多时的旧疾得以疗养,已逐步康复,相信假以时日便可痊愈。民间有此等医术的郎中十分难遇,可见张大人福缘不浅。”
    宣禹山上,庆愚言辞凿凿,道是张湍体内沉疴痼疾扎根,身如朽木,时日无几。如今一看,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
    此夜多经曲折,心中怒恨交织,郁气难纾。现听闻张湍病情好转,她也不知怎的,气息顺畅许多,心情亦有好转。拂袖屏退御医之后,她忽觉困倦,一个哈欠之后,稍眨眨眼,唤次狐随她一同入帐歇下。
    待至卯时,热气腾起,她方自梦中醒来,下颌脖颈皆有汗意。
    “公主醒了。”次狐见她睁眼,有条不紊奉上温水供其梳洗,娓娓道:“早膳已经备下,另有熬了些解毒凉茶,奴婢尝过,非但不苦,还有些甘甜味。昨夜许御医就着篝火画下不少草药图纸,天一亮便带人四处寻找草药,受伤的护卫们得了草药,外敷内服齐下,隔一两个时辰便见效了。许御医另有寻出些草药,熬煮药汁浸泡布料,也有驱虫避蛇的效用。奴婢挑了几块帕子染上药汁,制出几个香囊,公主暂且佩上,待过了这段山路再取下。”
    次狐正伺候她穿衣,说完便将香囊仔细挂在她腰间。她却未多留意新制香囊,而在帐中四处寻找。次狐先是不解,随即恍然,而后自枕下取出张湍所赠雄黄石香囊道:“公主在找这个?”
    她一手拿过香囊,一手托起腰间所坠香囊。次狐所制香囊模样精巧,全不似临时赶制,相比之下,雄黄石香囊显得更加粗陋。她捏着雄黄石香囊,怔了片刻后收入袖中,不再多言。
    次狐又道:“奴婢自作主张,将新制香囊赠予张大人一枚。”
    “凉茶呢?”
    “张大人也已服过。现下正在帐外守着呢。”
    “守在帐外?”
    “张大人虽未明说,但奴婢猜想,经昨夜变故,张大人忧心公主安危,不敢假于他人,便亲自在帐外守着。另外,那五名官差也在一旁值守。”待理平整衣衫,次狐轻声问道:“公主是在帐内用膳?”
    “出去看看。”
    次狐打起帘子,帘外阳光炽热,少有凉荫。不远处,张湍正与两名官差闲谈。
    忽然见刺目阳光,她微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张湍脸上。
    阳光下,他一双眼睛半睁半弯,显得笑意深深,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额上沁出薄汗,湿了几绺鬓发,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头发已妥帖束起,入清潭沐浴时所着薄衫已然换成不大合身的囚服——倒是干净整洁。
    应是得了官差提醒,几人闲谈戛然而止,张湍回头望向她,旋即站起身。朝向她时背光,双眼再无阳光困扰,不必费力半睁,他脸上笑意褪去大半,只在嘴角尚留有细微弧度未曾落下。
    她醒时好似是有几分欢喜,却仿佛随着张湍睁开的双眼、压平的嘴角,逐渐消散无踪。心头钝钝,直觉四周燥热非常,一呼一吸皆带热气,化入体内,灼烫着五脏六腑。但又罕见地不知如何发泄,只闷闷向次狐道:“天热。”
    “已派人探过路,前方多山路,山里清凉。”次狐解释道,“昨夜停在此地是因地势平坦开阔些,方便扎营,但太阳升起便会比山里热上许多。公主若觉天热,不妨早些启程,赶在晌午前进山。”
    “依你说的。”
    她迫切想要消去暑气。
    半个时辰后,大队进山,几名翻山熟手在前辟出山路,两名官差为她牵马引路,张湍与另外三名官差跟随左右。山路艰难,但山中凉爽许多,护卫们心情畅快,不知是谁起头,队中唱起歌来。
    林中惊鸟高飞,走兽避散,偶有风过吹过飒飒作响,抖落几许微黄树叶。
    一片叶飘飘落下,斜入她的发间。她随手抚过发间,择出这片叶子,迎着枝叶隙间透出的阳光看去,见叶心绿如翠玉,边缘镶着一圈断断续续的鹅黄。
    ——快入秋了。
    死囚问斩,大都要在秋后。一过完九月,内阁呈上一年死囚名录,由皇帝亲笔勾朱,确认可斩首名单。她曾代劳过一次,将数十张名录平铺在地,朱笔蘸墨随手甩出,墨点落在何处,便斩何人。内阁叹她儿戏。但既是死囚,便都该死,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法子裁定生死?
    她莫名自言自语道:“到京城会是几月?”
    忽然间,队伍停下,一人匆忙赶来回话:“启禀公主,前路发现异样。”
    作者有话说: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开始日更,我说真的qaq
    ? 第58章
    前队开道,大队人马紧跟其后,一步步踏出小路。赵令僖乘马在中段,后有护卫警惕四周以防突生意外。虽山林行路艰难,但依此队列,进山后即便时常迂回曲折,亦减去许多崎岖坎坷。
    此时忽然停步,队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折回通报护卫又是笨嘴拙舌,赵令僖听得心烦,扯起缰绳便向前去。前方队伍紧忙退让两旁,在山林中拥出一条窄窄小路,护她驱马直抵尽头。
    前队开路几人手中皆持劈刀,见她亲自赶来,匆忙收刀半跪行礼。
    周遭地面已经踩平,她下马落地,缰绳马鞭随手递给近旁护卫。辟路只至此处,再向前是草木萋萋,几束花枝点缀其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她探身看去,竟识不出花枝品种,一时有些好奇,命人剪下几朵送至队后御医处分辨。
    见护卫捧着花枝匆匆远去,她才问道:“有什么异样?”
    几人低头互递眼色,最终推出一人回话:“属下仲询,回公主的话,起初辟路时就有发现些野兽粪便,这在山中并不奇怪,所以没多在意。可就在刚刚,属下几个又发现些新鲜脚印,就在前边——”
    她向仲询所指方向看去,不远处的草木多有折断,仲询所说脚印在杂草遮掩下隐约可见。
    仲询紧跟上前,尽量压低声音:“属下几个发现脚印后不敢轻率,与队中熟悉野兽的兄弟商讨过,有九成把握这是野狼脚印,而且是不低于十只的大狼群。”十只以上大狼群在山中出没,使得此行危险重重,仲询等人满面忧色,不敢透露消息,以免引起队中骚乱。
    闻言,喜色骤然跃上眉梢,她两眼一弯,兴致勃勃道:“传令下去,就近扎营,整备弓马,今日在山中狩猎。凡能猎得野狼者,本宫有重赏,猎得寻常走兽飞鸟者,亦各有奖赏。”
    往年秋季,若天气合宜,皇帝会携天家亲眷往狩猎园狩猎,另点有文武朝臣陪同,禁军守卫。无论身份品阶,千百人齐聚园中,游戏狩猎,热闹非凡。赵令僖骑射功夫一般,却喜爱观赏狩猎场上弓马追逐,但因近年皇帝身体欠佳,便少有狩猎盛事。
    今日能借此良机在山中狩猎,是件喜事。
    仲询脱口而出道:“公主三思。大狼群出没非同小可,安全起见还是应该小心规避,尽快出山。”
    经海夕谷变故后,她总觉气息不顺,仿佛被阴云迷雾笼罩全身,十分不适。御医诊脉却未见病症,斟酌再三后,模棱两可地回话,道许是因中了暑气,多饮凉茶、少见日光,不久便可好转。
    暑气之说,她不全信,却也难将不适根源说清道明。此时发现野狼出没,可以狩猎取乐,一扫心中阴云。她精神抖擞,一门心思等着围猎山中飞禽走兽,自然不会理会仲询。
    “今日若猎不到?????狼,谁都不准出山。”
    她正在兴头,语调轻快婉转,言辞看似威吓,听来却是娇嗔。
    仲询作为随队护卫,张湍任钦差巡察原南岭北二省离京后,他一直随行左右。但直至队伍抵达宛州,他才知晓赵令僖暗藏队中。他只是寻常护卫,等闲难以接近赵令僖,对这位传闻中荒淫刻毒、祸乱朝政的靖肃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在护卫们轮值闲谈时的些许听闻。常听说公主在责罚谁、训斥谁,先是罢免副指挥使晏别枝,使其重伤失踪;后在宣禹山上诛杀一省命官,致使原南险生乱象,更是令他深感这位公主手段狠辣残忍。
    可在归京途中,仲询与赵令僖更靠近些,知道因她骄奢享乐,众人需劳心费神哄她欢心。近有海夕谷内稍感不悦,便夤夜拔营行军,折腾随队护卫。但身为一国公主,自幼娇生惯养,难免金尊玉贵,即便任性妄为了些,也属常理。何况这一路上,除却惩处原东晖外,仲询未再见过赵令僖处置何人,甚至离开海夕谷后,队中有护卫被虫蛇咬伤,她还会停队休整,命御医为护卫诊病,全然没了传闻中狠辣残忍的模样。
    比起人云亦云的传言,仲询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在今日,赵令僖一句婉转娇嗔的威吓,更令他觉得靖肃公主是被朝臣百姓中伤诋毁。这位禁宫中高不可攀的皓月明珠,与寻常闺阁小姐并无分别,只是年纪尚轻贪玩活泼,又受尽宠爱,自然会稍显骄纵些。须臾之间,他推断出这些后,内心暗自窃喜,犹如探知天地机密,世间唯他一人知晓,这便生出些自己与众不同的傲气来。
    “是,属下遵命。”仲询含笑应下,积极领命传令,很快便将狩猎之事告知队伍上下。
    张湍知晓后携官差赶去前堆,见仲询已率人在四周寻找地势平缓处清场扎营,赵令僖则坐在树下纳凉,望着众人忙碌身影,面上喜色难掩。
    “听闻公主要在林中狩猎?”张湍环视四周,“队中所备弓箭存量本就不多,今日在此过度消耗,来日若遇险情,恐怕会出现箭矢不足的状况,公主不该如此冒险。”
    她刚因狩猎有了兴致,开心不久,便又见张湍,气短不平之感再起,心情顿时如自云中跌落。她侧过身不再看他,抛出一句:“别来扫兴。”
    官差对她脾性略知一二,暗暗拉扯张湍衣袖,悄悄说道:“公主正在兴头上,张大人莫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想看人猎狼,咱们寻几个弓箭好手,尽早给她猎来,哄开心了好出山去。”
    “山林野狼,凶残至极,太过危险。此事攸关性命,岂可如此儿戏?”官差所言虽有几分道理,但张湍并不赞同。
    次狐刚取来水果糕点,看到赵令僖在凉荫下避着张湍,张湍在近处心事重重,心中有了猜测,笑盈盈将一盘水果分送给几名官差,最后递送至张湍面前道:“张大人也吃枚果子解解渴。”
    张湍婉拒道谢。
    “是酸果,不仅生津止渴,如今盛暑天气,也能解暑开胃。”次狐又往前送了送,“公主今日因暑气倍感不适,恹恹许久。身子不适,心情自然随着低沉,煮了凉茶饮下,效果亦是不佳。后来听御厨说暑天吃些酸果或许会好些,忙洗了送来。奴婢看张大人仿佛心情不好,想着许是同公主一般,中了暑气,不妨试试御厨的方子?”
    “公主中了暑气?”张湍目光落在赵令僖身上,未觉异状。但稍作回忆,今日在山中行进,她与他相距不远,仔细想想,好似是与寻常不同。
    次狐叹道:“御医是如此说得。总之不大好。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处境,内因外因一并压下,任谁也不会太好。”
    天气炎热,难免使身体不适,危机四伏,心中恐是难安。张湍听得明白,赵令僖在海夕谷逃过一劫,今后会否再有劫难尚未可知。她生得聪慧,对暗害自己之人应当也有猜测,种种因由交织笼在心头,难免低落。
    所谓不适,许是心病。
    张湍默然,片刻后捡出枚果子,低声道:“多谢女官。”
    果子已经清洗干净,他轻咬一口,酸涩异常,引得口齿生津。他余光瞥向树荫处,细风穿林而过,抖落枯枝败叶,可提前窥见几分秋日落木萧萧之貌。树下侧影,于萧萧中,平添几许寂寥。
    他见惯她嚣张跋扈无所畏惧的模样,竟是忘了,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她亦如此。会忧愁恐惧,会伤心难过,终究避不开这世间酸涩。
    次狐低眉轻笑:“瞧张大人神情,这果子看来酸得很呢。”
    张湍怅然回说:“既酸且涩。”
    “这么一说,奴婢都不敢送去给公主尝了。公主不喜酸涩,这一枚果子送去,少不得要被训斥。”次狐无奈轻叹,“这凉糕甜,张大人取一块压压口中酸涩。”
    他垂眸看着手中已有缺口的酸果,不免怅惘道:“哪怕能借凉糕甜味欺瞒,酸涩亦已遍及口舌,如何压得下。”
    “张大人这便错了。”次狐送上甜糕,“再酸再涩总会消退,有甜味挡着,待甜味消去,酸涩早已散了。”
    他再咬一口酸果,刚刚减下的酸涩之感再度席卷而来。
    他道:“却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但的的确确是甜的。”次狐柔声道,“公主已等候多时了,奴婢告退。”
    “女官且慢。”他前行一步,拦下次狐,犹豫道:“女官劳心劳形,若因一枚酸果受训,不值得。湍可代劳。”
    次狐问:“张大人不怕因此受训?”
    “湍有话与公主讲说。”
    “那便劳烦张大人了。”次狐将盘盏交予张湍,旋即退开。
    张湍捧着酸果甜糕上前。赵令僖仍侧着身,雪白指尖点在近旁树干上,轻轻描着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静静候在一旁,久不见赵令僖转身问话,不得不率先开口道:“公主——”
    “闭嘴。”
    作者有话说:
    ? 第59章
    密林枝繁叶茂,日光经枝叶滤过,沉入地面时热息竟丝毫未减,与愈发浓重的潮气交织,尤显闷热。即便仅着轻纱薄衫,仍觉燥热潮闷,浑身肌肤皆似贴有浸足沸水的皮纸。
    赵令僖在树荫纳凉,本有些许好转,却在张湍来后,愈发觉胸闷乏力、心烦意乱。张湍所言,她半句也不愿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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