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劝道:“公主,野狼性情凶猛,倘若他们抵挡不住——”
    话语骤然停止,背后近在咫尺的一声低吼,封住了他的唇舌喉咙,另他不敢再发一言。围在她身侧的护卫们尽皆毛骨悚然,手脚僵硬地转身回看。她蓦然低笑,随之转身。
    约十步之外,一对碧绿眼珠,在暗中,泛着幽寒冷光。
    “公主快逃!”
    护卫将她推至身后,在她身前排成一行,挡住?????野狼。她踉跄后退,站稳时,身前护卫已列出阵型,挥舞火把,拉弓射箭。她探手入袖,袖中并无兵刃可用,唯有一个锦囊,是此前赵令彻所赠。
    她怔神瞬间,野狼已吼叫着突开阵型,径直疾速向她扑来。护卫追赶不及,她亦躲闪不及,只回想起一件事。
    血。
    瞬息之间,野狼扑至。她后撤倒地,狼吼如雷响在耳畔,利齿红舌近在眼前,口水腥臭扑入鼻息。她手掌出袖,带出一根丝弦。两手各握两端,奋力张开双臂,丝弦随之绷紧。
    一股热血喷洒满面,她被迫紧闭双眼。
    忽有重物压身,使她如溺血池深潭,几乎窒息。
    是幼狼血。
    她终于得空,将刚刚所想填补完全。
    ? 第66章
    群狼袭来,骚乱四起,灯火在林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火把如龙,游动如星,张湍静立人群之间,犹如众星所拱高悬明月。人狼厮杀近在眼前,狼嚎呼喊不绝于耳,他仍旧不动不摇。马匹挣扎着后退,缰绳脱手,他垂眸看过掌心,灯影闪过照出些微红痕,随即轻轻垂落。
    赵令僖被护送着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他余光之外,他忽感一阵未名愉悦涌上心头。山林一片混乱,他却觉得今日是此生至今少有的平静祥和。
    “张大人。”
    终于有护卫注意到与众人极其不协调的他。
    他抬眼看去,一名寻常护卫,是张熟脸,只是不知名姓。
    “太子殿下口谕,命我等伺机护送张大人早日回京。”护卫靠近低语,“趁山中混乱,公主无暇顾及,张大人快随属下下山。太子说张大人虽背负罪名,但若能早日回京,或有转圜余地。”
    假传圣旨,伪造印玺,怎会有转圜余地?他只道:“劳太子挂怀,罪员不胜感激。请恕湍今日无法随阁下离开。”他若不告而别,无论太子所言转圜余地是真是假,来日回到京中,总是难免赵令僖迁怒他人殃及无辜。
    “事到如今,属下也不瞒张大人,山上各处都泼了火油,不久后火势一起,再想走就来不及了。”护卫焦急道,“还是早些趁乱下山,山下兄弟已经备好快马,全速护卫张大人归京。”
    张湍愕然:“她竟要放火烧山?”
    山林刚经暴雨,草木泥石饱浸雨水潮湿非常,如无外物辅助,林中难燃篝火。赵令僖此行带有火油,他原以为是为点燃火把在林间作照明之用,未曾想竟是要放火烧山。
    护卫再催道:“大人,别再犹豫了。”
    他挪了半步,护卫大喜过望,将自己的马牵来交予他。他抓住缰绳上马,看向仍在与野狼殊死搏斗的其他护卫,一旁护卫道:“大人无需挂怀,他们只是暂时拖延,等火势上山,这些畜牲逃窜开,他们自然能够脱身离去。”
    护卫只怕他再徘徊不前,马鞭一挥,抽打马匹送他启程。
    马蹄高抬,便向山下奔去。
    他回看身后,一堆火把乱序交错移动,是在围猎狼群,另一堆有序前行,是在护送赵令僖离去。
    刚要收回目光,忽然见排布有序的火把乱了阵型,他拉住缰绳停下。远处火光闪烁,映出赵令僖的身影,转瞬间又没入黑暗。火把聚散掉落,狼吼随之传来,是有狼堵住她的去路。
    只在刹那,他想起赵令僖刚刚接触过将死的幼狼,野兽嗅觉灵敏,定是循着幼狼气息追来。未作他想,他掉转马头,向着赵令僖所在方位赶去。
    二人中间无道路行走,马在林间穿梭颇为艰难,想要靠近需得花些功夫。可野狼已近在眼前,护卫们措手不及,慌乱间难以抵挡。
    野狼直奔赵令僖扑去。
    马鞍侧挂有弓箭,他当即提弓竖起,搭箭上弦。
    左手持弓,颠簸间亦稳如泰山。
    右手引箭,弓弦如月,渐次追向圆满。力道自后背始,传至手臂,至指掌时,忽生剧痛,犹如长钉贯穿。右手有疾,弓弦太重,力道每加一分,痛楚足添十成。额上沁汗,右臂颤动,右手几乎捏不住箭矢。
    箭尖所指方位,一只成年野狼已扑开拦路护卫,于火光下飞跃向前。
    野狼脚下,只有一人。
    他咬牙拉弦,弓弦已满,借最后一丝灯火所照,放出羽箭。
    箭矢啸风,穿越林间,直奔远处将隐于暗的猛兽。
    奔马未停。
    野狼热血泼面,赵令僖微睁右眼,血液涌入眼眶,她不得不迅速合上眼睛。她想要抹去挂在眉眼间的血,手指微抬牵动掌心,一阵剧痛袭来,似被利刃切断手掌。剧痛难忍,泪水夺眶而出,在满面血迹冲出两道红泪。
    喧闹林间,飘出一线低低泣音。
    狼尸压在胸口,她快要喘不过气,试图推开狼尸起身,可狼尸太重,她双手负伤,难以动弹。护卫们呆在当场,见野狼纹丝不动,试探着上前,发现狼已毙命,才急忙手脚并用着将狼尸移开。
    重负消失的瞬间,她大口喘息,攥紧手掌,拳头撑地半坐起身。
    伤口更痛。
    浓稠的血自眉尾眼角滑落,她抬袖将血与泪一并抹去,目光转向一侧狼尸。
    野狼双目被一支羽箭贯穿,嘴角被锋利的琴弦割裂,鲜血不住涌出。这只畜牲半点好处没讨到。她抬手在火光下展开手掌,两掌掌心皆被琴弦划破,伤口淌血,与狼血混合。
    “你们——”厉色戾气丝毫不掩,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怒不可遏道:“都是死的吗!”
    “公主息怒,公主恕罪。”护卫们半跪成圈,瑟瑟请饶。
    远处忽有亮光,她烦躁难耐,恶声催道:“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护卫爬起身向四周看去,发觉有光亮在尽处,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明亮。黑云自光中升起,铺上苍穹。护卫大惊失色,后退道:“山火,是山火!山下起火了!”其余护卫闻言亦是慌乱。
    说话间火势又进几分,山中骚乱起来。
    “火要,要烧上来了!快跑,快跑!”
    “跑,快跑!!”
    情绪瞬间蔓延开来,护卫们纷纷退避。
    她随之看向火光所在,见相距尚远,轻视道:“慌什么。”
    一阵风来,带着热浪,远处火焰骤然窜起,推进之快令众人惊骇万分。护卫们不再犹豫,一人道:“公主,快逃吧,山火烧起来了!”
    她尝试着站立,腿脚却似被绳索捆缚,难以动弹。
    护卫看她似乎动弹不得,回头又看火势仍在迅速逼近。目光来回扫过几次,看她仍然未能站起,索性一咬牙,不再犹豫,立即后退几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逃入林中,身影消失不见。
    一人逃离,众人追随,很快围在四周的护卫作鸟兽散去,将她一人留在原地。她想要叱骂,却被伤口痛楚封住喉咙。近处的草木碰撞,远处的厮打吼叫,声音都渐渐弱去。她独自一人,与狼尸为伴,留黑暗山林中。
    当护卫散尽,她才听到林中其他动静,一阵马蹄由远及近,迅速靠来。她抬眼看去,目光越过近处草木。夜云不晓人心,偏遮去明月繁星,山林更暗,马蹄声在黑暗中回荡,她看不到马背上的身影。
    当云彩散开,星月光辉照在来人身上,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仍能辨得出,是张湍。
    张湍纵马越过重重障碍赶到近处,下马后匆匆上前,全不复半刻前行尸走肉的模样。见她瘫坐在地,脱口而出一句:“公主,可有受伤?”
    语调温和,带有关切。
    眼前张湍满面是汗水,或是夜里林间湿气在他面颊凝出霜露。她看到他手中的弓,想到被羽箭贯穿双目的野狼。
    眼中泪光微闪,她问:“是你箭?”
    张湍低声应下。
    泪水滚下,双唇轻抿,她摊开双手,将两条横跨掌心的长长伤痕送至张湍眼前。张湍接过一支火把,照亮她的掌心,伤口处的血泛起微光。稍一观察便知是琴弦勒出的伤,伤口深可见骨。她是用琴弦阻拦野狼,琴弦横入狼口,卸去些许野狼扑来的力道,琴弦因此勒入肉中。
    难怪落下眼泪,这样深的伤口怎会不痛?这样痛的伤口怎能不流泪?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忍下剧痛逼出的泪水。
    张湍撕裂衣摆,扯下布条,为她暂作包扎,同时低声安抚道:“伤口太深,公主且先忍忍,待出山之后再做处理。”
    “本宫要先斩了那群临阵脱逃的鼠辈。”
    张湍将布条末端打结,凝眉抬眼,见她忿然作色,不得不平心静气问:“风向不利,山火很快就会蔓延开。等躲过山火再做打算。”
    她说:“慌什么,火势来得正好,这山中畜牲竟敢袭击本宫,一把火将它们烧个干净。”
    张湍看一眼火起之处,心道不能再等,语速加快道:“时间紧迫,委屈公主与湍同乘一骑。”
    她再尝试站起,腿脚酸麻,无力站直而跌回。张湍慌忙靠近,虚扶一把,见她回坐原地后满面不耐。看?????其模样,一时片刻怕是难以站立行走,张湍只迟疑片刻,一侧马匹忽而扬蹄逃窜。
    先前急于查看她的伤势,忘记拴马,现在马匹先逃去,她无法行走,而自己手伤复发。张湍抬眼望向远处,山火仍在快速推进,他心中一沉,今日他们二人或许要葬身山火。
    “混账,这畜牲竟也敢逃!”
    “趋利避害是走兽本能,无可指摘。”张湍轻叹一声,“公主放火烧山,可曾想过会引火烧身?”
    她满眼疑惑看向张湍:“放火烧山?”
    一霎风停,山火似有瞬息渐弱,继而愈发旺盛。
    四字疑声入耳,张湍心府骤然紧缩,方才侍卫所说山中将起山火,难道并非赵令僖指使?几乎刹那,他忽而明白,为何太子会说假传圣旨一案或有转圜余地。
    将假圣旨变成真圣旨,掩去他的罪责。
    然而伪造圣旨中,字字句句降罪责难靖肃公主,依照皇帝对赵令僖的偏袒,必不会为保一个罪臣处罚于她,这便做不得真。可若赵令僖归京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中或许能顺水推舟认下假圣旨,争取皇帝的从轻发落。
    这把山火,不是奉她之命烧起,而是为夺她之命烧起。
    如今她行动困难,只要他撒手不管,尽快逃离下山,跟随太子安排车马赶回京中。无论来日朝廷如何决断,都不会比他料想的结局更差。
    张湍没有退后半步。
    “得罪。”
    她万分诧异,只见张湍进上前来,右臂自她身后环过,左臂揽起双腿。
    离地时,怀中身躯自然下沉,张湍右臂受力吃痛,停了片刻,忍下疼痛调整姿态,才又将人抱起站稳。
    两人相贴,她清晰地看到汗水自他脖颈滑下,脖颈脸侧皆有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她又恼又笑,动了动手当即痛得蜷起身子。
    忽如其来的变化令张湍动作不稳,几乎跌倒,却仍全力护住怀中人,尽快稳住身形,谨慎前行。
    “文人果真体弱。”
    张湍没有应声,只将她抱得更紧些。
    她回头看向火起处,火势当真愈发靠近。可她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慌张,却觉五脏郁气一扫而空,心情无比舒畅,伤痛都被遮掩下去。她索性倚在张湍肩头,话语间已隐有笑意:“不是说时间紧迫?你怎么走得这样慢?”
    夜间山路难行,又无火把照亮,二人又皆有伤在身,速度自然慢下。
    “火势快要追上来了。”她再度回头看去,身后火焰分外明亮。
    他心中焦急,虽有心冷静,却不免加快步子。
    “前边的火光,是火把,还是山火?”她回过头,瞥见前方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亮光闪烁。
    张湍闻声,循之望去,而后环视四周,山中各处都有火光,有强有弱。果真如那护卫所言,山中四处泼有火油。看来今日随行前来猎狼的护卫,多数都是太子部下。只有一处山火尚且难逃,何况多处一同起火?他连忙找寻对策,忽而想起一事,便问:“公主可还记得前日在山中开辟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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