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当日营地铺开一片空地,四周草木藤蔓皆已清去。”他心知以他们二人如今状况,想在火势抵达之前下山难如登天,不得不冒险尝试他法。定了定神,语气愈发严肃:“无草木助燃,火势自然会绕开营地,如能赶到营地中央躲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前往营地避火,一旦被火势包围,仍是死局。
    可哪怕希望渺茫,这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依你。”她觉出张湍语气沉重,有一瞬晃神,片刻后恢复如常。或许是因他曾三番五次为她舍命,她总莫名信任他,即便恼他怒他,却仍信他。
    林间愈发潮热,张湍加快步子,很快摸上林中开出的小路,沿着小路一路向前,终于在火势靠近之前抵达营地。营地中留有些许用具,上次他将赵令僖送出山后,折返回此,带将士退狼,救下前方被野狼重伤的将士护卫。为将伤员带回,他们腾空车马,抛下许多物件。
    她的腿脚仍旧酸麻无力,被安置在营地石案上静坐等候,远远看着张湍在四周寻找可用之物。
    天空满布彤红,色彩比之朝霞夕照更加浓艳。
    火势更盛,亮光已照上营地,热浪频频随风侵来,遍布林间。
    张湍翻出几件包袱,将包袱皮撕扯开来,送至石案旁道:“火势太近,浓烟很快就到,这些布料浸透雨水,以之遮掩口鼻,呼吸时便会少呛浓烟。”
    她点点头,再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掌有伤,无法持湿布掩住口鼻。张湍会意,便将布料蒙上她的口鼻。布料浸雨浸泥,于潮阴处久久未干,生出霉气。她忙摇头,呛咳几声道:“太难闻了。”
    “公主忍一忍。”
    她仍摇头,除了霉气,布料上还有些酸腐气息,着实难以忍耐。
    空气中的烟气愈发浓郁,焦糊味挥之不去,张湍又在营地搜寻一周,最终扯下衣料,选择在近旁草木枝叶上取水,沾湿之后匆匆送来。
    湿布再蒙上面时,她没有抗拒。呼吸间除了染有潮湿的幽幽青草香,亦有张湍身上气息,隐隐约约传来。张湍再将余下湿布披在她身上,至此,他已尽力而为,能否躲过一劫,只看个人造化。
    热息再近,他抬手擦汗,低声叮嘱:“公主留在营地,不要随意走动。”
    她疑道:“那你呢?”
    “有队护卫攀得高,恐怕难以逃开火情,我去找找,尽力将他们带回。”依他观察,山顶并无火情,那队护卫恐怕并非太子部下,预先不知山中纵火之事,待觉察时火势已盛,恐难逃脱。
    将他们找来,一来人数较多,可伺机找寻活路,不必在此坐以待毙。二来若有生路可走,便于带行动不便的赵令僖离开。三来若无路可逃,他们也能躲进营地,暂避火势。
    先前,张湍于远方引箭来救,珍视她、爱护她,她本已消气。
    可现在,张湍要将她撇下,只为去找几个护卫。
    “张湍,你真当自己是菩萨不成!”她恼怒道,“你为平民百姓拼命,为护卫兵将拼命,可将我置于何地?”
    张湍顿住脚步,看着突然发作的赵令僖,不禁困惑。
    “你既有菩萨心肠,此去正好在火里烧上一遭,说不准还能烧出几颗舍利!”
    话尾带有鼻音,她忽然噤了声。她心中委屈,亦觉愤恨,五味杂陈,兼之掌心伤痛作引,极难忍耐。再多吐出一个字,泪珠便要随之滚落。
    她想起皇帝,想起太子,想起七哥,甚至想起次狐。
    今日无论他们有谁在,都万万不会让她受此委屈。
    可偏偏,只有张湍。
    ? 第67章
    “湍非菩萨。”
    四个字出口,张湍忽而看到她双眼泛起细微亮光,愕然失声,仓惶无措看向一旁。四周皆有滚滚浓烟逼向天空,千万分的焦虑亦在此刻趋于平静。她所思所想总与常人不同,生死关头,无暇过多解释。
    “这山火多半是为谋害公主而来。”张湍将实情道出,“依湍推测,山上那队护卫较为可信,或可助公主脱困。”
    已有烟气透过湿布送入口鼻,她轻咳几声。张湍最初回应四字令她心烦意乱,随后几句入耳,烦乱渐渐消去。她缓了缓气息,抬眼直直望着对方道:“言下之意,你是为了我?”
    “是。”
    她再呛咳两下,滚出两颗泪珠。呛入肺腑的烟尘经过咳嗽,仿佛已被驱逐,她肺腑松快,连带心情也愉快起来,带着轻快笑意道:“那你去吧。”
    张湍万没料到她竟未在此事过多纠缠,怔了一瞬,很快回神应声行礼,转身快步向林中去。滚滚黑烟散入林间,他沾湿衣袖掩住口鼻,摸索着前进。未行出几步,脚下便被一物绊住,轻轻踢开,借着透过林木洒来的光亮,看到枯枝败叶间的长弓。
    弓身折断,但弓弦完好,目光向四下一扫,见到些散乱箭矢。此前护卫在林中发箭猎狼,离开时因太过匆忙,未能仔细将散落林间的羽箭收回。他将残弓拾起,快速在林间穿梭,捡拾羽箭,随后折回营地。
    他有了新的办法。
    与其在山林中漫无目的地搜寻,不妨守在原地,放出信号,将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护卫引来。
    她见张湍去而又返,动了动脚踝,想要起身迎他,却仍觉无力站立。只好抬抬受伤的手掌,招呼他向近前来。看他怀抱残弓羽箭,眨眨眼问:“没找到人吗?倒也无妨,你射艺绝佳,足够保护本宫。”
    张湍将箭矢摆放一旁,快速撕下衣摆,将弓身对齐后用布料缠裹,而后试着拉开弓弦。先前拉满弓使右掌伤势复发,又抱赵令僖远行至此,他的右手早已不堪重负。此时轻轻拉弦,便觉疼痛异常,使不上力。
    “你怎么了?”她看到他脸色苍白,目光很快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颤抖不止,肿胀如球。她听御医说过,被毒物咬伤会有红肿之症,故而惊讶万分:“你手伤了?是被毒物蛰咬了吗?”
    因问得着急,不慎吸入浓烟,话音未完便咳嗽不止。她想要抬手掩面,动到伤口筋肉剧痛,弓起身躯,浑身沁汗。
    张湍暂时放下弓箭,赶到近前,指尖捏住她所蒙面巾下沿。布料不似初时湿润,只余细微潮气,不足以隔去浓烟。近旁林木枝叶已被热气烘干,难再寻霜露润湿布块蒙面。张湍动了动右手手指,咬牙忍住剧痛道:“借公主纱裙袖边缠于箭头,点燃射向空中为信,不知可否?”
    “你手肿成这样,还能拉弓吗?”
    火光愈近,照亮四周。张湍额角鼓起的青筋,两耳后淌落的汗水,以及肿胀右手克制地颤抖,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旧疾复发,并无大碍。”
    她纳罕道:“你一介书生,怎会有伤筋动骨的旧疾?”
    张湍顿住,左手微攥,不知何处漏来冷风,钻入心底。
    她又道:“旧伤发作,不必勉强。这火既是要取我性命,待山火燃尽,必会有人上山搜查,且等着吧。”
    “公主不怕葬身火海?”
    “你说火会绕开此地,我怎会葬身火海?”她心中安定,张湍一心为她,她自然乐得信任。
    心底冷风骤散,张湍看她无丝毫惧怕慌张,耐心强调:“恶意纵火,其心昭昭。即便侥幸等到人来,怕也不会善待公主。”
    知其有所顾忌,她思虑片刻,忍痛抬起胳膊。
    “自己动手。”
    衣袖垂坠,染着污泥血迹,夹有草叶枯枝,显得分外落魄。
    “多谢公主。”张湍左手提起箭头,试图划破衣袖。衣料柔软丝滑,箭头每每落上,都会行偏滑落,几经尝试亦未能割下布条。衣裳在她身上,不可随意撕扯,张湍一时犯难,握着箭头抬袖擦拭汗水。
    她看得心急:“帮我把面巾摘了。”
    “面巾潮湿不易燃烧,倚靠它尚能隔些烟气。”
    “啰嗦,快摘。”
    张湍照做。
    经过几次烟气熏呛,她已有心得,面巾摘下后,她将呼吸放得更加轻缓。随后手掌翻转,手臂微回,头颅前倾,叼上腕间布料。她咬住衣袖,目光转向张湍,微抬下巴示意。
    张湍颔首回应:“委屈公主。”
    她想咬住衣袖,手臂打开拉扯衣袖绷紧,张湍就能用箭头划破衣袖。可手臂刚刚发力,掌心随之剧痛,伤口淌血更甚,已有血珠缓缓滴落。她不得已收回手臂,却仍咬住衣袖不松口。
    张湍犹疑再三,屈膝半跪在她身前。
    她在疼痛中艰难回神,垂眸瞥去,见他轻轻衔住袖子远端。她的神思被掌心痛楚紧紧攥握,却有一缕逃出掌控。
    抽离在外,因而格外清明。
    神思落在他唇边,她看到悬而未落的水珠,映着荧荧橘光,如夏日繁星。她看到他唇下隐约一线皓齿,很快被嘴唇遮盖,水珠因双唇抿起而颤抖着汇聚滚下,其中半数滑入唇间。她看到自他口中泄出的水红绸纱打褶起皱,随他一呼一吸而有细微起伏,又因他微微昂首的动作而趋于平整。
    她怔怔看着。
    当绸纱绷紧,裂帛如霹雳,在她耳畔响起。
    却远不及此刻心府震动来得响亮。
    箭头已经落下,张湍噙着断裂绸纱收手,在她的注视下,将绸纱撕裂成条。
    纱布条缠裹箭头,张湍捡起此前遗落在营地间的火把远行取火,再返回楔入营地附近泥土。他咬住断箭,左手自断处持弓,右手颤抖着提起箭矢。裹纱箭头一点即燃,随即搭箭上弦,朝天射出。
    箭矢飞过枝头后斜斜坠落。
    她看到他汗流浃背,一箭发出后便要弓身喘息,停顿片刻方能引第二支火箭上弦。从前,好似也曾有过为她示警、救她脱离险境。但今日,是她第一次亲眼看他用伤残红肿的手,一次次拉开她费尽力气也拉不开的弓弦。
    曾经的“豁出命去”,却无论如何敌不过今日一次次张开的弓弦。
    待数支火箭全数发出,他脱力垂臂,断弓落地。
    火焰熊熊,他逆光而立,纹丝不动。
    她尝试起身,想要靠近他,可足尖落地后又收回,她犹豫了。
    倘若,他死了呢?
    念头一起,她开始焦虑,目光所及之处,是格外明晰的光影闪烁和他塑像般的身形。她只觉时光漫长,仿佛天地早已被火焰吞没,世间只余她与他两人,在灰烬中苦苦远望遍布业火的偌大乾坤。
    他不能死。
    她脑海心府只剩这一个念头。
    幸而,短暂而又漫长的伫立终于结束,他转身向她走来,步步靠近。
    她听到心跳声,听到风穿山林,听到火焰熊熊,听到一切世间嘈杂下,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
    心府猝然收紧,心跳犹如骤然敲响的天鼓,响彻天地,等漫长尾音落下,方能渐渐归于平静。
    “信已发出。”张湍在她身前半跪,轻轻抬起她的手掌,用余下绸纱仔细再加一层包扎。
    他没有死。
    她忍痛含泪,微微带笑,轻声问他:“你呢?”
    他轻轻将绸纱尾端折进层层缠绕下。
    没有得到回应,她耐心再问:“你的手怎样?”
    “无外伤,不碍事。”
    烟气愈重,窜入眼中,熏得她双眼发痛;钻入鼻息,诱使她鼻头微酸。山火更近,漫天灰烬飘飞,灰扑扑贴上脸颊。泪水冲下,脸上血污与草木灰烬,皆为其让开道路,画出两条清晰水痕。
    她双臂打弯抬起双手,看着平整的包扎,语气坚定道:“即便耗尽天下良药,本宫也会为你疗伤,根除旧疾。”
    “公主言重。”张湍静静站直身子,隐去愁色,沿山路远眺。尽处是冲天烈焰,火光灼亮黑夜。
    她诚心诚意道:“你的箭救了我,我为你治病疗伤,怎会言重?”
    张湍余光瞥向她的双手,低声道:“即便没有那一箭,公主亦能自保。”她用琴弦勒住野狼口齿,暂缓其攻势,即便没有他远处送来一箭,只要近旁护卫动作快些,一样能够从野狼口中救下她。
    “真不识趣。”她倒不恼,“无论等到谁来,我都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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