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绾,你冷静点。”
    “如何冷静?”解悬猛然回身,怒视张湍:“你叫我如何冷静!赵令僖天性歹毒,现在我妻女落在她的手中,生死未卜,你叫我如何冷静?”
    “住口!”听其胡言乱语,张湍急声叫停:“光天化日,怎可狂言妄语。”
    两人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包围中陡然驻足,对峙不语。夏风潮闷湿热,吹满街巷。热汗自额间鬓角淌落,片刻后,解悬甩开张湍手臂,嗤声远去。张湍不顾腕上疼痛,快步追上。
    未至宫门,便有一队宫人迎面走来。
    张湍远远看去,认出为首者是海晏河清殿宫婢,脚步不由缓下。
    次雀拦住二人去路:“奴婢次雀,见过张大人、解少卿。”
    早先查处春粮案时,解悬去过海晏河清殿,听过次雀名字。此时只得暂压怒火,冷脸应了声,余光瞥向旁侧张湍。
    张湍沉默不言。
    他得释不久,昨日刚在院中撒下花籽,水只浇了一遭。京中五月少雨,这次再被圈回宫中,恐怕是难见花苗破土了。
    “公主有请解少卿入宫。”
    张湍动了动脚,恍惚间抬头,正与解悬目光相接。
    二人面面相觑。
    次雀又道:“公主知晓解少卿与夫人伉俪情深,为免夫人入宫后解少卿心中挂念,特命奴婢带解少卿入宫。——张大人若与解少卿有事相商,恐怕要耽搁些时日,还望张大人理解。”
    张湍颔首,眉低眼垂,尾梢似挂着丝缕落寞怅然。
    解悬目光在张湍脸上扫过,便因急于入宫,随次雀匆匆离开。
    宫墙之间,仅余张湍一人。
    远处云低接上屋檐,隆隆几声响后,忽而刮起大风。衣摆在风中乱飞,张湍卷起袖摆,折回内阁,半途便有暴雨砸落。未到文渊阁,便有侍者持伞匆匆赶来,是王焕忧心他未带伞,途中淋了雨。
    可他已浑身湿透。
    怀中奏本业已浸湿,上下两端墨迹洇开,难辨原貌。
    疾风骤雨直至天黑方停,雨住时,一声嘹亮啼哭在海晏河清殿内回荡。次狐顺利生产,诞下女婴,产婆将孩子抱到赵令僖身边。解悬?????亦怀抱女儿,与商云衣并肩立于赵令僖面前。
    “也是女孩?”赵令僖拨开锦被,瞧着婴孩圆圆红脸,指尖轻轻戳去:“倒与解少卿家有缘,不若结为金兰,商夫人意下如何?”
    商云衣回说:“公主厚爱,小女福薄,只怕担不起公主这份恩宠。”
    “为人父母,怎还咒自家孩子福薄。”赵令僖转眼再问产婆,“次狐醒着吗?”
    “生产虽是疲累困倦,但次狐女官等着向公主谢恩,还未休息。”
    “商夫人,随我走一趟。”赵令僖招招手道,“次狐初为人母,商夫人早她几个月,刚好做个先生言传身教。”
    商云衣暗中拍拍解悬,示意他安心等候,随即跟上前去。
    次狐躺在床上,只知得了女儿,却不知女儿模样,怔怔盯着床帏等着。赵令僖带人进屋,次狐急要起身行礼谢恩。赵令僖摆摆手,免了,命产婆将孩子送到次狐身前。次狐神容憔悴,抱起女儿,忽而涕泪。
    次狐知晓分寸,忽而落泪,确是情难自禁。
    赵令僖窥见一斑,茫茫然间,想起雪中枯井。同为女儿,她的母亲怀抱却如砂石般粗粝、如冰雪般寒冷。
    “自我记事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只稍比我年长几岁。”她低声道,“我在襁褓中时,也像她这样吗?”
    “公主千金之躯,奴婢女儿岂能比拟。”次狐声音细微,“公主幼时不爱哭闹,十分安静,睡眠也少,常爱盯着一处看,看久了便笑。其他殿中的宫婢,都羡慕奴婢,能分到公主身边当差。”
    赵令僖低眉笑笑,旋即理理思绪,出声问道:“你替本宫吃苦受累,本宫不会亏待你们母女。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次狐垂眼望着怀中婴孩,乞请道:“奴婢不敢居功。只是奴婢身在奴籍,奴婢女儿亦是奴籍。但求公主开恩,让奴婢的女儿脱去奴籍,做个平头良民。”
    闻言,次鸢将早已备下的宫婢名籍呈上。
    赵令僖目光扫过,随即提笔勾画,命人送去司簿监,责其将次狐名籍移至京城衙门,脱奴入良,其女同录。
    “你本家姓归。”名籍所录,次狐本名归荑,赵令僖望向窗棂:“诞于雨歇,啼于雨绝。女儿乳名可唤,綝儿1。”
    “谢公主恩典。奴婢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次狐强忍疼痛下床,行叩拜大礼,额首贴地,长跪不起。
    赵令僖抬抬手,次鸢急忙上前将其搀扶上床躺下。
    “这是商夫人,解少卿妻。今年正月生产,早你几月做了母亲。綝儿满月之前,她会在海晏河清殿陪你。”赵令僖转眼看向商云衣,“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妾女名为绫儿。”
    “待綝儿满月,与绫儿皆为金兰。”赵令僖笑说,“届时解少卿想是已将劫持次狐的元凶捉拿归案。”
    “妾身愚钝。”
    “你倒不必聪敏。只要解少卿聪敏,便已足够。”
    事情定下,赵令僖携商云衣折回主殿。
    几盏茶吃罢,解悬望着妻女,终是应下差事。次雀随之上前,带解悬前往旁侧宫殿,正是今岁二月十二夜焚毁那座。解悬不明所以,望着焦墙炭柱良久,恍然大悟之时,霎时脊背生寒。
    ——“她要赏惩毁誉,不会罗织构陷、阴谋诡计。”
    南陵王,怕是不知其妹久矣。
    作者有话说:
    1綝(chēn):意为“止”,也作“良善”。(多音字,还有一个音为lin)
    ? 第89章
    禁宫内外暗潮汹涌,海晏河清殿风平浪静。
    次狐生产后的第十日晌午,解悬规规矩矩将案卷奉上。赵令僖用过午膳,拎来细看,阅至四公主伤情时,好奇问道:“赵时佼疯癫异常,你如何问知?”
    解悬回答:“四公主病情不稳,臣未能问询。是寻仵作乔装名医,借诊脉查病为由,细验过脸上伤势,可知并非在火场所伤。”
    “找仵作验活人,你这主意倒是出人意料。”
    待将案卷翻阅完全,见结语所述元凶黑手是为当朝太子赵令律,她心满意足,示意次鸢将礼物送去。
    解悬本欲拒绝,却见次鸢手中盘内搁有一册一笺,册为京城衙门所造户籍,笺为礼部所出凭据。
    “商云衣还需在海晏河清殿内多留几日。”赵令僖缓声道,“这两样东西拿给屈昭明。知道你们在意名声,本宫做主,给他改了姓名。此事知者不多,再则他本就是举人,明年照旧参加春闱即可。”
    户籍及凭据所录姓名皆为“屈无晦”,是身家清白的考生学子,再无非议缠身。此前屈昭明虽得释放,却整日浑浑噩噩,对往事耿耿于怀。即便解悬已重查旧案为其正名,其仍旧不能释怀。这一册一笺,可谓是对症良药。
    解悬肃容接过,屈膝跪道:“臣代屈无晦,谢公主厚恩。”
    “至于商云衣——”赵令僖虚抬抬手,在他起身后,手指轻敲案卷,垂眼低声:“你同张湍交好,不妨问问他父母因何而死。本宫留商云衣在宫中,是不想你为本宫奔波,她却因你而死。现下人在次狐院中,出宫前去见见吧。”
    赵令僖所言非虚,这十日间,查案时所受阻挠只多不少。若改为旁人,无须解释,解悬也能猜出用意。但因赵令僖劣迹斑斑,故而今日之前,解悬只以为她留商云衣在宫中是为要挟。
    “谢公主,臣告退。”解悬按下心中少许困惑,躬身长拜。随后见妻女平安,得知其在宫内未受丝毫怠慢,这才安心出宫。
    傍晚,百官散值,解悬直奔张湍住处,在门前守至天黑,方等到张湍归来。
    “无绾久等。何不遣人早早知会一声,我也好做些准备。”张湍推开房门,邀人入院。
    院落方正,北面正房亮有灯盏,两侧厢房屋旁植有松柏,树下设张闲桌。南墙前立着藤架,架下松了土,隐约几点绿色撒在土间。两人前后步入院中,同时正房房门启开,走出名布衣女子。
    解悬闻声望去,惊疑难定。
    “大人今夜回得早,饭菜还温着。不过不知道大人有朋友来,备得不多,我去叫陈泉再炒两个菜。”
    张湍瞥见解悬神情,不着痕迹做出解释:“饭菜不急。你与陈泉回京后,一直想知道次狐女官近况,恰巧解少卿刚刚入宫觐见归来,可问问他。”
    次杏两眼一亮,急急行礼问道:“解少卿有礼。奴婢次杏,两年前在宫中当差,受过次狐姑姑照拂,听张大人说她失踪过一阵子,如今怎样了?”
    曾有两名宫人协助张湍出逃,引赵令僖大发雷霆,搅得京城不得安宁,解悬对此记忆犹新。张湍倒是大胆,竟敢将这两人带回京城,还留在自家院中。
    “次狐女官已经回到海晏河清殿,前些时日刚刚生产,得一女儿,靖肃公主对其母女甚是优待,用度就算与后宫妃嫔相比,恐怕也毫不逊色。”解悬说完,不由提醒张湍:“靖肃公主曾下诏通缉他们,长期留他们两人在京中,恐招祸事。”
    次杏得知次狐产女惊喜万分,又听解悬担忧,抢先笑说:“能登我家大人的门,都信得过,解少卿不必担心。”
    解悬看这婢女抢话的模样,全然不像是赵令僖手下婢女。
    张湍却问:“是次狐女官有孕生产?”
    “正是。”解悬看他困惑模样,不由哑然失笑,反问一句:“你以为是谁?”
    “他定以为是公主。”次杏窃笑,见张湍目光扫来,随口道:“我去催陈泉备酒备菜。”说罢提裙跑开。
    “舒之兄——”
    “无绾此来有何要事?”张湍猜出解悬意图,索性先发制人,并邀其往树下闲桌旁落座。
    解悬微怔,坐下后捋捋思绪,在脑海里将正事拎出,肃声问道:“此事多有冒昧,还望舒之海涵。我想知道,伯父伯母因何亡故?是否与太子有关?”
    双亲亡故是他心头之痛,张湍从未料想,赴京赶考前的送别,会是他与父母今生最后一面。默然良久后,他低声回道:“是湍不孝,有辱门楣,致使先考先妣病故。”
    “与太子无关?”
    “与太子——”
    话音戛然而止,坦然与从容顷刻间荡然无存。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出宫那日太子所说“孑然一身”是何用意。
    父母病故,绝非偶然。
    早在他拟疏之前,就已祸及双亲。
    次杏前来掌灯奉茶,轻声笑语:“茶点奉上,酒菜稍候。不知解少卿口味,陈泉就做了张大人的家乡菜,邀解少卿尝尝。”
    张湍霍然起身,衣袖带翻茶盏,茶水在桌上漫开。
    次杏不知就里,惊慌失措,匆忙扯下腰间系帕擦拭桌面。
    “舒之,你要做什么?”解悬看出端倪,示意次杏先行退开。见张湍不答,解悬继续说道:“你想扳倒太子,为父母报仇?不如再等几日,今日我已将玉宫纵火案的案卷递给靖肃公主。公主留内?????子在宫中,提点我来问你双亲之事。”
    “她让你来的?她知道?”
    “想是一清二楚。”解悬沉声,“皇上对她偏宠至极,她要寻太子麻烦,大可不必经此周折。但她却舍近求远找我查案,此事绝不简单。恐怕过不了几日,你就能大仇得报。”
    张湍哑声道:“不会。皇上不会废太子。”
    “怎么不会?玉宫失火,南陵王意外含冤尚且遭受重罚。太子作为幕后元凶,蓄意操纵,又是公主亲自揭露,皇上怎会坐视不理?”
    “我回京时见过皇上,当时就已奏请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张湍摇头,“想必你已猜出当日皇上命你协查案件的元凶,我将此案详情及原南贪墨案情一同呈上,案卷及相关证据送入刑部。可迄今为止,朝中没有半点动静。”
    “都是太子?”
    张湍苦笑:“如今你还觉得刺杀靖肃公主,是高义之士所为吗?”
    他们曾因此争吵,那是解悬初次见张湍大动肝火,后又因“公道”二字争辩,最终不欢而散。解悬蓦然想起十日前,他被传召进宫,近旁张湍听到公主口谕,神情忽变。当时他急于进宫搭救妻子,只匆匆扫过一眼,依稀落寞消沉的模样。
    如今回想,那神情,太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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