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她背过身,面色如常。庄宝兴微怔片刻,依着吩咐照做,将晏别枝的头颅斩下,抓住顶发提起。血从切口处滚落溅起,带着些微余温贴上她的足踝。
    “张湍可有从官府借兵?”
    “不曾,来人都是江湖武夫,有些功夫傍身,但都是野路子。”庄宝兴忧声道,“张大人知道娘子被抓上山寨,是想直接调兵剿匪救人,好在想起娘子身份特殊,又得知善堂里有些看家护院的武夫,这就组织起来直接上山。原本不想打草惊蛇,可张大人见到刚刚那两名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只怕娘子出事,冲动之下才动了手。”
    她从庄宝兴手中接过头颅:“山贼是否伏诛?”
    “还没,晏指挥使在这儿盘踞的时间不短,这些山贼都有训练,比较棘手。那些武夫虽是好手,但只是游兵散将。”
    她提起头颅,信步向外,跨过门槛,被门墙隔断的厮杀声瞬间响起。她循着声源逐步靠近,两侧被弓箭射杀、射伤的山贼三三两两倒伏在一起,震骇地望向冷月冷光照下的她,以及她手中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血迹在她身后蜿蜒成路,庄宝兴沿着血路紧紧跟随,同时扫去四面八方袭来的干扰。她稳步直抵寨门,在混乱中登上望台楼墙。缩躲在望台的山贼迎着庄宝兴手中冷刃瑟瑟发抖,她提着头颅靠近,低笑问他:“能否劳烦你将楼墙两侧的灯笼摘下,全挂在望台里?”
    山贼颤抖着点头,脚步虚软地向两侧摘灯笼。
    望台的光骤然明亮,甚至遮过高悬明月。
    她扶着栏杆,向下看去,武夫与山贼的争斗未停。忽然一支羽箭飞来,自她身畔掠过。叮当一声,有刀刃坠地,她转头看到有山贼高举右手,头颅被羽箭贯穿。
    高台下,张湍双臂微垂,手中长弓的弦丝仍颤。他遥遥望向高台,数盏明灯齐照,她泰然直立,不怒自威,虽身披素衣,却经火光照耀而愈显瑰丽艳绝。
    “张湍,”她平静的嗓音在黑夜中显得嘹亮,“停手。”
    她抓起头颅递送向前,夜风呼啸而来,卷起乱发。
    刚得空闲的山贼抬眼上看,见灯火下,她掌中,是晏别枝惊恐万状的脸。偶有滴鲜血坠下,被风卷去旁侧,最终砸在某名山贼额头。
    “晏别枝,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现落草为寇,为祸四野,故而杀之以平民愤。”她的嗓音平稳,油然凛冬冻结的冰面:“其余寨中贼寇,放下武器,不予追究。”
    五指张开,头颅闷声坠地,咕噜噜滚开。
    “张湍,叫人收手,退到寨门外。”她只留下这句,再下楼台,有庄宝兴在侧护卫,缓步跨过寨门。
    张湍沉默片刻,带众武夫成队退出寨门。而寨中贼寇,见晏别枝头颅滚地,已斗志全无,不再追击。双方近乎平和地分至寨门两侧,隔着半扇半开的木门,遥遥相望。
    张湍自怀中取出手帕与她擦拭掌心,低声问她:“你想如何?”
    她未答话,转身向寨门前行数步,门内众寇随之后退。
    “诸位不必紧张。”她抬眼看向寨门内,“刚刚有两名女子身负重伤,后山亦有数十名女子被锁其中,请诸位将人交给我们。此事今夜就可揭过,我们也好离开。”
    门内无人敢应,最终齐七拖着带伤的右腿向前,面色凝重反问:“姑娘究竟是谁?”
    “无关紧要。”
    “姑娘通晓兵法,又有胆略,实在不像一般人。我看得出大哥认识你,重视你。他曾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重视的女子,绝不会是寻常人。”齐七心中忐忑,“姑娘不说,我们心里始终没底。”
    “五日后,”声音被风裹着送入众人耳中,“我会再来。”
    张湍猛地抬头。
    她又补充一句:“只我一人。”
    寨中关押的女子被放还下山,寨门闭锁,赵令僖亦随众人下山。回到善堂时,已是清晨,惨白天光铺满路,一行人各自回房倒头休息。张湍端来热水,与她擦面擦手,擦去脖颈手臂的热汗血污。
    手帕的热气抚平疲累,她倚着稍显破旧的棉被,合眼静静享受着久违的舒适。
    热气蒸蒸,渐渐熏红脸颊,她微抬双眼,犹如酣醉般睨向身侧的张湍。他换盆热水,动作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足轻轻放在热水中。
    此举已悖礼教。
    可昨夜寨中,是她先起弦音,拨动情思。
    微烫的水熨帖双足,缓缓纾解久行的酸痛。屋内静谧而又安逸。她转腰伏在被上,在安逸中沉沉睡去。她不愿再多想。直至梦中,温热的掌捧起脸颊,粗糙的茧磨过嘴唇,她在滚烫的遐思中惊然乍醒,心如船顶雨珠乱跳。
    室内不知何时焚起香,沉静绵长,是安神香。
    却难抚她心神。
    她身上盖着温软的被褥,半掀褥子起身,发觉衣衫已被解去,换了套崭新的里衣。
    张湍不知去了哪里。
    枕边叠着套干净的袄裙,淡黄的面料,素雅柔和。不是她的衣裳,但看模样应是新的。她起身换上衣衫,披散着长发便向屋外去。
    善堂楼内无人,后院传来吵闹声,还有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吵得她头疼。待走进后院,她才发觉,昨夜闯寨的武夫们,此刻正在后院和泥晒砖、锯木劈柴。一问方知,这是想在后院新起间屋子,再制几张桌椅。新屋可作学塾,善堂收留的孩子们能在这儿读书识字。
    “学塾?”她四下看去,未见张湍身影。
    “舒公子说要长住,想要开办义学,我们在这儿盖新屋,他去城中找大户们借学具去了。”撷春笑意盈盈捧来些细枝干柴,“托娘子的福,这些孩子们也能有识字的一天了。”
    这便明了。她说五日后重回山寨,是因晏别枝死前曾说,近处几座山头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且都经过训练。倘若她能顺利将这些贼寇收入麾下,来日举事便有了最初的队伍。想来张湍是猜到这些,才会说要长住。
    他离任在外,是为体察民情,终有一日要回京复职。
    “娘子,外边来了些人,要见娘子。”小女孩匆匆跑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腿,抬头笑说。
    “见我?”她心觉莫名,由着小女孩握住自己手指,将自己拉到门前。
    善堂门前,数十名衣衫破旧、形容枯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看到她出现在门前,纷纷俯身跪地叩首:“谢喜娘子救命大恩!谢喜娘子救命大恩!”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善堂前不住徘徊。
    是从寨中救出的那些女子和她们的家眷,聚集在善堂门前,向她叩首致谢。从前无数人在她脚边匍伏叩首谢恩,都不及今日令她心中震颤。
    “听说喜娘子要在善堂办义学,我们没有钱,但是有力气。”几个稍微结实些的汉子直起身,“帮娘子盖屋铺瓦,挑泥搬砖,都不在?????话下。”
    周围人附和,那些女子又道:“我们虽什么都不懂,但织布洗衣还是会的,也能来善堂帮忙。”
    “你们——”她沉吟许久,本想拒绝,可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最终柔声笑道:“你们吃苦受累好些日子,养一养伤病,等精神好了再来帮忙。”
    “娘子,”远处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她走上前,躬身将近处几人扶起,后边的人不愿让她受累,自行爬起身来,同时让开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搀起,那女子却刻意躲开,摇摇头说:“这事我跪着说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听,我就不说。”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她丈夫觉得她脏。”她低眼看去,“你呢?”
    记得张湍也曾数番寻死,是以心觉好奇。
    忘记是何时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从来不加遮掩,故而设檀苑、训檀郎,以觅欢愉,以作纾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终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寻欢作乐与世人争名逐利并无区别。人不厌金银多、不惧名利高,又岂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无忌,便无肮脏洁净之分。更不应因此寻死觅活。
    “公主。”张湍低首垂眉,“史书刻有数千年,何必论一时对错。”他亦茫然,心中空荡,没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却生怕叫她难过。她的过往,世人尽知,他曾因此心觉耻辱,又曾因此心怀嫉恨。他不敢认下自己曾以权谋私,将薛岸等人发配蛮荒之地,更不敢回忆,昨夜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置晏别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动作叫她生疑吗?
    “非是净污之辩。”他又仓皇低声,“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
    似乎答非所问。她忽而想起淋了满身的血污,和他执着擦去血迹的动作。他不是疯癫,他神智异常清醒,直至此时此刻都清醒至极。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间双拳紧握,他几乎将牙齿咬碎,最后泄了力:“心有痴妄,故生嫉恨。”一经开口,便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净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独占之心,难容他人染指。”
    “独占。”她俯身贴耳,“你说,你想独占本宫?”
    吐息如手,乱他心弦。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吐出一字,语气坚定,而后抬起双眼。
    “是。”
    自雪夜宫变,鸩酒入喉,情思狂涨,自此覆水难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册经书,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认。
    心中嘲声沸腾,不止不休。悦琴音为风雅,悦情|欲为低俗?荒谬。至今日,他才敢将心念剖开。他张湍,自始至终,都是因情|欲所导,落足迷梦泥淖,继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克己复礼令他困身水牢,他将琴弦视为稻草。水中稻草,岂能救人?驼身稻草,岂能杀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
    凭欲生情亦为情,因何为之羞?因何为之耻?
    “是。”他再言之,蓦然探出双手,将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怀中。他将人抱起,开合房门,极尽温柔地将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边,稍有愣神。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笃定的陈辞。好似从她离开皇陵,被他劫马带回王府那刻起,张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张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间。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声低语,嗓音边缘仿佛带着雾气。他吻过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吻上双唇。占有是野兽本能,人亦为兽,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结绑带在他指底逐个散开。
    ——他想要无穷无尽的占有。
    “张湍。”喉间手掌脱力垂落,带着水音的低唤在他耳边响起,“张湍,等等。”
    他睁开眼睛,满含情意的双眼深深望着她,对她将出之语倾耳聆听。
    “孝期未毕。”她回望道,“你我皆是。”张湍父母过身刚过两载,先皇驾崩仅去一岁,他们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窃云雨?
    倏忽风来,吹开房门,眼中情思渐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他仓皇站起,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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