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着腮感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好吃好喝的,汉子在不在家有什么要紧。”
    珠嫂子噗嗤笑了声,“我看你还是不懂。你出阁时,你母亲嫂嫂没与你说过?也是,你跟大爷到底还没做成实实在在的夫妻,你还不晓得其中的滋味。”
    这般一说,月贞隐隐有些明白了。但珠嫂子同她嫂嫂一个样,讲话讲得含含糊糊的不清晰,最是讨厌。
    月贞咬一下唇,把眼瞟回来,笑着问她:“实实在在的夫妻是什么滋味?”
    珠嫂子紧着就抬手打了月贞一下,两只吊梢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问这个,要不要脸?”
    “怎的不能问?你们这些人最烦,又要教人家,又不说明白,只叫人猜。两个人到底怎么做实实在在的夫妻?我嫂嫂说过,有一点疼。倒怪了,既然疼,怎么没听见她夜里骂我哥?她最厉害的个人,平日连我娘也要看她些脸色。”
    珠嫂子死活不肯说,剜她一眼,红着面皮去将她自己的被子铺在靠墙的罗汉床上。
    月贞一双好奇的眼在她背后慢慢转动着,她自己猜测着,想起她嫂子说“解衣裳”的事,也渐渐红了脸。两个人做实在夫妻,那滋味应该是好的,否则这些人说起来,怎的都面红耳赤?
    但倘或真是好的,她们又怎么遮遮掩掩不坦白?
    她带着这个疑惑入睡,次日天不亮又跪到灵前。一忙活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经营她的眼泪。
    扶灵下葬那日有一场大哭,可真是令月贞作难。一连哭过了四月光阴,思尽平生伤心事,眼睛早哭干了。到这日,是死活再哭不出来。
    好在下人们滔天的哭声将她团团围住,又都穿着素服,街上瞧热闹的路人分辨不出哪位是李家大奶奶,不曾盯着她挑错。
    前头又有了疾领着和尚们诵经,她混在呜咽的人群里,掩着面跟着哼,也算是在哭。
    这一路是往乡下去,出了城,人烟稀疏,路上只剩些周围村庄里务农的人。和尚们停了诵经,拿着法器在前头走。了疾是李家的子弟,霜太太心疼他,要他到马车上坐。琴太太也要月贞上车。
    可巧几辆马车上除了两宅人口,又搭了些一道回乡下的亲戚,只剩一辆车还空着。要调动座又嫌麻烦,琴太太便说,“月贞,你去与鹤年坐一辆车。”
    月贞心里咯噔跳一下,在车前低着脸暗自四窥,发现大家并没有什么异样神色。
    大约了疾是个和尚,月贞新寡,又是这样乱糟糟的时候,谁也不会往歪了想。只得她自己有点心虚。
    她点头应下,给丫头搀着往后头去。打帘子钻进车内,发现除了了疾,还有个乡下亲戚家的小男娃子坐在里头,怪道大家都不觉得什么。
    那男娃子大概八.九岁,坐在对着帘子的一方。了疾与月贞分坐左右两边,出城后都是山路,坎坎坷坷的,颠得两个人背后的窗帘子一跳一跳的,跃进来几块活泼的阳光。
    月贞静不住,想说话,瞅了眼了疾,扭头问那男娃,“你是谁家的?”
    那男娃也不大认得月贞,咋咋呼呼讲不清楚,只高高地提着嗓门喊:“我爹是李忠。”
    月贞听也没听过这号名。了疾在对过把袈裟整了整,笑着解说,“按辈分,他父亲是咱们的叔公,他是咱们的小叔叔。”
    月贞将那男娃瞅一眼。他洋洋地坐着,屁股被颠下来,又往里头扭一扭,两只脚悬着,将座下的围板敲得咚咚直响。他问月贞,“你是谁?”
    哥嫂也有两个儿子,与他一般大,成日闹得月贞头疼。她对这年纪的男娃子有着本能的厌嫌。听见他辈分大,心下更不服,淡淡答道:“我是大奶奶。”
    那男娃调高了嗓门道:“噢,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个新进门的寡妇!”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正正地对着了疾,暗悔自己不该去招这些烦嫌人的小孩子。了疾瞧出她不耐烦,偏那孩子没眼力见,还在那“寡妇寡妇”地嚷个不停,两只脚把底下的木围板敲得更紧了些。
    了疾瞧出她不高兴,从大袖里掏出条包好的绢子,打开来递给那男娃,“吃点梅子,甜得很。”
    男娃眼睛一亮,一把抢了去,果然不再吵嚷。
    作者有话说:
    月贞:实实在在的夫妻是什么感觉?
    鹤年:我也不懂。
    月贞:咱们一起钻研钻研?
    鹤年:……
    第7章 听玉僧(七)
    金乌随路朝西远,五月初暑,未及正午,天就热得很了。好在山野长风,在几片靛青的帘子间穿梭,拂得人心里痒丝丝的舒服。
    那男娃三两下吃完了衣梅,又朝了疾要。了疾说没有了,他瘪着脸,眼朝下一滚,滚到了疾腿边搁着的木鱼上头。
    他又笑了,将木鱼拿在手里,学个和尚样子,闭着眼敲。这回连了疾也淡淡蹙额,嗓音有些冷,“小孩子敲不得这个,快放下。”
    男娃不听,攥紧木鱼问:“凭什么你敲得我敲不得?我偏要敲!”说着便狠命地敲起来。
    了疾耐心劝说:“敲了这个就娶不着媳妇。你长大了,也不要娶媳妇么?”
    那男娃哪里懂娶媳妇的好处,当即便大义凛然地表示,“我才不要娶媳妇,我就要这个!”
    这声音了疾做法事的时候敲得平缓空悠,还有几分好听。给这孩子催命似的敲出来,莫如在给耳朵上刑。
    月贞听得一阵心烦气恼,伸手去夺,“叫你不要敲了!”
    男娃机敏,掣着胳膊一让,月贞扑了个空,赶上马车一颠,险些由座上跌下来。
    了疾眼疾手快,欠身托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捏着了她臂上一点软肉。
    那点肉竟像是活的,在他手上软绵绵地一跳,跳得人忽然心乱如麻。吓得他忙收了手。
    月贞没抢着,男娃益发得了意,将木鱼敲得更紧蹙,心惊肉跳的。了疾倏地将一双黑漆漆的结冰的眼转向他,他害怕起来,手上声音渐渐松缓了。
    马车恰好停了,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只恐抬棺的两班人扛不住,要稍歇一会。马车里的主子客人们坐了一上午,颠散了骨头,也受不住。
    要紧是,霜太太晓得和尚们的规矩,错过时辰又是一日没饭吃。她心疼儿子,是她下的令。
    这是条岔路繁多的官道,杭州府富庶之乡,又是浙江布政司衙门的驻地,好些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或入钱塘,或向仁和,李家的祖地正是在钱塘县与仁和县的交界,路上颇为热闹。
    路边开设了个大茶棚,砌了灶,好几个掌柜伙计跑着腿,为过往旅人供给些简便的茶水饭食。
    大家纷纷下车打尖,那男娃的母亲也在马车外头喊他。他趁势将木鱼塞还给了疾,吐了吐舌头,掀开车帘子跳下车。
    月贞一双恨眼追着他下去,扭回来,对着了疾把嘴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讨厌,说又说不听,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两个男孩子,跟这孩子一模一样,讨人嫌得很。”
    事情一过去,了疾眼里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礼的模样。对着她满脸的怨气,倒笑了笑,“你是姑妈,还怕侄子?”
    月贞翻着眼皮咕哝,“那是两个小霸王,仗着我娘疼他们,在家里闹得无法无天的。我嫂子又护着他们,他们一哭,就不问青红皂白,只说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她当着面骂孩子不懂事,背地里却说:‘姑娘这样大的年纪,还跟孩子计较。也是孩子气,姑娘不嫁人,总也长不大。’倒又扯到我没人要的话上头去。”
    在家这些年,月贞是受了不少气的,但平日里连对她娘也甚少抱怨。
    抱怨也没用,她娘虽是长辈,却常年病恹恹的。在家做不了什么活计,自省是个拖累,只看她哥嫂过日子,哪里还有能力替月贞做主?月贞说过两回,她娘反来说她的不是,她也逐渐不说了。
    今番对着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为他话虽然少,可总宽慰人能宽慰到点子上。
    他说了句玩笑话:“谁说没人要?如今不是给我们李家要来了?”
    月贞一听,立时感到几分熟稔的亲昵。便笑起来,脸上泛着晶莹的细汗,肩后的那块帘子给风掠起来,太阳光倏隐倏现,照亮她粉绒绒的腮畔,像个饱满的蜜桃。
    她默一阵,忽然皱着鼻子说:“他敲木鱼一点也不好听,还是你……”
    后头的话还未及说出来,就见琴太太跟前的丫头挑起帘子,淡淡的口吻,“大奶奶,太太叫你下来用点东西。”
    月贞正要答应,丫头却将眼一转,对了疾换上了一副敬重笑颜,“鹤二爷,霜太太也叫您呢。”
    这些下人称月贞不用“您”,一贯用“你”,月贞晓得是瞧她家穷,骨子里不够重她。她自己倒觉得不要紧,这些人除了这一点,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没有太为难她的地方。
    她给人一搀下马车,便将面上春水轻挹的颜色收敛了。当着人,还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情态。
    茶棚外头坐的坐,蹲的蹲,扬长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众,散客也被撵到路上来吃茶用点心,里头给他们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里头。
    照旧是男人一边女人一边。琴太太与霜太太是分开的两张八仙桌,各自陪着族中几位辈分大的女眷。丫头搀着月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她是新寡,对她格外照应。
    她稍稍向桌上众人见了礼,也不认得,叫她喊什么便喊什么,喊完规规矩矩地在琴太太边上坐着,一言不发。
    里头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夸她:“都说我们贞大奶奶是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规矩,又重情义。”
    月贞知道,治丧的这段日子,这些人虽然没与她过多交集,但都拿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些好凑热闹的人闲得发慌,希望挑出个错来去议论。
    亏得她该哭时哭,装得个好模样。
    琴太太微笑着把几个女人睃一眼,“所以我才拣的月贞呀。那些千金小姐,随媒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们还不知道,早叫家里头娇惯坏了。就单说月贞重情义这点,这些日子,眼睛见天哭得红红的。我儿没了,虽然还有个儿子女儿嚜,可他们不懂事。也就是月贞还懂我这份伤心。”
    几个人女人搭着她的话把月贞夸了几句,却不是为夸月贞,是为夸琴太太眼光好,心肠好。
    月贞置身事外,随她们褒贬。四下一瞧,大爷的棺椁停在茶棚外头,给烈日晒着。说是为他下葬,其实是个迫于无奈的幌子,许多人不过是借他来蹭吃蹭喝打秋风。
    又有个妇人问月贞:“赶上这椿事,贞大奶奶还不曾回门?”
    琴太太叹道:“哪里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来。等回家去,再打发管家小厮们带着礼陪月贞回去一趟。”
    那妇人听见回门礼,知道他们家的厉害,就不为月贞,单为外头瞧着好看,礼也不会轻。她那双精明市侩的眼珠子在月贞身上滚一滚,羡慕里又透着一点瞧不起。是觉得月贞不配。
    掌柜伙计们避在灶后,由李家的下人们侍奉。借了他们的水,茶叶点心都是家里带来的。
    霜太太尤其细致,使人带着个大食盒,是给了疾预备的斋饭。
    了疾在那桌上,拣了几碟子斋菜,叫给外头徒僧们送去,陪着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与月贞背对着背。
    风穿堂而过,长条凳底下,他的袈裟擦着月贞的裙摆,仿佛两个孩子在纠缠玩闹。了疾没察觉,月贞虽然察觉到,却任凭它们擦在一处,有一线悄然的愉悦。
    听见霜太太说:“你想着他们做什么?就剩这两样,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这两样就够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头。”
    月贞悄么扭头看一眼,那桌上跟他们桌上一样,摆满精致点心。什么花下藕、带骨鲍螺、炸鹌鹑、糟乳鸽……
    了疾一点不动,只吃他的稀饭、炒芥菜并清炖山药。
    霜太太脸色不高兴,自己也搁下箸儿,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
    有人安慰两句,扭头劝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规矩的。上回我到你们庙子后头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们也吃晚饭。他们还是那样大的寺庙呢。也就是鹤年,还守着这些古板旧律,苦了自己不说,还惹得你母亲心疼。”
    只听见了疾淡笑了两声,没有一句话。
    月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还得装出食不下咽的样子;二是当着一桌子的长辈,她得守规矩。人家想起来给她夹什么,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么。
    叵奈桌上这些女眷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起来是一家人,到底家业悬殊。他们凑热闹好容易吃几顿好的,哪里还记得她?
    歇了小半个时辰,月贞半点没吃饱,捧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登舆。同车的那男娃要睡午觉,挤到他娘那辆马车上去了,这头只得月贞与了疾。
    两个还是对坐,月贞倏地有些尴尬,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脸偏着,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云渺渺。
    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月贞脸上一红,更有些发窘了,“店家的水不干净,吃了他们的水瀹的茶,胃里不大爽利。”
    话音甫落,又恐了疾误会她是闹肚子,忙又添补一句,“像是有些胀气。”
    了疾靠车壁上瞅她一眼,发了慈悲,摊开霜太太包给他的帕子递给她,“和长辈们同席,大约没吃好?将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里是两个鲍螺,碎了些渣,阳光从他肩头落在他的掌心,鲍螺也浮起甜丝丝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声。
    月贞看着那两只鲍螺,稍作矜持,没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给你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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