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了事。”了疾感觉到她柔软鲜活的皮肤,像山里的溪水。他微微往边上让了一点,灯垂在她裙下,“看路。”
    月贞的嘴角抹不平,始终弯着,噙着窃来的一点蜜意,“你怎晓得我没看路?噢……你看我来着?”
    就没看她也知道,她的目光把他盯得发烫。他没搭腔,沉默着,步子却放缓来将就她。
    路上已有些早败的枯叶了,踩上去“嗑哧嗑哧”响,像雪声。他们已经走过了从春到秋的季节,月贞走失了魂魄,迷离惝恍地想着,扭头问:“是不是有一本史书叫《春秋》?”
    了疾诧异一下,点点头:“是有这本书,不过是不是史书尚且存疑。大嫂怎的想起来问这个,是要看这本书?要看我那里就要,明日我给你捎过来。不过那书……”
    眼见他要讲到书上去,月贞忙说:“我哪里看得明白那些书,我不过看些戏本杂剧。”
    管它《春秋》是不是史书,反正月贞认定,这一段春秋,是她刻骨铭心的历史。她记得与他每一次的目光交汇,结合他方才的心跳声,她判定也许他也开始有些心动。
    和尚也是男人嘛,万变不离其宗。
    “那大嫂平日都看什么书?”
    月贞不以为耻,坦荡荡回道:“《西厢》一类。”了疾淡淡一笑,她横他一眼,“怎么,未必书还分个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家世,能认得几个字就算不得了的了,要我去读四书五经,又不给我考状元,有什么用?”
    他笑道:“读书是为明理,就算不去科考也该多读书。”
    “你怎知那些元曲杂记里就没有道理?”
    “譬如呢?”
    “譬如……”月贞滴溜溜一转眼,咬着唇笑,“譬如许多男女间的道理。”
    了疾面颊微烫,唯恐叫她察觉,把灯笼又递过去一些,“这算什么道理。”落尾将声音沉得很低很低,像流水流去了不见天光的夜,希望一并连这些不该探讨的话题一并不觉流去。
    谁知月贞的脸皮比他想的还要厚,“怎么不算,这世上那么多人,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这两者间的道理难道还不够多?”她也低下声,有些鬼鬼祟祟的,“够得人钻研呢……”
    了疾唯恐在此话题上纠缠下去,月贞还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尽管他从不觉得她哪里放.浪,可正是她这种率真坦诚,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为好。
    他转而问:“家中怎么会叫你一个姑娘家看这些书?”
    “我娘又不认得字,我看的什么她也不晓得,随便编个话哄她就糊弄过去了。哥哥自己也看,他有许多杂书摆在箱子里,我去翻了哪一本他也不清楚,因此也懒得管我。”
    说起来,难免就想到那些书里的故事。楼台月下,恰似他们这样的孤男寡女。正巧也走到那夜缁宣与芸娘幽会的假山前头,月贞稍稍滞后,朝那堆怪石望一眼。
    那些嶙峋的石头立在那里,像月下的妖怪,蛊得人心猿意马。芸娘缁宣的那个拥抱如同烙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书里的男.欢.女.爱正是通过他们的声色传递,在她心里具体起来。
    所谓情爱,原来是要通过肢体皮肤去传达的。
    她忽然也迫切地想将她的心事给了疾看。反正夜这样黑,就算脸皮烧得通红,他想必也看不清,正好掩盖她的羞涩。
    于是她朝前紧追了两步,鼓足了一身的勇气,在了疾背后乔作从容地发声,“鹤年,你长这样大,摸过女人的手没有?”
    了疾陡然一惊,不知她又要怎样作怪,假装冷静地摇了摇头。
    月贞看不见他的脸,就走到他身边,抿了抿唇,“我的手可以给你摸一摸。”唯恐他不信,她坚毅地点点头,“真的。你摸了,我也保准不告诉一个人。”
    她听到他极重的呼吸,在沉默里,仿佛在同什么斗争。等了会,她索性大胆地将手塞进他空着的掌心里,“你摸摸看,是软的。”
    了疾几根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像要将她紧握,电光火石间,又像给烫着了似的立时把她的手抛开。
    他慌乱不已,一颗心全无章法地乱跳,待要默一段经文稳定心神。却在这个关口,佛门内,尘世里的那些法学道理半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目光凝得晦涩郑重,勉强拣了句还算得体的话,“大嫂,你既然读过书,多少该要知道些廉耻。”
    话音甫落,他就有些后悔了,唯恐话说得过重伤了她。他把懊悔的眼色沉了又沉。
    显然还是伤着她了,月贞的脸色一霎由红转白。
    头顶月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好在了疾仍然看不清她的面色,她才能用澹然的笑声装点她有些受伤的自尊,“瞧你,开个玩笑嚜,就吓得这样,真没意思。把灯笼给我,不要你送了!”
    她夺了灯笼,兀自往前头走。赌气地想,要是他肯追上来,就宽恕他。
    了疾却站在一地银辉里,一时不知该朝前去追还是该止步于此。渐渐冷静下来一想,事情最好就在这里打住的好,追上去只怕惹出更多麻烦。
    一个转身间,风将他轻微的叹息送去了月贞身畔,卷起落叶与她的裙边。
    却说往后几日,月贞一改先前热辣辣的态度,对了疾冷冷淡淡。两人就是在灵前撞见,月贞也不过按礼按节地福身点头,再无闲话可叙。
    了疾每每要与她说话,她便借故掉身过去,不大理人。一来二去,了疾也是满心失落,暗悔不迭那夜的话。要道歉,却始终没寻到个恰当的时机。
    如此一来,连珠嫂子也瞧出些不对来,趁晚饭时节屋里没人,私下问月贞:“是鹤二爷得罪你了?这倒怪了,鹤二爷最是讲理的人,连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有礼周到,还会得罪人?”
    月贞瘪着下巴,满腹委屈,要说他的不是,却也说不上来,“他那么个讲理的人,哪里会得罪我呢?”
    “那怎么昨日在灵前他与你说话你不搭他的腔?”
    “他能说什么,说来说去不都是那些佛法无边的话,我懒得听。我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越说越有些食不知味,索性丢下碗往卧房里去,盘着腿儿在榻上翻那些闲书。她仗着屋里的下人不识字,将那两本书随手塞在枕头底下,有事无事拣来翻一翻。
    不时珠嫂子进来掌灯,笑道:“我看今天你不搭鹤二爷的腔,他脸上可有些难堪。鹤二爷是个公道人,你可别得罪了他,往后在家倘或遇到什么事,好歹也有个人替你说话。”
    “他替我说话?哼,他避还避不及呢。”
    “为什么避你?”
    月贞待要说,转头一想,哪里敢说?她对他的言行是有些有失身份廉耻,自己都站不住理,便闷头不言语了。
    珠嫂子不过闲劝两句,不甚在意。这厢擎过灯来,朝门帘窗户顾盼几眼,低声道:“嗳,我这两日听见那些媳妇婆子议论你嫂子来着,说得真是难听。你听没听见?”
    底下这些人办事拖拉俄延,唯独传闲话是一等一的勤快。月贞不消去猜,想必是为厨房里丢东西的事。琴太太与惠歌虽然不追究,架不住底下这些人泛起些闲言碎语。
    “没听见,说什么了?”月贞装作不知情,把书塞进枕头底下随意搭口。
    “说舅奶奶趁在厨房帮闲,什么鲍参翅肚一列的好东西偷么往家送。”珠嫂子想想,还是不好这样讲,便换了番言辞,“这些东西她们素日就不少拿,谁知是不是她们自己拿了,见惠姑娘近日查得严,就赖到舅奶□□上去。别说舅奶奶,就连芸二奶奶的两位嫂嫂帮忙也帮出好些怨言来。我劝你,趁渐渐来客少了,送舅奶奶回家去好些。她在这里纵有什么不是,人一走,谁还追到你们章家去同她计较不成?自然是把账算在你的头上。”
    又见芳妈打帘子进来,手心里兜着一捧瓜子,一面嗑,一面“呸呸”地歪头朝地上吐壳。
    她像是在外头听见了珠嫂子这番话,跟着抱怨不迭,“说起来,我几辈子的老脸也丢尽了。我在李家几十年,哪房没伺候过?偏如今在这大房里抬不起头。我的大奶奶,你瞧瞧人家芸二奶奶家的两位嫂嫂,到咱们家说话办事,哪样不周到?咱们这房,不求跟人家似的知书识礼,好歹别叫人背后戳脊梁骨才是呀。”
    月贞渐渐涨红面皮,欲辩无从辩。人家说的句句在理,她只恨她嫂子太不争气,叫她骑在中间难做人。便想着要早打发她嫂子回家。
    趁夜里白凤忙毕厨房的事情回来,月贞欹坐在床上与她闲话,“嫂子来了这些日,也不知家里如何,娘的病好没好些?嫂子不在家,我总不放心,我看趁这里没大要紧了,你还是回家去瞧瞧。”
    听这话是要赶客,白凤转着眼思量,必定是为近日那些风言风语。她也有些做贼心虚,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是你们家琴太太的意思?呵,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在你们家忙活了这几日,这会不忙了,就想着赶人了?”
    月贞恼得好笑起来,“就没有谁的意思,嫂子难不成要永久住在这里不成?”
    “谁稀罕住在你们家?”白凤赌气咬口道:“强留我我还不肯多住呢。”
    “那嫂子明日就收拾东西回去,替我向娘捎个好。”
    白凤把被子重重拍拍两下,“明日回去也好,只是我帮了这些天的忙,你们太太就不说谢我?”
    月贞横她一眼,简直怒其不争,“还要怎样谢?你拿的‘谢礼’还少了?”
    白凤听她这阴阳怪气的口吻,就猜着厨房那些话果然是传到了她耳朵里,“姑娘是听见别人说什么闲话了?”
    月贞淡淡道:“我倒是不想听,恨不得把两个耳朵掰掉。”
    “姑娘既然听见,就该替我辩白辩白,怎的反帮着外人来说我的不是?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到底是章家出来的,听见人说章家的不好,就该拿出你大奶奶的架子,上去掴他的脸才是!”
    这会李家在她口中又成了月贞的“外人”了。月贞原就为这桩事怄了几日气,只怕伤体面,一直不曾直言,憋了好几日。更兼那夜给了疾气在心头,一动气,眼泪就滚一滴下来。
    “嫂子还要我如何?听见那些话已经够叫我抬不起头的了,还要我去同人家争辩。要真辩出些什么真凭实据出来,可不是坐实了的事?这会不过是闲言闲语,回头坐实了,人家去报官,吃亏的是谁?”
    一时说得白凤哑口无言,冷笑两声,牵着被子倒下去,“我可不敢要姑娘去替我出这个头。姑娘只在自家人面前充厉害罢了。我倒要看看,往后在这里给人欺负,谁还来为姑娘说话!”
    月贞本来也不指望他们,并没谁可指望的。她逞强地把眼泪一揩,将灯吹灭了,也跟睡下去。
    然而黑暗里,有些软弱的思绪控制不住地跑出来。她的背微微贴着白凤的背,却觉得无依无靠,说是要靠自己,都是逞能的话,她自己不过就是只断了线的风筝,怎能与风抗衡?
    窗外静落秋雨,薄衾裹在身上,怎么也是冰冰凉凉的。俗话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日子虽然不至于冰冻,却是浸在井水里,五脏六腑渐渐冷透了。
    次日新凉,满阶梧桐,路上湿漉漉的,踩上去苔痕滑脚。月贞吩咐小厮往章家去递话,叫她哥哥下晌来接白凤回去。午饭后永善至家,月贞又叫人套车马送他们。
    白凤仍与月贞怄气,一行弯在床前打点东西,一行哼道:“不敢劳驾,我们自家走路回去的好,省得又说我们白占了这里什么便宜。”
    下人们都在外头,屋里只得兄嫂妹子三人。永善坐在榻上,知道始末,脸色也有不好,淡横了月贞一眼,“你嫂子到你家来原是来帮衬的,你不说谢她,反听信底下那些碎嘴的话怨她,什么道理。”
    月贞在对榻也瞥他一眼,因为心里打定主意不要哭,所以嗓子只好放得又冷又硬,“你问我道理,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人家不传芸二奶奶娘家嫂子的闲话,单传我娘家嫂子的闲话,你们自己扪心自问!当时太太请嫂子帮忙照看,我就推过,是嫂子非要应承,应承了,又闹出这些闲话,你们还好意思来问我要道理!”
    永善为遮掩亏心,一拳头敲在炕桌上,“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你们家忙得这样,你嫂子顾念亲戚情分帮忙,难道还帮错了?今日我才晓得什么叫白眼狼,当初要不是我们费心为你打算,你能嫁到这里来享福?如今倒好,你做了阔奶奶了,扭脸就不认咱们这些穷亲戚!”
    月贞怄极了,又是笑又是摇头,“什么话都叫你们说尽了。你们摸摸良心,嫁我到这里真是为我?”
    白凤回身道:“不为姑娘,难道是为我们,我们得了什么好处,姑娘今日倒是清清爽爽地算清楚账。”
    这账要是算起来就琐碎了,当初李家的聘礼,后头的回门礼,零零散散也有几百银子。但要说出来,他们只怕又要算月贞在家二十年的吃喝。父母兄弟之间,本身就是笔糊涂账。
    恰是沉默的当口,听见廊下珠嫂子招呼惠歌进来。永善是男客,不好多留,只匆匆作了个揖便错身避到外间去等候。
    里头姑嫂两个不好当着人争吵,早换了副颜色。惠歌将二人望望,笑着走到榻上来,“听说凤嫂子要回家去,我母亲在前头招呼府衙里几位大人的夫人,抽不开身,特意叫我来送送。”
    说话招来两个婆子,将几个锦盒一一揭开给白凤瞧,“听说老太太身子不好,我母亲让装了些人参,燕窝,阿胶回去给老太太调理。另有五匹料子,带回去给小孩子裁几身衣裳穿。”
    又亲自拿出两锭红字包的银锭子塞在白凤手里,“眼看中秋,给孩子们的礼,凤嫂子千万收好。”
    白凤暗里掂掂,一锭大约十两,乐得她眉开眼笑,托着惠歌的手直拍着,“太太姑娘真是客气。我在你们家没帮上什么忙不说,还叫你们破费,哪里过意得去?”
    惠歌满心不耐烦,却遵她娘的话,有礼矜贵地笑着,“都是一家人,嫂子说话太见外了些,往后千万常来走动。”
    两人一番虚伪客套后,惠歌借故有事,先辞往琴太太屋里去回话。
    甫入房内,脸上再绷不住,直向琴太太抱怨,“娘的心也好得过了头,像章家大嫂这样的人,不同她计较就罢了,还送那么些东西打发他们去。”
    琴太太刚打灵前回来,额上还系着孝布,嫌勒得脑仁疼,一把掣了递给冯妈,“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嚜,你按我的话办就是了,哪来这么些怨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可别学你姨妈那副样子,成日怨气冲天的,女人最忌讳这个。”
    惠歌忙将脸色转一转,笑挂在唇角,“我业已依您的话把东西送到贞大嫂子屋里了,对章家大嫂也是客客气气的。”
    丫头奉茶上来,琴太太举起温热的茶碗向纱望出去。阴沉沉的天隔着密密麻麻的纱孔,像一片蒙眼的布,望得再远也远不过四片围拢的屋檐。
    她随口说:“这就对了。咱们先给足了人体面好处,往后要用他们,他们也拉不下脸推辞。就是想推辞,想想那些好处,也舍不得推了。”
    惠歌娇嫩的脸色涌现不屑,“咱们家还有事情用他们?”
    琴太太转过眼望着她笑,“难说,先打算着嚜。娘都是为你们兄妹两个打算。”
    她抬起手摸了摸惠歌的脸,眼内有些疲惫。为了惠歌的婚姻大事,她打算得长远。但再长再远,也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女人不如男人,男人的一生有无数的可能性,遇见什么人,走上什么路,都是未知的冒险。女人遇见的人都是有数的。譬如她自己的一生,现在就是走到头了,余后送了惠歌出阁,就只剩安享晚年。
    作者有话说:
    了疾:悔不当初…
    月贞:哼,小师父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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