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个常年守活寡的姐姐,总算迎来丈夫归家,可丈夫却是领着幼子美妾回来的,不知姐姐作何悲喜?
    姐姐老了,年轻时候的气焰化为一身软肉,恐怕是没脾气了。她怀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哀其不幸地好笑起来。
    彼时霜太太也笑着,笑里揉着一点尴尬,“过几日就要回乡下去,你暂且先委屈住在西边的几间屋子里吧。要是住不惯,等回来了再腾挪。”她坐在榻上,把眼歪上去看唐姨娘,莫名有些怕她的意味,“你看好不好?”
    这倒委实把唐姨娘吓了一跳,实在想不到正经太太非但没架子,还有些做小伏低的态度。她忙福身,“全听太太做主。”
    外头一家子爷儿们并几位尊长开了席,玉朴将唐姨娘打发到后头来,传话给霜太太,叫她看着安顿这对母子。
    夫妻俩犹未碰头,霜太太先要替他安顿他的小妾儿子。不过也有一点好,她可以从这位唐姨娘的身上,参照出近年来他的喜好。
    她的眼珠子灵活地在唐姨娘身上滚了一圈。他的喜好未变,还是喜欢这样文文弱弱的女人。她请唐姨娘榻上坐,“你几岁啦?”
    唐姨娘依依将半边屁股挨在榻沿上,语调格外轻缓,“今年二十三。”
    “噢,也不小了。”眼瞅就奔二十五的人了,二十五,三十,三十一过,眨眼就能像她一样老。霜太太在想象中获得点奇异的满足,和善地笑着,“是哪年跟的老爷呢?”
    “就是上回老爷离家回京,在南京歇脚的时候我跟的老爷。”
    噢,三年前的事,他到南京打个尖的功夫也不肯消停。
    “那你是南京人?娘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唐姨娘稍磕绊了一下,低下脸回:“娘家是南京唐员外家的家仆……我是他们家的家生丫头。”
    原来是那唐员外为巴结玉朴送的美娇娘。霜太太笑着点点头,眼睛朝虚空里望去,“唐家我晓得,与我们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他们在杭州府跑商,还是在我们钱庄里兑银子。”
    说着,她的眼又不由自主地溜来唐姨娘身上。再美也是个玩意儿,但玉朴一向喜欢年轻貌美的。她二十出头的时候比唐姨娘还美貌,遗憾美人终归迟暮。她感到自己的一身肥肉无处可藏,裹在锦衣华裳里,却犹如赤.条.条摊在太阳底下。
    晨起的盼望到这会,彻底在如此耀眼的美丽下转变成了一种恐慌,她有些怕见玉朴了,悻悻地笑着,招手吩咐跟前婆子,“你领着唐姨娘并她这些奶母丫头去歇着吧,舟车劳顿,怪累人的。”
    人去后,她把臃肿的身体撑起来,拽着周身沉甸甸的肉,无力地隐退进卧房。
    外头玳筵正盛,几位尊长对玉朴的态度有些暧昧,既要端着尊长的架子,又恨不得将歪着的眼贴到他身上去关怀。
    一席至半,已将玉朴在京这三年的事情问了个遍,后又议起天下大事,说得口舌起火,满庭喧嚣。
    渐渐黄昏,二老太爷有些体力不济。待要散席回客房歇息,又怕三叔公等比他年岁小些的,背着他抢占了什么先机。
    便倚老卖老地开腔,“吭、吭!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散了吧。玉朴才到家,总要让他们夫妻说说话。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尊卑有序,凭玉朴做着什么官,也得立起身来恭顺作揖,“二老太爷取笑,老夫老妻,没什么可叙的。缁宣,快搀二老太爷回房去。”
    不一时筵散席残,男人们轰烈的名利场在黄昏的光照下收尾。缁宣忙着亲自送各位长辈,了疾只得留下来送玉朴回房。
    从前院到后宅,残阳渐灺,路上显得格外清寂,只得衰蝉一两声。玉朴四面看一眼,随口问道:“怎么家中像少了许多人?”
    了疾走在半步后头,眼色放得空前冷漠,“这里一向都是这样,是父亲久居在天家富贵之地,忘了家中如何清静。”
    玉朴听出些意思,扭头将他打量了好几回,勉强慈爱地笑起来,“你比上回我见着时长高了好些。如今还在那小慈悲寺里修行?”
    “是。”
    “你师父还好?”
    “师父远游去了,暂且不在杭州。”
    玉朴用舌头扫扫口腔,剪起一条胳膊,身段悠闲潇洒,“不巧了,我还说这次回来,同你师父谈经论道一番呢。你二十了吧?还打算跟着你师父修行?依我看,你那个病既然未再复发,也不必耽误在佛门里,回家来帮衬帮衬你大哥是正经。”
    他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语调里,总有股凛凛的威势。
    了疾却是个心里有主意便八匹马拉不转的性子。这些年凭霜太太如何哭如何劝,他也誓不入红尘,玉朴的三言两语自然也撼动不了他。
    他立起掌来笑了笑,目光平平地落在玉朴锋利的轮廓上,“当初是为度病灾才剃度出家,如今病好就回家,岂不是对佛祖忘恩负义?父亲难道要我做个忘恩负义之辈? ”
    父子俩单在一处,似乎就摆脱了方才席上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统治。他是谁都不惧不怕的,因为心内无欲无求,没人能胁迫得了他。
    玉朴回首过来,恍惚觉得这个儿子陌生得很,从容得不受自己掌控。他心里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以同一副笑脸提起手将了疾指一指,“你长大了。好,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与你母亲商议商议再说。”
    说话走到正屋 ,玉朴掉过身,脸色随之一转,冷冷淡淡地跨门进去。
    了疾只送到廊庑底下便折身走了,心里闷着一缕叹息,为屋里他母亲哀怨的一生。她等了这个男人许多年,日复一日的,南来北往的风已吹皱了她的皮肤,他即便回来,也不过是时过境迁的重逢。
    一段情,何堪夏雨秋霜?
    他不免灰心,男欢女爱太不可靠,忽然害怕月贞也将她的一生挂来他的一身上,他是辜负不起的。
    时隔几日,阖家并一众亲戚扶灵回乡,因为亲戚众多,又添了玉朴这一行,还有大老爷的三位姨娘,单是搭人的马车就套了十七辆。
    一路皆有城中名流路祭,排场风光一时无两。但这些是与月贞无关的,她满心的遗憾,是未能像上回一样与了疾同乘一车。了疾的马车给霜太太占了去。
    按理霜太太该与玉朴同车,可夫妻俩久别三年,竟然无话可说,一连几日的沉默。霜太太坐在他身边,总疑心自己胖得挤人,很是尴尬,于是借故逃下车来,改坐了了疾的马车。
    好在到雨关厢老宅内,月贞与了疾的住处还是从前那一处,当中仅隔着一堵花墙。芳妈留在钱塘看屋子没有跟来,月贞自在许多,寻了个借口打发了珠嫂子,便摸到了疾这头来。
    她一面叩门,一面四下里望望有没有人,像是做贼,几分俏皮的鬼祟,“鹤年,你睡了么?”
    午晌刚过,秋高气爽,阖家安顿好,皆在午睡。老宅犹如个打盹的老者偶然喘不过气,汹汹地呼吸两下,又昏昏睡过去。
    了疾却在打坐,闻声来开门,也不由警惕地向月贞背后扫了两眼,斜身让她进屋,“大嫂不困?”
    “方才在马车上靠着睡了小半个时辰呢,这会不困。”月贞猫着腰打他身侧溜进去,回首时憋不住,自己也笑了,“做贼似的。”
    做的什么贼?彼此心下都有几分含混的尴尬。了疾反手阖上门,替他们寻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怕吵到人家午睡。”
    月贞面颊微红,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送了她那颗珊瑚珠子,就仿似他们的关系有了些说不清的进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她反倒不如从前那般厚脸皮,生出了几分赧态。
    她把手背在身后,为掩饰她的羞涩,踱着绣鞋傲慢地将屋子转了转,“你这屋子还是上回那样,我那边倒是多了些陈设。”
    她就要走到他身前来了,了疾像是刻意回避,走去案上倒茶,“崇儿呢?”
    窗纱有丝丝缕缕的光穿进来,照透了他两边胁下。他外头穿着檀色僧袍,里头是白色的中衣,两件同样单薄,能看清他的坚实有里的腰肌上系着松松袴子。
    月贞的眼管不住地朝他后腰上瞟,想象着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像只猫一样打盹。
    “崇儿安顿在哪里的?”他掉转身来,被月贞脸上娇艳的红色惊了一下,把眼落到了别处。
    月贞也给他惊了一跳,那些想入非非的念头吓退了,适才听见他的问话。她把眼仰起来,有些心虚,“崇儿跟着陈阿嫂住在太太院里。两个孩子都住在那头。我们太太近来喜欢热闹,大概是大老爷过世了的缘故。”
    了疾见她立在那里,背着手昂着首,像只犯了别扭的鹦哥,不禁噙笑喊她坐。
    她低着脸坐过去,一时无话,借着琴太太的风与他攀谈,神神秘秘地,“鹤年,我告诉你一椿事。大老爷的牙是给我们太太拔掉的。”
    了疾面色未改,不惊不乱地睇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太太的屋里不留神打翻过她装牙齿的罐子。”语毕,月贞反吊起眉梢,“你怎么不奇怪?难不成你一早就晓得?”
    了疾未答,月贞愈发好奇,手掠过炕桌把着他的胳膊晃一晃,“为什么?太太为什么恨大老爷恨得这样子?且大老爷这一死,霖二爷同惠歌瞧着也不大伤心。”
    “事不关己,大嫂少打听。”
    月贞也不知是真好奇,还是就喜欢歪缠他,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怎么能算事不关己呢,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他肚子里像装着半壶水,给她摇得心荡神漾。她也在那头晃着,两条细细的胳膊聚拢在炕桌上,挤得对襟里半掩的抹胸微微摊开一道口。里头影影绰绰的晃动着一颗红珊瑚珠子,浮在白腻腻的心口上。
    原来她把那颗珠子坠在脖子上,贴身藏在衣裳里。了疾瞥见,说不上的一阵心酥心痒,陌生得使人警惕。
    他在眨眼间当机立断,忽然硬了硬嗓子,“大嫂还是少议人是非为好。”不是为拒绝她,只为斩断自己一时的龌龊之念。
    其实男人到这个年纪,难免有些不由自主。虽然师父没教,但他自觉羞耻,把这也当做是一种修行。
    他才掉过眼,月贞已松开了手,脸上有些难堪。他便又懊悔起来,“你生气了?”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别到窗纱上去,“听你这话,好像觉得我是个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似的。”
    不消问,一定是生气了。
    了疾歪着眼,赔着笑脸,“我没有教训你的意思,你知道这些事也与你无益,何必去问它?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不就是了么?”
    见他态度小心,生怕得罪了她似的,月贞心里止不住的泛起一抹蜜意,勉勉强强回过眼来,“不说就不说,我还懒得听呢。”
    正是此刻,听见外头喊“娘”,隔着窗纱一瞧,原来蒋文兴抱着元崇往洞门底下过去。月贞忙开门出来,“崇儿,我在这里。”
    蒋文兴调转两步回来,瞧见了疾与月贞立在门首,心内有些诧异,“原来鹤兄弟的屋子也在这头。”
    了疾点了点头,迎着石蹬下来抱元崇,“文表哥难得回乡,就没有回家去看看?”
    “噢,家里的人都要过来吊唁,下晌我与他们一道回去。”说话间,蒋文兴错眼望向他后头的月贞,“方才在琴太太屋里帮着写几封帖子,赶上崇儿午睡起来有些闹,我便抱着他过来寻贞大嫂。”
    月贞笑着捉裙下来,“叫奶母带他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麻烦文四爷。”
    “不麻烦,我横竖也是闲着。说来实在惭愧,家里这样乱,我竟连个忙也帮不上,真是白在府上吃闲饭。”
    这是谦逊的话,实则自打大老爷的事情出来,这一月里,蒋文兴在李家又是帮着缁大爷接待亲友,又是帮着两位太太料理许多杂事,可谓殷勤备至。阖家上下都是瞧在眼里的。
    月贞只顾着客气,“哪里的话,文四爷又是帮着照看钱庄里的事,又是教导两个孩子,忙前忙后的,劳苦功高。您这要是吃闲饭,那我简直就是个废物了。”
    二人相互自谦,了疾在一旁放下了元崇,静静将这蒋文兴照了两眼,总觉此人相貌出众,言谈谦逊,眼神里却藏着几分过分的精明。
    可精明毕竟不是错,他想是他多心,便将元崇的手递给月贞,向门首摆出一只手,“文表哥请屋里坐。”
    月贞牵起元崇朝洞门底下指一指,“那我回屋去了,鹤年,你同文四爷说话。”
    两个人谈吐间有些异样,蒋文兴心里琢磨着,猛地回觉过来,恰是少了一份客气。这位贞大奶奶出身寒微,在人前一向谨慎小心,说话滴水不漏,唯独这会在鹤二爷跟前有些年轻姑娘的散漫态度,这不大寻常。
    一面思量,一面与了疾相请进屋,见炕桌上并放着两只青釉茶盅。茶盅不会讲话,却蓦地像两个人并头坐在那里,你斜我一眼,我睐你一下,暗流着玉润光彩。
    方才贞大奶奶在这屋里,显然是与了疾对坐在榻上的。这对叔嫂关着门对坐榻上,会说些什么?
    别人放心了疾是个和尚,可蒋文兴倒不这样看。他与他年纪相仿,自然了解霪不论心,都是男人嚜,和尚也有不规矩的。
    他往窗纱上寻一寻月贞的背影,目光耐人寻味,“贞大嫂子瞧着是个爱笑爱闹的随和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大与崇儿亲近。我平日与崇儿在书斋说话,他提起母亲来,总有些想亲近又怕亲近的样子。我方才见,崇儿倒是与鹤兄弟亲近些。”
    了疾收了茶盅,正背身在圆案上倒新茶,没留神他婉转的话锋,“大嫂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大会照看孩子。”
    他说起这话的语调,竟像是两个孩子的长辈,有些束手无策的纵容态度。
    蒋文兴在后头望他的背影,眼窝里沉敛着一点笑意,“贞大嫂子哪里像鹤兄弟说的这样。我听说他们章家开了间小铺卖面果子,可我看贞大嫂子却是举止温和大方,不像小户人家的姑娘那般胆怯小器。”
    了疾心上想,她是装出来的样子,怕被人瞧不起。调转身来,发现原来元崇不过是个引子,这人话锋的重心是搁在月贞身上的。只是不清楚他仅仅是对月贞感到好奇,还是试探月贞与自己的干系。
    他搁下茶,事不关己地玩笑,“兴许吧。怎么,文表哥想同他们章家做生意?”
    “哪里哪里,我不过随口问问,与他们家能有什么生意可做……”蒋文兴笑着摆摆手,随后渐渐将手蜷成拳搁在炕桌上,“说起生意上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们徐家桥钱庄的掌柜老郑快不好了?”
    了疾一向不过问家里的产业,莞尔摇首,“我见过郑掌柜几回,却不大说话,不大清楚他的事情。”
    他不清楚,蒋文兴便告诉:“老郑五十多了,听说前两年身子就不大好。这回大老爷的事情出来,他也没来家吊唁,恐怕是熬不过年关去了。”
    了疾睐住他,隐隐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却不搭茬,只泠然呷了口茶,“阿弥陀佛,也算长寿。我出家这些年,甚少与这些人打交到,也从不问这些事。”
    蒋文兴见他着不问世事的态度,心里存的一点主意也不好再提,只点头附和,“是了,鹤兄弟闲云野鹤,不问世事,逍遥嘛。”
    二人吃过一回茶,那蒋文兴便辞将出来。了疾送他到门首,望他打洞门下踅出去。身前身后,二人双双敛住眉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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