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动,一点光落在芸娘眼皮上,却把她扎得疼一下。她蓦地有些发慌,推了缁宣一把,“我方才好像瞧见你二弟从路上走过去。”
    缁宣正亲她亲得如痴如醉,头脑有些不清醒,握住她的肩朝后头那小路上瞅一眼,“哪个二弟?”
    “霖桥。”芸娘眉黛紧敛,脸上褪了红云,一时慌得发白,“要是鹤年,我倒不怕了。他就是瞧见了什么,也是装作没瞧见,不会去胡乱说。”
    缁宣也有些发慌,松开手向那路上走去几步,向下瞭望一阵,又走回林间,“哪里有人,你看错了。这里荒得很,连和尚们都少上来。”
    他又握住她的肩,俯低了亲她。芸娘向后仰着,脑子一倒,更有些六神无主,拈帕的手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我这个月还没来。”
    “什么没来?”缁宣亲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口齿含混不清。
    “还能是什么?我还没行经。”
    仿佛一道雷电劈在缁宣脑子里,他猛地正了身,将她也扶正,“你往常是什么时候?有准没有?”
    芸娘心下也忐忑,绞紧了手帕,“往常就是这几日,偶然早几日偶然晚几日的,我也说不准。这回晚了两天了,还没来。”
    缁宣默一晌,渐渐松了口气,“才晚两日,不算什么。再等等看,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也不知是宽慰她还是宽慰自己,横竖他那眉头仍未抹平。芸娘窥他一会,伏进他胸怀里,“你说得是,自打我生下岫哥后,行径就总是不准。”
    他搂着她,又说:“是了,巧兰也是不大准,这个不好说,过了这月还没来,我想法子悄悄请大夫来瞧瞧。”
    “这月还有十来天呢,咱们也太自惊自怕了些。”
    两个人抱拥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互相鼓励,互相宽慰。渐渐把彼此的心神说得松懈下来,相望一笑,却仍然都有些不能言说的苦郁藏在眼底。
    那边厢,月贞亦是满心的愁郁。席面上只得她与惠歌伴着两位太太,身边立着一堆婆子丫头,她在人堆里望眼欲穿,把门首盼断,只恨巧兰芸娘两个还不到!
    逍遥天的饭先送到了,婆子丫头们绕着圈摆饭。霜太太方才在殿内当着人受了玉朴冷淡,心里十分憋闷,正愁寻不到个撒气的地方,“巧兰那媳妇,换个衣裳也这样磨蹭,这都开席了。亏得没外客,叫长辈等等也就罢了,难道有客人,叫客人也等她?”
    月贞在案底下把脚一收,瞅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奉上笑脸,“方才殿内烧了那么些香,熏得身上味道重,巧大奶奶八成是要好好收拾收拾。”
    服侍巧兰的妈妈忙上前搭话,“是的是的,只怕身上味道重,熏着两位太太。”
    霜太太再寻不到骂人的措辞,嘟嘟哝哝道:“就她事情多。”
    摆好饭,惠歌也多了句嘴,“芸二嫂子也还没来呢。”
    月贞一时暗暗转着两只眼,真是顾此失彼,恨不能扯谎周全。琴太太却没所谓道:“咱们吃咱们的。”
    霜太太又吩咐去将了疾叫来吃饭,怕他在二老爷跟前拘束。
    不一时去的丫头先回来回话:“县衙门的寥大人来了,老爷请他一道吃饭。二爷辞过老爷就往咱们这里过来。”
    提及寥大人,霜太太骤然想起要为月贞请牌坊的事情。待要问琴太太两句,才张嘴道:“贞媳妇的……”
    谁知琴太太忙给她拣了菜,暗里递她个眼风,“姐姐吃这个。”
    月贞只当是有事情叫她,将才端起的碗又搁下,“姨妈有什么吩咐?”
    霜太太瞟琴太太一眼,干笑着,“只怕鹤年不晓得我们是在哪间厅里用饭,你同你妹子去接一接他。”
    待月贞惠歌一去,霜太太把不相干的仆妇都追出去,只留赵妈冯妈在跟前。搭着脑袋问琴太太:“怎么,牌坊的事情,月贞并不晓得?”
    琴太太只恐月贞事先晓得了要闹,那孩子看着乖巧听话,却不是个没心眼的。真是个不依,她还要费着神使些恩威齐压的手段,倒嫌麻烦。
    不如等着牌坊立起来,她心里再有怨言,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便对她姐姐道:“不晓得,姐姐也不要走漏了风声。一则,还得等朝廷派的巡抚到了杭州才能向上请,还没个准头;二则,你想想,叫那章家知道,还不先拿这个做法讹诈?他们穷极了的人家,什么不敢张口要?三则,叫钱塘县那些太太奶奶们听见,不免生妒言。朝廷恩赐的荣耀,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向是男人去争,这回,叫咱们家的女人争了来,她们能不瞧着眼热?”
    两个人虽然有些过节,不过到底是亲姊妹,对外还是同心的。霜太太思来有理,又嘱咐两个妈妈,“你们也一个字别同人去说。”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狠狠一提,“也不许叫鹤年知道。那孩子,修行修行都修入魔了,脑子同别的男人不一样。要给他知道,不知又要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话。”
    两婆子忙谨慎应声。
    可巧那寥大人来,一是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之事;二也是为这牌坊的事;三则是借着这两个由头,上赶着来奉承玉朴。谁叫玉朴自回钱塘以来,会见的都是些布政司与府衙的官员,县上的人还不够这个层面。
    给玉朴才请到厅上,霜太太就使人来请走了疾。两个官中的人说话,他正也没兴致听,自然也不得而知底下的事情。
    正走到大慈悲寺的法堂外,听见里头玉芳主持正在讲经说法,了疾便立在门首听了听。谁知那玉芳住持瞧见他,撇下僧众迎将出来,“师兄陪着老爷用过饭了?”
    了疾忙合十行礼,“不敢当,论辈分,我师父还是您的师弟。”
    “哪里哪里,佛门之中,也有论法不论辈的讲究嘛。”一把斑白的胡须稍稍遮住玉芳满面的趋附,眼中提起一点小心,“听见寥大人也来了?原该去山门处迎的,可他传话说不必迎,怕闹出阵仗,老爷不喜欢。我也就没敢去迎,师兄可见着他了?是不是正陪着老爷在厅室用饭呢?”
    知道他还是为亏空的事情怕受牵连,刻意婉转探听。了疾不免一阵心烦,才避开那官场上阿谀奉承的辞令,又遇见这佛门内的献媚逢迎,真是绕也绕不开。
    他微微蹙额,欲借故告辞。可巧就听见惠歌老远地喊:“鹤哥哥,太太们正等你吃饭呢。”
    了疾向玉芳点头告辞,迎着月贞与惠歌走去。月贞看见他目光直投过来,反倒把眼别开。
    也许是还在怨恨他,想到此节,了疾又觉得她那腔热情虽然有惹火烧身的嫌疑,却仿佛得已叫人在俗事凡物中有个喘息之机。
    “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跑出来了?”了疾走到惠歌面前,余光瞟一下月贞,笑颜却只对着惠歌。
    惠歌笑着回应,身子俏皮地往两边歪一歪,“姨妈怕你不晓得我们在哪间厅上,叫我和贞大嫂子出来迎迎你。大慈悲寺的小厅多,不像你那个庙里,吃饭不是在斋堂就是在禅房。”
    了疾抬手把她那斗篷上的一圈毛领子理一理,“怎么就穿这么些?山上冻人。”
    大慈悲寺比小慈悲寺地势又高一些,尽管是个碧云丽日天,风却大,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况且业已立了冬。惠歌倒还好,出来时跟前丫头周到,给她披了件斗篷。月贞没来得及,还穿着家常长袄,鼻尖给风吹得有些发红发酸。
    了疾外头扣了件崭新的黑色纺金线袈裟,惠歌年纪小,素日疯起来,最爱把他的袈裟披在身上充姑子玩耍。这会看见这一件新的,跃跃欲试,“鹤哥哥既然怕我冻着,就把你的袈裟解下来披在我身上嚜。”
    了疾反手一剪,故作为难,“你已披着件斗篷,再披件袈裟,裹得人肥肥的粽子一样,哪里会好看?”
    惠歌三两下把斗篷解下来,一把披到月贞肩上,“我的斗篷给贞大嫂子披着好了,你的袈裟解下来给我。”
    了疾睐她一眼,有些宠溺地笑了,“好,就依你。”
    月贞把自己的左右肩头照照,收拢了斗篷,也暗睐他一眼。她心道,又耍这种伎俩。当着人想法子周全她,背着人一抹脸,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样?简直呕死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这一家人真是热闹。
    了疾:你也很热闹。
    月贞:我闹死你!呜哇!
    了疾:唷,小野猫也想充老虎?
    第39章 强争春(九)
    午钟频敲, 震慑山林,惊得寒雁离乱。那边厅内也摆上饭, 寥大人再三客套推辞, 乔作推辞不过,一面吩咐家丁奉上虔哥皈依的贺礼,一面与玉朴相请入席。
    玉朴见那几个描金箱笼, 知他礼重,虽不爱财,也少不得客气, “这一遭回来,又是为大哥奔丧回乡, 又是访见布政司的几位大人。你的帖子我早瞧见了,原本打算寺里回去就请你到家中小聚的, 不想你先上来了。”
    “老爷事忙, 什么时候见都不要紧的。”这番解说,算是给足脸面。寥大人也是知情识趣之人, 忙拱手, “下官原也不敢打搅, 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与玉芳住持商议修建佛塔之事,听见老爷也在这里为令公子皈依,我忙吩咐家下人略备薄礼前来拜见。”
    见席上无酒,寥大人欲吩咐门外僧人去买些酒来, 却叫玉朴拦住,“嗳, 佛门圣地, 怎可放肆?就以茶代酒吧。”
    二人便以茶代酒, 慢斟慢酌。玉朴抚着须道:“大慈悲寺亏空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亏得你明察,朝廷圣恩,怎能叫这些贪僧肆意挥霍?大慈悲寺乃杭州名寺,出了这样的事,明年巡抚南下,恐怕也要过问。”
    寥大人忙为他执壶添茶,“因此才要赶在开春时动工。这件事玉芳虽未牵涉其中,可他未必不知情。知情不报,包庇徒众,下官不放心再将此事交给他办。下官正要请老爷的示下,想请令二公子了疾禅师来监管修建佛塔。一来他是佛门中人,正好管佛门中的事;二来他离大慈悲寺近,贵家有要出捐一笔款子,请他来监管,再恰当不过。只是怕老爷疼爱儿子,不肯叫他劳累。”
    还是那句话,大慈悲寺乃杭州府名寺,隶属官府管辖,若叫了疾来监管,事情办好了,迟早是要上报朝廷的,也算他先在官场挂了个名。
    玉朴忖度一瞬,点了点头,“他是佛门子弟,自然该担起此事,年轻人,叫他历练历练也好。你只管与玉芳住持商议好,我来同他说。”
    “还有一椿事下官想向老爷打听打听。不知明年下访江南的巡抚是哪一位?下官这里有一份陈情表书,想请他上表朝廷,不知好不好开这个口?”
    “是为我们大太太托你的事情?”
    “不敢这么说。”寥大人忙笑着摇手,“这不单是为老爷府上添光,也是为光耀了整个钱塘县,是大太太成全了下官。”
    玉朴见他很会说话,笑着点点下颏,“我是李家的人,这件事就不好插手了,只得请你寥大人费心。巡抚嘛……我在京时听见些议论,说是皇上有意派工部右侍郎郭隶。我与此人不大熟悉,不甚了解。”
    自然不大熟,郭隶是六部的人,玉朴虽在杭州府有头脸,可北京乃天子脚下,权贵遍地,他一个通政司文官,尚且资浅望轻。
    想来又几分寥落,玉朴散淡一笑,“不过你也不要惊怕,不过是例行巡抚地方之责,又不是冲着什么人什么事来的。你尽好你地方官的本分就是了。至于我们李家的事,我想如今朝廷有意要正一正民间风气,也算恰逢时宜,他乐得向朝廷请命的。”
    “那就好,那就好。”
    寥大人这一搁下心来,便错把茶盅代金樽,吃得眼染红霞,满面春风。
    这里席罢,玉朴又遣了个小厮到那厅上告诉了疾,叫他晚饭时过那边厅上商议事情。了疾心料是为佛塔之事,坐在榻上默默点头。
    前头案上抹牌抹得正劲,一张八仙桌上铺着大红猩猩毡毯子,四面围着流光的锦裙,钗环碰撞,铃铛作响。
    月贞是新学的打不好,连输了好几把牌,把半个月的月钱输没了,心里有些发愁,她每月积攒下的月钱统共就三十两在那里。
    偏巧兰还在那里笑她:“贞大嫂子心疼钱了,瞧这一脸的愁闷。”
    月贞忙讪笑:“没有的事。是我自己笨,怨得着谁?”
    霜太太最烦巧兰这性子,玩到兴头上便渐渐失态。她横她一眼,巧兰瞥见,方收敛了态度,尴尬地笑一笑,“输了也不怕,又没几个钱。”
    愈发令霜太太厌嫌,跟个土财主似的。
    她扭头望一眼了疾,见他坐在榻上看经文,想他伴着一班女人无趣,有意拉他消遣,“鹤年,你也来打一把。”
    了疾书上抬起眼,像是在说她不可理喻,哪有出家人抹牌的?霜太太嗔他一眼,“你坐在那里也是没趣。”
    “那我回寺里去。”
    她又急道:“不许!我们也在山上住不了几日了,你又要年关时才归家,我得多少日子不见你?你不抹牌,那你押个角玩。”
    了疾把经书垂在腿上,睃了案上一圈,“那就押贞大嫂子吧。大嫂,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巧兰捂着嘴笑,“我们二弟是从不玩这些的,只怕是见贞大嫂子输得多了,又发了慈悲心肠。”
    霜太太立时剜去一眼,“谁都跟你似的,成日胡吃胡穿,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你这样的手脚。”
    月贞却不领情,起身拉了芸娘坐下,“我手气实在不好,还是二奶奶来转转运吧。”
    琴太太便向榻上抬抬下巴,“那你去坐着吃两块点心,午饭也没吃几口。”说着朝霜太太搭过脑袋,“这孩子,见瘦了。”
    两位太太扭头将月贞上下打量,嘀嘀咕咕议论了几句她见瘦的事情。月贞觉得,那四只眼睛仿佛是要撕她的肉吃,又嫌她瘦,且得养一养。
    她不自在地落到榻上,在这小小的安静的一角,拣了块豆沙糕咬着。了疾就坐在对面,态度如常悠闲。她因为自己不得自在,更恨了他这悠闲,端直了腰,狠狠乜他一眼。
    了疾睐目过去,她也不闪躲,就偏着脸等在那里。就是要叫他看见!又凶巴巴白他一眼。
    一眼一眼地,如刀割肉,将了疾沉默地千刀万剐。他百般无奈地笑了下,想他坐在这里也是惹她生气,便搁下书立起身,对霜太太道:“方才父亲使人来叫我,恐怕有事,我往那头去。”
    听见是玉朴叫,霜太太不敢留,许他去了。他临门回首,见月贞坐在幽暗的角落,目光如针,似乎更怨他了。
    他这一走,霜太太抹牌也失了些兴致。尽管了疾只在边上坐着不说话,但坐在那里,仿佛就是她做娘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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