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月贞尚未来得及从自己那一丝痛里抽身,回家便见识了别人苦痛。那痛是庞然的,伤及性命的——
    听说唐姨娘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琴太太好瞧热闹的心又给吊起来,过两日叫来月贞吩咐:“你去瞧瞧,也算我们这头的一份心,她好歹是为李家生下了虔哥,不比别的姨娘。”
    月贞依命在这边宅里打点了些人参阿胶捎带过去。到唐姨娘屋里,见这边府里的人皆在,外间还跪着几个管事的男人仆妇,她一时不知为何,怯怯懦懦地站到巧兰身边去。
    霜太太在榻上指着几人大骂:“瞧我和老爷都不在家,你们简直没了王法!姨娘病中,为什么不请大夫瞧?还有茶饭炭火,为什么不给足?这家里还没穷呢,你们就胆敢私自克扣姨娘的东西!”
    底下众人一头扎在地上,“不敢不敢呐!老爷太太明察,哪样敢缺?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那炭、那炭实在是外头还没送来,前天送来了,忙就送了一篓子到这里来,老爷太太瞧,不是在那里点着的?”
    霜太太捶了下炕桌,“那大夫呢?为什么不请?”
    “咱们家常请的张先生马先生可巧这几日都到仁和走亲戚去了,不在家,就没请来。十五那日请了个姓吴的大夫来给姨娘瞧,谁知竟是个庸医,姨娘吃了他几副药,非但没见好,反又病得重了些。”
    霜太太待要开口,玉朴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拔座起来向她道:“你审吧,我瞧瞧她去。”
    这厢打帘子进了卧房,只见唐姨娘面容淹淡欹在枕上,宝髻睡得乱蓬蓬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有些发白,却对着他笑了笑,“快叫太太别问了,他们没什么错处,说的都是实话,是我自家身子骨不好,一病就拖拖拉拉的总好不了。”
    玉朴坐在床沿上,欲待扶她睡下去,她却不肯,“躺了好几天,躺不住了。你们在山上好不好,虔哥有没有哭闹?”
    “虔哥由奶母照看着,好得很。”玉朴送开手,温情地看着她,“前日打山上下来,原要到你屋里来的,不曾想周府台下帖来请,就给耽搁住了。”
    唐姨娘看着他,很难从他的目光里辨别真伪。官场中人,虚虚实实都很有一套。她不知道他因何冷淡,无从追究,便也懒得追究了。反正寄人篱下的滋味她从小尝到大。
    唯一一段好日子,是在北京那三年。她越来越怀念,“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去?你向朝廷告的假我记得是三月里到日子?”
    “是三月里,过了年关就快了。”玉朴见床头小几上搁着药,便端来喂她,“不急,好好把病养一养。你看你,眼也凹了,脸也白了,不似往常那般标志迷人了。”
    他微笑着,眼色有些宠爱的痕迹,仿佛往日情谊又再提起。唐姨娘不禁嗔他一眼,“不标志了,你就不喜欢了?”
    他笑着搅一搅碗里的银汤匙,垂下眼盯着手里的苦药,“标志哪个男人不喜欢?不过你嘛,不标志我也喜欢。太标志了倒有些不好,惹人的眼,我心里酸。”
    她把这当做是俏皮的情话,似乎又活过来,脸上多了一抹血光,糊在惨白的脸上,突兀得像个纸扎的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今夜月色迷离,全是科技与狠活。
    了疾:科技是你给的,狠活是我给的。
    第41章 梦中身(一)
    霜太太在外头骂人, 高吊着嗓门,有意叫卧房里头听见。好叫人知道都是下人们偷懒耍滑, 慢怠了唐姨娘——
    “你们这起眼里没王法心里没主子的, 这会在这里你推我我推你,谁都没错,难道是我和老爷错了?走时明明了了的交代你们, 好好看家,照看好姨娘。她是我们李家的功臣,你们就是这么照看的?一人下去领二十板子, 我看你们还敢不敢不放人在眼里!”
    几个下人跪在那里磕头讨饶,霜太太也不理会, 一径打帘子进了卧房。有个管家上来一壁招呼骂着一壁招呼着众人出去,月贞才得将捎来的礼搁在桌上, 与巧兰一并坐下说话。
    虽有满窗晴日, 又点着熏笼,可这屋里还是冷飕飕的。巧兰朝几扇窗户指一指, 低着声与月贞说:“你看, 窗户上还糊的是一层纱, 也不换明瓦,也不换油纸,透着风,不冷才怪呢。”
    月贞朝门首瞟一眼道:“真要打那几个管事的?”
    巧兰把嘴一努,捂着嘴笑, “不过是说给里头听的,谁还真打他们?实话告诉你吧, 原本就是我们太太走前交代好的。她还是看不惯唐姨娘, 年轻, 身段好,她心里不舒服。”
    月贞来时便猜着个七.八分,只是不好议论,心里有些替唐姨娘不值。
    恰逢玉朴忙着去赴约,出来睇见两个媳妇,反手朝帘子后头一指,“你们进去吧,虽然差着辈分,但你们同姨娘年纪相差不大,陪着她说说话她的精神头慢慢就能好起来了。”
    两媳妇福身进去。里头卧房倒还大,一应家具均是褐色鸡翅木雕花的,架子床下点着熏笼,炕桌上燃着香炉子,榻两边高几上各设一盆秋海棠,在李家的一干屋舍中,算是清雅别致。
    听说是秋天二老爷回来前,霜太太特意吩咐人收拾的。眼下光景一变,昔日贤惠和蔼的霜太太坐在床前,贤惠还是贤惠,只是那副和蔼面孔有了些别的韵味。
    霜太太吩咐巧兰两个,“你们搬根凳子来床前陪姨娘说说话。”语毕扭回头去,蔼蔼地拉起唐姨娘的手,“那些下人该罚,冬天一到,他们就犯懒,年年都是如此。年节将近了,个个都只顾着赌钱吃酒,心思全不放在事情上。又赶上我们都不在家,你又是和软和性子,他们愈发怠惰。我已经罚过他们了,叫管家下晌另请个好大夫来瞧,你千万要养好病。”
    最尾这句倒是真心,唐姨娘这一病,形容枯悴,颜色消减,只怕不好好养起来,到时候不合萧内官的心意。
    好在不过是伤风伤得重了些,并无大碍。
    她继而又道:“你想吃什么,说给丫头,叫厨房里做给你吃,不要怕劳动他们。”
    唐姨娘低眉顺眼地笑着,暗里瞟月贞巧兰两眼。想有外人在这里,提一点不算过分的要求,霜太太总不至于当着晚辈拂她的脸子。
    便揪着被子笑道:“我也不想吃什么,病了反倒胃口不好。就是,就是有些惦记虔哥。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不知他又长了多少。”
    霜太太转着眼珠子也一时寻不到理由搪塞,只得讪笑,待要没奈何地应下,谁知赵妈急中生智,杀到床尾,撩着月钩上的帐子笑,“原是该的,咱们寺里下来,太太就说要叫奶母子抱着虔哥过来。又听见姨娘病了,就没敢抱过来。”
    她睨霜太太一眼,言语句句都为人周全,“虔哥年纪小,生来又体弱,如今姨娘病着,只怕给他染了病气去,他小孩子家,哪里经得住?还是等姨娘好了的吧,您是亲娘,自然也是为他好。”
    唐姨娘恹恹一笑,点了点头,“您老说得很是。”
    这厢说完话,霜太太要领着人去,巧兰坐了会,意思到了,也一并跟着去。
    独独月贞留下来,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有些尴尬。这暖气像是突然膨起来的,猝不及防,仍有股冷飕飕的风在空气中没来得及退去,二者纠葛着互不相让,使人忽冷忽暖,手足无措。
    两人素日毕竟不大说话,还是因唐姨娘上回与了疾传出些流言,月贞才在心里留意到她,因此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月贞在有礼间窥她,她虽然病了,眉还是那眉,嘴还是那嘴,嵌在一张饱满流畅的瓜子脸上,像画上风韵袅袅的美人。可这画给雨洇润了,褪了些颜色。也还是美,变成另一种脆弱凄怨的美,使这美丽更别致深刻。
    月贞讪笑两下,先传琴太太的话,“我们太太不得空来瞧姨娘,吩咐我带了些人参阿胶来给姨娘补气血。姨娘倘或吃着见好,使人去我们那边说一声,我再叫人送来。”
    这家里的人唐姨娘多少都知道一些,霜太太琴太太是体面小姐出身;巧兰娘家虽然只是县官,也是官宦人家的闺秀;芸娘是富裕朱门的千金;唯有月贞,娘家是市井寒门,老子早早就没了,只得个病弱老娘与一双不顶事的哥嫂,八字又不好。与她丫头下人的出身仿佛没个高低。
    她在李家并没有个贴心的人,其实从前也盼着月贞能来,但月贞似乎怕得罪了霜太太,刻意疏淡着她。
    眼下月贞肯坐在她床前,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她主动去抓月贞的手,控制着力度,轻得有些讨好的意味,“谢谢,谢谢琴太太,谢谢你。”
    最尾谢到月贞时,笑得分外温柔。月贞忽然触动,再也不信从前的谣言,反手握住她。
    但有一点不好意思,被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重视,仿佛她自己也美丽起来,“这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家里现成的东西,又不是掏我的银子买的。”
    唐姨娘会心一笑,忙唤丫头进来,“快把那些果子点心摆出来请贞大奶奶吃。”
    才刚各房里送来的,见霜太太与玉朴过问起唐姨娘,各房里都顺了这股风,果子点心都还新鲜着。
    月贞不忍拂她的好意,没狠推,等丫头端上来,她就将碟子放在腿上,拣了一块吃。吃到一半,微微抬起眼,“过完年你与二老爷就要动身回京了。等回去,就都好了,眼下只好忍耐忍耐。”
    唐姨娘笑了笑,“我懂的。从前在南京做丫头时,也不是没受过气,不算什么。”
    月贞想了想,提议道:“你要不趁着年前回南京娘家去?就说回去过年。横竖二老爷回京时要到南京落脚,那时候你再同他一道回北京。”
    唐姨娘摇头道:“也不是没想过暂避到娘家去,可我娘家是人家的下人,回去也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都是一样的。况且我的儿子在这里,我不舍得。”
    既说到这里,月贞索性给她提醒,“瞧这架势你就不怕?从前有位小齐姨娘的事情,你听没听说过?”
    唐姨娘往上撑一撑,点着头,“在京就听另几位姨娘说起过,说是老爷打发她回钱塘来,她趁老爷不在跟前,耐不住寂.寞与个小厮私通,给太太亲自拿住了。”
    月贞瘪嘴一笑,“什么人这样眼瞎,二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才?就是他如今这样的年纪,在男人里也是拔尖的,何况当年还不是这样的年纪。那小齐姨娘是个眼瞎的去寻个小厮?”
    说到此节,她晦涩地笑一笑,“不过二老爷还在这里呢,谁都要顾着他的体面。估摸也就是那些下人爱给你气受,你自己留心些。”
    唐姨娘听了半晌,酸酸涩涩弯弯嘴角,“什么气我都可以受得,只是我的虔哥……我就那么个骨肉,不过想看看他,他们也找借口推脱。”
    “你求二老爷呀。”
    “求过了,他也顾及着太太,况且是家里的规矩,太太才是孩子的正头母亲。算起来,自打中秋后我就没看见过虔哥,谁知道我做娘的心?”
    说到儿子,她便哭起来。哭也未敢放声,只是隐隐约约的啜泣,眼泪却似苦海倾倒,流也流不完。
    月贞本不欲得罪人,这会也动了恻隐之心,“你不过是要看看他。这样,我来替你想法子。我过几日要回趟娘家,你且先把病养好,等我回来。”
    唐姨娘听见她要回娘家,临别之际,依依难舍,握着她的不断哀哀戚戚地叮咛,“那趁还没回去,你常我这里坐啊,常来坐啊……”
    这厢回去,又禀给琴太太,琴太太在榻上乜着眼笑了笑,“依你说的,就不是什么大病,静心养一养就好了。你看看你这姨妈,心硬手软,成不了什么大事。找帮下人欺负人,顶什么用?过了年人家回京去,还不是郎情妾意,撇下她在这里。”
    月贞不好接话,在榻那端沉默着。琴太太睇她一眼,撇下那边的事不提,叫来冯妈问:“过年的东西在预备了没有?”
    冯妈道:“都开始预备了。菜蔬不算,早早预备下也不新鲜。先在铺子里定了些干货,又找人定了些毛皮子,将库里的料子寻了几匹出来添上里子给各房里裁衣裳穿。有些家私掉了点漆,也请了工匠来,赶在年前重新漆过。家里的事情左右就是这些零碎,年年都如此,照章办事。各铺子里的事咱们二爷在张罗,他近几日老实,不往行院里头扎了,带着掌柜专跑结银子的事,那些茶商顺道送了好些年礼,都搁在那里,还有些野鸭野鸡野兔野鸽子,都先养在厨房里。”
    琴太太刮着茶碗盖子听完,吩咐道:“这样,定的皮毛料子装几样,料子也抽出几匹来,野味也一样装两只,过些时给月贞带回章家去。”盖子一落,又添些大方,“再包十两银子,也是亲戚间的意思。”
    月贞别过眼来,忙推了下,“这也太多了。”
    “多一点怕什么呀?叫你娘哥嫂看见你在家过得好,街坊邻舍瞧见,也是他们的体面。”
    那冯妈拣根杌凳坐下来,跟着笑,“我们贞大奶奶就是这点好,又不争又不抢的。”说话一提眉梢,“哎唷,就怕抽调不出人手送大奶奶回去,眼下各个管事的都忙,总要有个会说话的人跟着去送才是像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办的事。”
    琴太太略略思想道:“就烦文兴跟着送一趟,他钱庄里的事要年后才过手,十二月里才回乡下他姐姐家去,眼下孩子们又歇下来不读书了,他闲着也是闲着。”
    商议定,十一月初,便将东西装了两大车拉着,预备好软轿,叫几个婆子小厮跟着,命月贞领着元崇回章家。
    这日天色灰淡,云翳蔽日,像有场雪憋着要下。月贞领着元崇闷坐在轿内,怕见她哥哥嫂嫂,上回大老爷治丧期间,闹了些不愉快,还不知他们要怎样言三语四。
    可久来未见,又有些牵挂似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肉。
    想得烦了,不欲去想,思绪稍转,又想到了疾身上。
    自南屏山回来,霜太太使家下人送了些东西去给他,回来问小厮,“鹤年有没有什么话捎带回来?”
    小厮摇摇头,“二爷没什么话,就说不要惦记他,他年前必定回来。叫小的给老爷并二位太太请安,又问各房里的哥哥嫂子好。对,还问咱们崇小爷的事,天冷了,请贞大嫂子费心替崇小爷添衣裳。”
    当时阖家女人都在霜太太屋里坐着,霜太太笑着抱怨,“鹤年与崇儿这孩子像是有缘。唉,他要是会打算,也想着本本分分回家来娶妻生子,倒能做个好父亲。”
    月贞听见,心绪芜杂,一时不知是恼是恨,是酸是苦,是愧是怨?是她使了些下作手段,才使两个人走到如斯境地,仿佛他们之间似有似无的一点情愫真就烟消云散了。
    但真还如从前,又令人抓耳挠腮的心痒,欲断难断,欲和难和。
    眼下的结局是她一手造成的,虽然愧疚,却不后悔。是他说的,凡事总要有个收场,那就是她为这一段情收场的方式。
    此刻想来,仍是有些惘然感伤。
    恰好那蒋文兴骑在马上躬下腰来打了下帘子,“贞大嫂,你看是往哪里走?”
    月贞探出头去,迷惘地向街头张望,一时不知是走到哪里来了,因为年关,人像发了洪水,这条街那条巷,来势汹汹,奔腾翻涌。
    她感到些伶俜恐慌,好容易眼神定下来,朝那条破旧的岔道上一指,“那条街上,门头挂着红色招牌的那家。”
    一行人转过去,又是腥气冲天的窄街,两边歪斜的屋舍,残砖败瓦,断壁颓垣。铺子也齐全,药铺粮油铺料子铺,药是拿独活充当归,卖不识货的乡下人;粮里掺了砂,买回去还要细细拣,拣也拣不干净,吃一碗饭硌十来回牙,渐渐吃惯了,哪日没有,倒要抱怨这顿饭吃得没意思;
    至于卖料子的,那料子经不得晒,晒得久了,“哧啦”一声,触目惊心。
    前头又是各色摊贩,卖菜蔬的,卖鸡鸭鱼肉的,接近年关,又凭空多出来好些卖脂粉绢花手帕的,那些玩意颜色因为过分鲜亮,像是浸了毒。
    这种地方的气味是埋在蒋文兴的脑子里的,一嗅,便是铺天盖地的记忆,叫他厌恶。但正也是因为熟,使他看月贞也开始感到两分亲昵,好像他们是零落异地的两个不相熟的小同乡。
    比同旁人,竟也有些惺惺相惜。
    自寺里归家,也在园子里撞见过月贞几回,他背地里看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寻味。知道她一个寡妇暗中不轨,是霪。况且她新婚之夜就死了丈夫,还是个姑娘。这姑娘经历了人事,就能有些不一样了,更霪。
    因此他寻味的目光里也带着些霪色,企图找出月贞身上不同往常的痕迹。
    然而月贞还是那个月贞,小心谨慎里还是掩不住的机灵气,一双眼睛除了新添一缕哀色,仍然灵动俏皮。那俏皮也含着无奈,似乎是一种放逐,一种攥在手里的安慰。
    到了地方,月贞领着元崇下轿,蒋文兴吩咐小厮往门里卸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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