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惨淡的脸色令缁宣也慢慢后知后觉,他有些不敢面对,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不该我管,那该谁管?”
    “自然是她的丈夫,霖二哥来管。”
    此话一出,芸娘与缁宣都惊住了。
    了疾仍在那头打算着,“大哥,你派个人快马加鞭到南京去给霖二哥送个信。这事情能不能妥当收尾,就全看他了。他虽然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大事上他一向不是个含糊的人。”
    缁宣低着脑袋斜他一眼,“可这桩事,到底不是生意上的事。”
    “却是他的家事。”了疾哀叹了一声,“你们只想把他蒙在鼓里,可纸迟早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他替二嫂善后,二嫂恐怕就没命活了。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我信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缁宣低着头,似乎走入了窘境。待了疾一走,他则陷入了更窘迫的窘境中。
    屋子里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片死一样的岑寂,都是低着脸,都有些无法面对。
    芸娘无法面对的,是在此之前不计后果的冒险。他们的感情是颗偷来的果子,从前觉得分外甜,却在今时今日,这份感情猛地转身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有些头晕目眩,心里的害怕慌张都被心寒取代了,只感到一阵无声的凄凉。想笑不知该如何笑,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她在刺眼的阳光里斜睨了缁宣一眼,是一种肝肠寸断的鄙夷。
    而缁宣就简单得多,他无法面对的,只是她。他很清楚他本能的自私多么令她失望,他试图辩解,也试图打破这无止境的沉默,“鹤年出的这主意,尽管有些冒险,可也不是没道理。要是我们俩绑在一根绳子上,更是谁也别……”
    话没说完,芸娘就立身起来朝床上走去,“我明白的。你也快走吧,一会秋雁就要回来了。”
    缁宣走出来,迎着蓊薆掩映的长阶往下去,身段依然是风流倜傥,但心里骗不过自己,这是一场落荒而逃。
    他心痛欲裂地感激着她,在这个落幕的时刻,还肯替他维护一份男人的体面,没有使他太难堪。
    作者有话说:
    了疾:糟糕,又把想问的事抛在脑后了。
    月贞:你最好永远别想起来问。
    第60章 迷归路(十)
    这一段忐忑的日子内, 人人不安,各自擘画。芸娘的事情月贞这会帮不上忙, 便在这令人不安的闲暇里打算起她自己的事。
    了疾那头是如何打算她不管, 她这头倒是先打定了主意要与蒋文兴断绝关系。这夜便约了蒋文兴到房里来。众人都睡下了,她却轻妆未卸,还特地将髻上散乱的发丝抹了些头油, 端庄地重新挽好。
    她照着镜子,庆幸还为时不晚,还有余地挽回这一个不算错误的错。
    她坐在榻上, 倒从未像今夜如此郑重地等待过蒋文兴。从前等他时,多半是怀揣着一份兴奋而脸红的期盼。此刻坐在这里, 心内只有一片静谧的踏实。
    蒋文兴同样怀着他自己的一份打算趁夜而来,月色溶溶, 照得他前所未有地情绪高涨。缁宣那头的五千两有了着落, 说是这两日就给他;严大官人那头的买卖也差不多商榷定了,是一项木材生意。
    听说北边有战事, 那一带大大小小瘟疫不断, 死的人多, 许多行商都不肯往那头去。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他与严大官人筹算着花一笔大本钱置办批柏木,运到凤翔府卖给那些棺材铺子。
    这一去少不得大半年光景,因此从前避忌不想的事走前都得有个明了打算。他原以为这决断很难下,想不到真是事到临头, 又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定了的事。
    这厢敲开月贞的门,月贞擎着一盏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卧房里走。走到榻前, 月贞微笑着把灯搁在炕桌上, 去给他倒了盅热腾腾的茶来,“我刚瀹好你就来了,还真是会算时辰。”
    她今夜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一应穿戴都规规矩矩的,不似往日散漫。脸上的笑也是热络的,那热络又分外正经,像是款待贵客。
    她搁下茶,又转身去端了个点心碟子来,“这会还不能睡,你想必饿了吧?吃些点心。”
    今夜的一切仿佛都温和地郑重起来。或许也是蒋文兴心里存了个庄重的念头,不但月贞,连今夜的月亮他都觉着圆得格外满。
    他只管望着她笑,揿住她的手腕,语调温柔,“你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议。”
    月贞在那一端坐下来,也笑着,“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说。”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炕桌,话像是一对夫妻商榷正经事。然而彼此心存的念头却是天南地北,世事两端。
    一个想的是合,一个想的是散。
    其实要合也是有些冒险的,蒋文兴仔细思量过,一则一则的风险他也都去核算。可算到头来,又觉得这种事就同他做买卖一样,无非是赌一把,大不了两个人沦落成人家的笑柄。他是男人,再担待得多一些,承担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要换作从前,为个女人坏了前程名声,再给衙门折去半条命自然是不划算。可是当前,他看了月贞一眼,又觉得没什么划不划算的。
    他肯定是爱她,否则不会丢掉了一贯自私的自己。这么一想,便认了栽,沉默里笑着,那笑有幸福绰约的影子。
    两个人都觉得心上压着点分量,得拿个轻松的话头开场,于是都暂且抛开方才提及的正事。蒋文兴抬手去拣一块点心,月贞恰也将碟子端起来,这一份默契,令彼此都笑起来。然而这笑里,蕴含着相互不了解哀与喜。
    点心噎在蒋文兴的嗓子眼里,呛得他一连咳嗽几声,面红脖子粗的。月贞忙给他奉上热茶,茶汤撒了一片在炕桌上,场面一度窘乱。
    他吃了口茶,便又笑起来。月贞的这一阵手忙脚乱,他以为是为他,“噎不死我,你急什么?裙子洒了水没有?”
    月贞低头把裙拍拍,也是笑,“不妨碍,只洒了一点。你没吃晚饭?怎么吃块点心猴急得这样?”
    她难得体贴,他心里更为那打算觉得值,很有些高兴,“在外头跟人家谈事情,只顾着吃酒,饭菜倒没吃多少。”
    提起来就后知后觉地感到点乏累,他靠到榻围子上去,望向月贞,蓦然间觉得,他们像是做了一世的夫妻。那日子里有终日奔波的疲惫,也有嘘寒问暖的恬淡。
    他眼里闪烁着一点笃定,“月贞,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他一喊她的名字,月贞就感到不安,像是无心中背下一笔债,有些话就变得更不容易启齿了。
    她只好继续迂回下去,“我信。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蒋文兴怀着一份被她肯定的喜悦,也愿意让好事多磨下去,“你的眼光要是有错,怎么会拣了我?”
    两个人都被这戏言逗笑了,相继在笑里沉默下去。炕桌上滴答滴答坠下水来,月贞才刚忘了搽。此刻这声音像是提醒她,她再没有空余的时间浪费给他了。
    “我……”
    “我……”
    一开口,两人倒又撞上了。月贞稍稍颔首,自觉有些亏欠了他,便谦让了一回,“你先说吧,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议?”
    蒋文兴却在想,恐怕要叫她跟着他受一段日子的委屈了。有些抱歉的意思,也是让她,“你说。我先听你说。我的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
    月贞偏着脸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还说来话长?”
    他想着月贞的事情一定没有他的事郑重,越是重要的话,越是要留到后头讲,才显得有分量。他执意叫她说,“我的事情不急,你先说你的。”
    月贞偏回脸去,缄默了一会才开口,“我是想同你讲,你往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找你。”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扎了过来,更有些不敢看他。但话仍是要说清楚的,既然起了头,就没道理再拖拖拉拉,“咱们两个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终归不成个体统,何苦为了这一点可有可无的欢愉,弄得个惨淡收场呢?从前是我错了,只图个高兴,凡事都打算得不够周全。要是给人知道,咱们俩都别想好过。我是个寡妇倒没什么,你可是还没娶妻。弄坏了名声,往后哪个千金小姐肯嫁你呀?”
    那头静得出奇,衬得滴水的声音更是刺耳。
    这冗长的一段话,与蒋文兴的打算南辕北辙,所以他如同是从和暖的南方走到凌厉的北方去领会她的意思,渐渐走得心存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感到一片荒冷。
    月贞忍不住窥他,发现他的脸嵌在一片微弱昏沉的烛光里,来时的笑容业已没有了痕迹,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她安慰自己,就算他的确是有些喜欢她,也不至于到悲痛的境地。于是乔作轻松地笑了下,“你怎么想?”
    蒋文兴动了两下唇,却是什么也没说。他陷在那里坐了一会,烛光照不到那么远,他的肩与背给一片黑暗拥围,黑暗里藏着没来得及出口的心事。
    有的话,一旦失了先机,就永远再没了出口的机会。最后他立起身来说:“就照你说的办。”
    丢下这一句,他头也不转地走了出门。
    月贞听见开门阖门的声音,扭头向窗户望,看见他萧瑟的影从纱窗上滑了过去。
    她以为结束得圆满,可那一轮月亮在他背后浮出来,圆得并不满。满只是一个错觉,它是有一抹缺的,细微得叫人难察觉。因此那满,其实是一种畸形。
    蒋文兴当下走出屋子,也以为是结束,他为这结局长吁了口气。然而气一喘,眼泪就跟着直往下掉。凭他如何笑着,也挤不走满腔的心酸。
    他原本打算趁着往北边跑买卖的功夫带着月贞一齐走的,已做好为她受一场刑罚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厢情愿。
    那月色照着他欢欢喜喜地来,又照着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满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墙头,浑身有些发软,脚下一滑,蹬了快砖头下去。
    那砖“咚”地一声掉在草地里,倒给他提了个醒似的。他在墙头发了片刻呆,将那一片砖石一摸。年头久了,有好几快松动的砖头,略一沉思后,他将那几块砖头都抽出来丢到墙内的草地里。
    他想,月贞此刻不喜欢他也不要紧,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证据在这里,叫李家对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或许她日后无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怀里。
    尽管知道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个君子。
    次日果然给看门的婆子发现那几块砖,婆子疑心是有野贼翻墙出入偷盗东西,却怕给管事的晓得她夜里只顾着赌钱吃酒没守在门上,便没声张,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听有哪房里失盗了东西。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不日梅雨时节悄至,接连三五天的薄雨浓云。冯妈派去庙里哨探的人恁是没探着个什么,琴太太也渐渐发起急来,唯恐再耽搁下去芸娘就将孩子生出来送人,反倒白丢了罪证。
    这日便吩咐冯妈,“看来她那个奸夫是个仔细人,越是临近生产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罢,你派辆马车到庙里去,先把二奶奶请回来,我亲自问她。”
    冯妈依话打点了车马,当日午晌便将芸娘接回家来。那时月贞还在屋里睡午觉,正在做梦,梦见一片急促的锣鼓声,还当是哪家在搭台子唱戏。
    哪里是锣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珠嫂子跑进卧房里来,猛地将月贞摇醒,“我的姑奶奶,你还睡呢!出大事了!”
    月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镜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儿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儿,是芸二奶奶!”珠嫂子说得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我才刚见芸二奶奶回家来了,是冯妈使人套了马车去接的。我在园子里撞见,吓了一跳,挺着个肚子!我的老天爷啊,她几时有的身孕?怎么家里头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月贞登时还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还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珠嫂子眼珠子一转,压下声音,“嗳,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月贞着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说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
    待出门时又想,琴太太未使人来叫,她这厢主动送上门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着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嗳,你去太太屋里打听打听,怎么芸二奶奶忽然回来了?”
    珠嫂子见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热闹,一干丫头媳妇围在廊下,都在议论芸娘怀孕之事。屋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琴太太冯妈芸娘三人。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发闷,阴晴不定。倏地一声响雷,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气势。芸娘跪在屋里,听见这动静,连头也不敢抬。
    除了雨声,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着芸娘的肚子,半晌不开口。比及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竟然一点不知道?你瞒得真紧呐。”
    芸娘身子颤了下,壮着胆子抬起头,心里将默了好几日的话徐徐道来:“媳妇不是故意要瞒人,实在是这胎也怪,起先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渐渐觉出不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我这两年身子弱,这胎恐怕不大稳。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阖家跟着空欢喜一场,就没声张。想着等胎象渐渐稳固了,再回明太太不迟。”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声,“听你的意思,瞒着家里头还是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这片苦心。”
    她渐渐将嘴角放平,一双眼尽管懒懒的,却是又阴又冷,“你还敢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现在问你,奸夫是谁,你老老实实说了,我或可饶你。你若不说,头一件,这家里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怀胎几月,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都得给我落了这胎。”
    芸娘吓出一身冷汗,仍执意说:“孩子自然我们夫妻的,太太可千万别听人胡说。”
    “霖哥在南京,我是问不着他。可他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他有了孩子,还会瞒我?你既然说先前请大夫瞧过,请的哪一位?我倒要请这位大夫到家来问问。”
    芸娘低着眼道:“请的是一位姓鲁的大夫。”
    琴太太听她说得有名有姓,就猜到这大夫八成是提前打点好的,不过走个过场使冯妈派人去这大夫家里查对。
    而后另有吩咐,“冯妈,路上顺道把亲家母也请来,她女儿说我冤枉人,在这里抱屈,我做婆婆只好把她做亲娘的也请来公断公断。”
    芸娘的母亲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倒罢了,女儿是嫁到别人家,生怕人家议论她教养得不好,因此对两个女儿一向严苛得不得了。听见女儿哪里有错,还不等人抱怨,她先要将女儿好一顿教训。
    眼下琴太太要请,芸娘心知她母亲一来,非但帮不上她什么,简直是火上浇油。她吓得哭着磕了个头,“太太,我母亲今年起就有些身子不好,求您快别劳动她来了吧!”
    琴太太散淡地笑了笑,“那不成,这样大的事,可不能瞒着亲家。省得你在这里喊冤,也没个人替你做主。你先回屋里去歇着吧,来回一趟也得半日功夫,你大着个肚子跪在这里,倒像我故意叫你受刑似的。”
    说话便吩咐冯妈送了芸娘回房。到屋里一瞧,秋雁早没了踪影,芸娘不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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