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听她说出来,他又觉得其实尊严没那么脆弱,很经得住摧磨,如同他一身的年轻韶华,是经得住蹉跎的,不论如何金玉变败絮,总还有条命在。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他犹豫了下,抵在唇边,用呼吸给她暖着,“你是不是想见缁大哥?”这样一说,他的泪就滚出来一行,坠去芸娘的手背上。
    芸娘在枕上摇一摇头,满目哀怆地笑着。霖桥认为她还是想见缁宣,只是从不敢提起,怕受外人的责罚,也怕连牵到缁宣,更要紧的,是怕受到她自己的嘲讽。
    她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却不会看不起她。他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把那只手悉心塞进被子里,“我去找他来,你放心,总不会让人察觉就是了。你等着,我替你去找他。”
    芸娘要去抓他却抓不住,眼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走出去。月贞在外间坐着,看见他出来,立时起身去迎,“怎么样了?有没有要生的样子?吃过药好些了没呢?”
    霖桥望她一眼,把鼻子里的酸楚重重抽了下,“大嫂,你进去陪陪她,我一会就来。”那酸楚又往心里倒流下去了。
    他擦身出去,月贞追到门上跺着脚喊:“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往哪里去?!”
    喊他他也不应,一径离了院门。月贞只好折返回去,招呼着稳婆与妈妈往卧房去陪着。
    霖桥这一去,先到隔壁角门上问了声,听见说缁宣不在家,在外头忙。他便骑着快马一家家铺子找过去,总算在小林巷的典当铺子里寻到缁宣。
    缁宣是特意避到家外头来的,一是为芸娘难产,他忍不住满心焦虑,怕在家给人看出什么端倪;二是为前些日子霜太太叫他写信给他父亲,知道了疾要还俗归家的事,心里有些担忧,只怕了疾回家来就要分担他生意上的事。
    他在铺子里也是焦心难定,两头发愁。他坐在后堂的椅上,独对着小小一片天井,四片屋檐间斜倾下来一片光,光里阗满尘埃,他就望着那些尘埃出神,心里也暗暗鄙夷着自己。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没办法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太不牢固了,随时能被人收走,他胆战心惊,不敢出一点差错。
    没想过霖桥会来,看见霖桥进来时,他惊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霖桥倒比他坦然许多,也没有余空与他兜转,连坐也不坐便单刀直入地道:“芸娘难产,她想见你。”
    缁宣刹那慌了神,扶住玫瑰椅的两端将身子往上撑了撑,勉强笑了下,“弟妹难产?那,那请大夫了么?要不要紧?”
    霖桥背着光,脸色有些阴沉,看他的眼神却极为认真。那目光像是刀尖比在缁宣脖子上,他不由得在椅上缩一缩。然而他身量太高,椅子根本护不住他,他只能败露在岑寂的空气里讪笑。
    “她想见你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你去不去?”霖桥死死仍凝住他,冰冷的神色显得那张脸更苍白了。
    缁宣也还是讪笑,“我去做什么?弟妹生产,哪有兄弟在跟前的?”话音才落,衣襟就被霖桥揪住,给他拽了起来。缁宣本能地揿住他的手,往后挣着,“你要做什么?哪有做弟弟的来拽兄长的衣襟!”
    “你得去瞧瞧她,你不能在这里躲着。你得去见她……”霖桥一面呢喃着,一面将他往外拽。
    “你疯了?”缁宣也急起来,两手掰下他的手,把衣襟弹了几下,咬着腮角,“芸娘是你的奶奶!你要我做兄长的去看她,你是不是真有些脑子不清醒?!”
    霖桥楞了楞,缁宣扣紧了眉继而道:“二弟,我要是去,你的脸面也保不住!你在外头买卖上那么会算计,怎么在这桩事情上就迷了脑子?就是你不要脸,姨妈也还要脸,李家还要脸!”
    猝不及防地,霖桥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她恐怕活不成了!她可能要死了!”他咬着牙,有些难以置信,“大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呐?”
    她就要死了?那他就更不能去了……
    缁宣捂住脸,踉踉跄跄退回椅上坐着。他一开始就已经躲开,这会又冒出头,既没什么虚无的意义,也没什么实在的益处,真是没意思。难道就为去看着她死,听她笑着说不怪他的话?那场面岂止是会令他难堪,简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紧,唯恐霖桥又来拽他。
    也将敢未敢地,斜着眼看他一下,触到霖桥愤得发青的脸,目光又立时避回来,尴尬地笑了下,“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真是好。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亲骨肉。我前头已经是对不住你了,这会不能再对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桥在那里望了他一阵,知道是拉不动他了。他的心铁定在那里,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霖桥此刻是没有自己的情绪的,满心满眼,都是代芸娘绝望与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转身走了,也代芸娘留下一行眼泪。
    而缁宣连目送他也不敢,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正过身瘫坐在椅上,浑软无力地笑着哭着。哭芸娘的际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没办法呀。这样思想,笑与泪更是糊了一脸。天井里的阳光渐渐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里,狼狈不堪。
    傍晚时分,芸娘还没有要生,又吃了两副药,痛只是隐隐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里绞,把五脏六腑都攥着,与她僵持对峙似的。
    她苦涩地对月贞玩笑,“这孩子大概真是来索命的。”
    月贞握着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脸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说,你别听外头那些烂了嘴的乱说,他们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我虽没生过孩子,可常听人说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哪有来索娘的命的?”
    芸娘还是苦笑,“你忘了,我从前一门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该他报仇的时候了。”
    说得月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宽慰她,“你越说越没个好了。放心,大夫稳婆都不敢走,都在外头候着。已往你娘家传话去了,回来的小厮说,你母亲嫂嫂在家设了香案向天祷告呢,求你们母子平安。”
    芸娘此刻倒不在意这些,倏然开朗似的,把以往计较的都放过,心里一片平静。肚子里的痛因为漫长的持续,习惯了,倒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知道活不长,人对别的事情都没把握,对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预料的。她有许多临别的话想说,又没有力气,只是虚软地望着月贞,寄希望于某种默契。
    说起来,月贞如今也是历经了几番生死的人,对死别之事越来越平静,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片空荡荡的怅惘。她握紧了芸娘的手,扭头朝窗纱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着泪。
    廊下来瞧来打听的人越来越多,嗡嗡嘁嘁说话的声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时盘旋在屋里的那群苍蝇,那种动静比一切无声都显得寂静。
    愣神的功夫,妈妈进来禀说巧大奶奶来了。月贞回过神,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怕巧兰在这当口言语不慎刺激了芸娘,便应声出去拦巧兰。
    巧兰倒很识趣,只轻轻撩开帘子瞧了几眼,就同月贞退到廊下说话。
    月贞说了些芸娘的情况后,巧兰便将两手搭在腹上一叹,“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难呐!我本来一早就该来的,就怕过来反倒添乱,因此没敢来。听见到这会还没生,我也急呀,我们太太也急,打发我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月贞也不知她们是真急还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关心。她领着巧兰在吴王靠上坐下,悲怆地摇了摇头。
    巧兰有缕叹息梗在喉间,沉默一阵后,徐徐叹出来,“我找我们大爷来着,偏他不在家。”
    月贞惊愕地睇她一眼,她撇着嘴笑了笑,无言间,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里是恨芸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来,仿佛又不那么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这芜乱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扬了扬,追月贞,“你和她要好,你进去陪着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她只当我是来瞧她笑话的,更要气个半死。”
    月贞待要起身,又看见霖桥打院门外走进来,她也就不进去了,伴着巧兰坐了会。
    日薄云山,看热闹的人都渐渐散去吃晚饭,暮色里只剩下一场寥落与荒凉。
    霖桥把屋里的妈妈稳婆赶出去,坐在床前来,略带抱歉地向芸娘笑了笑,“我没有找到缁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头铺子里找也没找着,估摸着是约了人在哪里谈事情。”
    他不忍告诉芸娘是缁宣不肯来,情愿她认为是他不中用,寻个人也寻不到。芸娘眼里早是一片荒冷,一时也察觉不出这片荒冷里有没有见不到缁宣的缘故。
    她笑着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桥不知该怎样搭话,只是笑了笑,给她把薄衾牵来身上罩住,“太阳落下去,身上湿乎乎的吹着风就不好了。”
    今日眼泪流得太多,此刻芸娘已哭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阵酸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又说起那旧话,“你的好,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顿了顿,又凝重地笑起来,“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给你,做丫头小厮,端茶递水,牵马赶车地报答你。”
    霖桥一下笑得眼泪直流,反握住她的手问:“下辈子怎么就不接着给我做奶奶呢?”
    芸娘慢慢敛了笑意,空洞洞地望向帐顶,“我愧不敢当。”
    这是诚心实意的话,她也理不清此刻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心里存着一份无奈与遗憾。
    她想,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打起头就不对。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从前她对的厌恶太多,他对她的忍让太过。如今他对她呵护太过,以至她对他愧疚又太多。
    总是对不上,总有些差错。
    她又慢慢笑出来,偏回来脸,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个盟约,“下辈子给你做丫头,到那时候,你可不要留情,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这样贱。”
    霖桥握住她的手抵在额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着眼泪,他缓缓摇着头,又不知要说什么。他不正经的时候满口都是玩笑话,一旦正经起来的倒有些不善言辞的,好像心里的每句话都分量极重,需要认认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个凝重的踟蹰间,反失尽了先机。
    黄昏暗下去,人都盼得有些疲累的时候,芸娘总算又大痛起来。一时间夜变成乱糟糟闹哄哄的夜,在撕心裂肺的喊叫里,芸娘总算是生下了位小小姐。
    稳婆谨记着琴太太的吩咐,胡乱用襁褓将孩子一裹,趁众人围上去挽救芸娘的功夫,她退到一边,掀开孩子的脸。
    这一掀不要紧,屋子里换了她大叫一声。众人扭头去看,见她把襁褓丢在榻上,吓得连连退步。
    芸娘仅存着一丝力气拨开床前的人,唤那稳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那稳婆呆在那里,半晌不动作。陪嫁那妈妈便疑心着走去抱起襁褓,立时也是一声大叫。芸娘顾不得血流不止,往上撑一撑,“抱来我瞧瞧。”
    妈妈哆哆嗦嗦抱了过来,递给她一看,只见那孩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一边嘴角比另一边开长了半寸,还接着一道鲜红的疤,直扬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张极诡异的笑脸。
    芸娘“吭吭”笑了两声,无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来索命的。”
    当夜这宅里出了两件新闻,一是芸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个畸胎;二是芸二奶奶血崩而亡。
    这消息传到琴太太的卧房,连她一时也手足无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后头回过神来,一把扼住冯妈的腕子,抬起凶神恶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稳婆把孩子捂死么?怎么还活着?”
    冯妈也急得满脸的没奈何,抽回手把脚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见那孩子就给吓得丢了魂,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叹,“罢了,姑且只好养着那孽障。快去将月贞叫来,先商议芸娘停灵的事。”
    时至今日,月贞别的本事尚且不大,唯独在治丧的事上简直是熟能生巧。不必二位太太怎样打算,她就先安排得处处妥帖。琴太太霜太太听着她张罗,别的都说好,唯有请了疾回来做法事二人均不赞同。
    二人的意思是,了疾还要候在寺里预备着迎来访的巡抚,谁知道那位巡抚几时到?这些当官的说不准,到兴头上说去就去。再则了疾既要还俗归家,寺里的事情也都需要功夫去料理停妥,回家来做法事,少不得又要俄延一段日子。
    月贞想想也是,便商议着向别的庙里请了十几个和尚来家做法事,且不去扰了疾。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了疾终归是要晓得的。他拣了个空,于停灵第三日归家了一趟。
    两人一碰头,月贞就把连日的事情都对他说了个遍。把芸娘如何难产,那孩子生得如何怪,芸娘如何大出血而死,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是混乱没章法。
    而后又接着抱怨着底下的事,“如今下人们都在议论说咱们这位小姐是来索命的,我们太太怕传出去不好听,不叫多停灵,七日后就要出殡。霖二爷自己在外头买了个奶妈进来守着小姐,他自己却病倒了,我们太太还要忙着照看他去。眼下都是姨妈在做主,我和巧大奶奶帮着张罗。里里外外弄个的是一团糟乱!”
    金色的日光罩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种异样的振奋,眼睛时时刻刻都是亮锃锃的,一口气能说大段大段的话,那一份激昂,不像是办白事,倒像是办红事。
    不过了疾知道,她眼下的反常,不过是有意叫自己由心到身都忙活起来,好顾不上伤心。他心想这倒也好,省得她一静下来,就要去想芸娘的事。
    趁着屋里没人,他走上去抱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实在忙不过来,就打发人回章家请你嫂子来帮衬帮衬。我在山上暂且脱不开身,过两日中秋巡抚大人就要来访,县衙的寥大人叫我陪着。”
    月贞在他怀里抬起眼,“你又不是官场中人,叫你陪什么?”
    “佛塔是我监修的,倘或巡抚大人有话问,我好在跟前作答。”
    “噢……”月贞长长地拖着气息,慢慢在温柔的手掌里松懈了骨头。这一松,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变得呆滞起来。
    了疾低下眼看她,心里便有一阵酸楚,玩笑着逗她,“如今大嫂是越来越长进了,这样大的事,都全靠你张罗调停着。等这事情一忙完,姨妈更是要器重你几分。”
    月贞回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嗔了他一眼,“对了,霖二爷有意要叫你给小姐取个名字,他说你取的名字,大概压得住她身上的邪性。我看咱们那位小小姐不过是长得怪一些,成日家也是吃奶睡觉,和别的孩子并没有哪里不一样,只是下人们都怕她。”
    了疾轻柔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她?”
    “我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的事情我都见过了。”月贞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走到榻上坐着,露着疲惫的笑容,笑里含着两分嘲讽,“小孩子哪有大人可怕呢?最可笑的是前两天,你缁大哥见着了小小姐一回,倒是把他吓得不轻,也病了。这几日他总说身子不好,又应酬着外头的客人,不大到灵前去。”
    说到缁宣,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芸娘。她也算是他们感情的一位见证者,而今又目睹了那惨淡的落幕。耳濡目染中,连她也不禁有些心灰意败的意味,总觉得爱这东西太玄乎,并不怎样可靠。
    今日非此人不可,明日又怎样呢?连她自己也曾有过不忠贞,何况男人?他日后归家来,从世外踏入红尘,少不得有一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谁能保证人能从一而终?
    她看着眼前他清淡如水的僧袍,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某一段未来。那未来是一片欣欣向荣,锦绣繁华,里头却没有她的影子。
    她几乎很平静坦然地接受了那结果,其实她才不执着,她是抱着曲终人散的预料去爱的,因此对曲后是没有期待的,只想着把曲作得尽兴。
    但偶尔也不免有失落的时候,她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腮出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他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了疾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说谁,便没答话,只静静地坐在另一端,陪着她出神。
    在安静里,他细细揣摩她的心思,尽管不能揣摩得透彻,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副九转回肠,曲折心事。
    不过没关系,她的心事渐渐已沾满他的肉.体。他知道把一个人当做一份夙愿是种愚蠢的执着,但怕什么,那执着反倒另他充盈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他师父曾讲,欲想成佛,先要成人。他修行半辈子,一直学着怎样去做个活菩萨,倒是她,让他学着去做一个人了。
    这一刻,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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