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三番四次不肯罢休,裴慎哪里肯伏低做小,心中怒气上涌,不过是养气功夫好,这才温声道:“沁芳,你这脾性实在乖张。”
    沈澜心知裴慎必定是生气了,可沈澜又哪里不气呢。她连面上的温驯都不愿意装了,只冷声道:“大人要让我无人可求助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脾性乖张吗?”
    裴慎一窒,解释道:“你若不跑,焉能落得如此下场?”
    沈澜嗤笑:“这话便没意思了。你杖责仆婢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一来追查沈澜行踪,二来杀鸡儆猴,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帮沈澜逃跑。
    光是思及这两条,便已让沈澜胸中郁气丛生。若是再加上第三条,更是让她心生惊惧。
    这第三条便是他要借机整饬家风。
    国公府本是开国勋贵,绵延百年,仆婢们俱是家生子,勾连横生,借着国公府的名头做了不少恶事,裴慎正好借机拷问处置。
    她不禁又想起当日初见念春,对方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加之清冬头一次见面便敢自荐枕席,翠微在马车上怒斥沈澜,只说国公府势大,只管去做,谁敢多言。
    窥一管而知全豹,可见这府中仆婢骄横。况且连被关在院中的丫鬟婆子尚且如此,只怕国公府在外行走的庄头管事们更是嚣张。
    裴慎恐怕想整治许久了。乃至于就连翠微和念春吵嘴的那一日,他杖责两人,便已是征兆。
    沈澜甚至还想到她逃跑那一日,守在外书房的是林秉忠,想来陈松墨必是外出去查府中仆婢做下的恶事。
    “不错。”裴慎点头道,“我积年累月不在府中,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松散地紧,偏又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什么管事庄头的女儿婆娘,盘根错节,枝桠勾连。昨日棍棒加身,难免招出了些糟污事。”
    假借国公府名义放印子钱,采买管事贪墨,庄头强娶佃户之女,投献的篾片清客弄出人命……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桩。
    闻言,沈澜只低声叹息。想来是陈松墨刚找全证据,便突发沈澜逃跑一事,反正也要拷问仆婢,他便干脆一起做了,挖根掘底,挖出一堆蠹虫来,再一同料理了去。
    思及此处,沈澜焉能不惧。此人心眼之多,应变之快,令人咋舌,偏他又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若再加上位高权重,高官显贵。
    当真难缠啊。
    如今这府中上上下下风气一清,裴慎回京的三个目的已达到了两个。
    一曰升官,二曰成婚,三曰整饬家风。此间事了,想来他也快要赴任山西了。
    “敢问大人,何时赴任?”沈澜冷声问道。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横眉怒目,分明还在气自己断了她求助旁人的路,只想着安抚一二,便轻笑道:“如今已是五月底,六月初六是洗晒节,初七到初九是龙王庙庙会,有赛神社戏,可想去看?”
    沈澜心道这分明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棒子打也打了,回不到过去多思无益,还不如先吃了这颗甜枣。
    “自然最好。”沈澜即刻敛去怒容,笑道。
    第35章
    六月六, 洗晒节。这一日, 澄空极净,云团如絮, 沈澜带着几个丫鬟健妇绕过裴慎外书房, 沿东侧夹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步入绛云楼内。
    七间正房打通,两层小楼, 左右设门, 桐阴槐绿, 满架蔷薇,一泓清溪绕阁而过, 溪边杂石错落,红蓼丛生。
    这绛云楼本是裴慎私人辟建的藏书楼, 与其外书房相连, 藏书过万,俱是珍版奇卷。
    今日六月六, 洗晒节,正宜将阁中书籍尽数搬出,在院中晾晒。
    “莫要弄乱,我方才大致看了看,从连二橱上三排取下来的多半是十三经及其注释,放去西侧晾晒。南侧清漆橱内是史部,东侧楠木坐几上有本米芾的《画史》,与攒边书架上那本《余清斋帖》放一块去。”
    沈澜正细细叮嘱她们,忽见宝珠捧着几个樟木画匣过来。
    “沁芳姑娘, 这几卷书画可要晾晒?”沈澜没名没分, 加之她自己也不愿意旁人叫她夫人, 院中丫鬟婆子便纷纷改口叫姑娘。
    沈澜打开,里头是楠木小匣,再开,群青潞绸,里头竟还有个布套。沈澜小心翼翼展开花梨木卷轴,见是一幅江天霁雪卷。虽不知是何人所做,只看这层层包裹,便知其贵重。
    “我来罢。”她将其余几个楠木盒一一打开,取出里头的几张古画,搬了几个杌子,置于槐树下阴晒。
    “沁芳姑娘,这几本书的函套落灰了。”沈澜接过,嘱咐道:“去取一柄丝拂软帚来。”
    “姑娘,这几本有图有画的,不知是否贵重,可也要晾晒?”
    沈澜正搬着书往外走,闻言,瞥了眼那丫鬟捧来的书籍,便微微一顿,笑道:“给我罢。”
    她强忍着砰砰的心跳声,勉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接过书,见那封面上正儿八经的六个大字,一统路程图记。
    大略翻了翻,见上头城门码头、驿站客店一应俱全,各地风物,牙侩船夫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一张两京十三省的行路图。
    “这书是你从哪里寻来的?”沈澜攥着书,竭力平静道。
    宝珠不以为意,指了指东侧最里头,靠壁的清漆断纹书架:“最上头,从第二排取下来的。”
    沈澜点点头,赞许道:“里里外外的书都要晾晒,你做事仔细,极好。”说罢,便走进楼中,穿过七八个高大书架,方见到了宝珠所指的清漆断纹书架。
    这是子部,各类杂书均在此处,沈澜踩着个柏木小梯而上,打开函套,见到的第一本便是《士商类要?卷一》。
    她忍着激动,细细翻阅,才发现其余几个函套内俱是各类路程图记,《水陆路程》、《天下路程图引》、《图像南北两京路程》……林林总总,约有七八本。
    从前跟着裴慎从扬州辗转山西,沈澜乘着他外出,总是在书房里翻阅各类书籍,可朝廷有不修衙的传统,衙门尚且破败狭窄,内院又能有多少书籍呢?只能裴慎看什么,她便看什么。
    至于想要的山川游记、地理描述更是寥寥无几,或者干脆就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以至于沈澜都快死了这条心。
    来了国公府后,她一个丫鬟更不可能出入藏书楼,若不是今日晒书,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绛云楼内竟有路程图记。
    沈澜抚摸着洁白细腻的书页,清淡的墨香氤氲在空气中,她坐在小梯上,见四周书架极高,几乎遮挡住她的身形,加之四下无人,这才翻开《士商类要》,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为防人发现,她撇去之后的起居之宜、四季杂占等篇目,只翻阅一二两卷内记载的各地驿站客店,靠谱的牙侩船夫。
    沈澜全神贯注,兀自背诵着两京十三省路程图。
    “做什么呢?”来人朗声笑道。
    沈澜心脏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抬眼见裴慎从前方清漆书架处绕出来,她搁下书,抚了抚胸口:“你突然冒出来做甚,唬了我一跳。”
    裴慎见她高高坐着,日光映出白净的面容,神色清淡,无有喜悲,好似一尊玉观音,只是此刻眉眼含嗔,添了几分鲜活。
    他行了数步,站在沈澜面前招手道:“下来。”
    沈澜瞥了眼手中尚未放回去的《士商类要》,心脏砰砰乱跳,只将手中书卷搁在腿上,掩盖住封面,又压着紧张,强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慢悠悠道:“你让我下来也行,只是有个条件你需答应。”
    裴慎微怔,她前几日都不曾给自己好脸色,活像是扎手的野玫瑰,便是答应了带她去庙会,也不过是不冷不热的晾着他罢了,如今难得见她撒娇卖乖,裴慎一时意动,便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澜挑眉,故意挑刺:“不肯一口答应,原来裴大人待我只有这点心意?”
    她嘴角微微上翘,双足一晃一晃,只一撩一撩地踢着裙摆,神采飞扬,明媚鲜妍,似春日韶光,晴时翠柳。
    裴慎爱煞她这般娇态,嗓音微哑,只低笑道:“我应你便是。”
    “那好。”沈澜轻笑,“你且闭上眼睛。”
    裴慎微怔,复笑了笑,顺从的闭眼。
    他一闭眼,沈澜即刻慢吞吞地一步一步下梯。软缎鞋踩在木制品上,散出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裴慎耳力惊人,沈澜哪里敢赌?这才以脚步声为掩护,轻手轻脚将手中书籍塞回原位,又打开书架中层函套,随意抽了本书,见封皮上写着彩鸾灯传四个字。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话本子。子部还真是什么都有。
    沈澜感叹了一句,便即刻握住了此书,站在梯上笑盈盈道:“裴大人可不许偷看。”
    裴慎无奈笑道:“你安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话未说完,沈澜突然笑道:“你且接好我。”
    裴慎一惊,骤然睁眼,只跨出半步去接她。
    耳畔呼呼破空声——
    下一刻,他便将幽香接了个满怀。
    裴慎心中惊怒,单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见她这般行险,正欲呵斥,却见她雪腮艳晕,双眸潋滟,一双雪白玉臂勾在他脖颈上,身子全心全意依偎着他。
    裴慎一时间恼意尽散,便抱着她,笑问道:“你这般相信我?竟敢从梯子上跳下来?”
    闻言,沈澜微怔。心道裴慎积年习武,怎会接不住她?况且便是接不住,自有裴慎给她做肉垫,为何不敢跳。
    沈澜点点头,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裴慎轻哼一声,心里涌出些不知名的快意来。只暗道原以为是冷浸佳人,淡脂轻粉,却原来是多情芍药,一枝秾艳。
    倒是他往日里识错了人。
    思及此处,裴慎难免又想到她前几日不冷不热,莫不是等着自己来哄?
    他心生愉悦,便凑近了,哑声道:“你今日晒书,怕是累坏了。”
    沈澜不知他弄什么把戏,便盈盈望着他。裴慎见状,只握住她一截凝脂皓腕,摩挲两下,方哑声道:“我替你按一按。”
    沈澜微怔,心中暗啐他,只是她决计不愿让裴慎继续待在此地,便默认了裴慎将她打横抱起,自绛云楼外侧暗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提到的士商类要等书,是明代商人写的,但是拢共也就那么几本,而且大多佚散。(资料来自明代社会生活史),这东西挺偏门的,如果不是我去查资料,我都不知道明代居然有商人写过这些东西。
    2. 江天霁雪卷是王维的。
    3. 冷浸佳人淡脂粉,出自《洞仙歌·泗州中秋作》
    第36章
    第二日, 沈澜自重重帐幔中醒来, 盯着帐上莲渚文禽图怔了一会儿,便听到耳侧裴慎低笑道:“快起来, 带你去看庙会。”
    沈澜阖上眼道:“什么时辰了?”
    裴慎望了望柳叶窗中漏进来的日光, 随意道:“卯时一刻”
    沈澜摇摇头:“庙会一连三日,尽可以去看。可你若要我日日早起,我是不行的。”
    裴慎哑然失笑, 又见她一身雪白的皮子上红痕未消, 白得耀目, 红得秾艳。
    睁眼便见此殊色,裴慎心里意动, 便凑过去,沈澜见状, 即刻冷哼道:“你还没闹够?”
    裴慎轻咳一声, 讪讪道:“累坏了罢,我给你按按。”
    昨日他也这么说的。沈澜懒得拆穿他拙劣的借口, 只阖上眼道:“你还是快快习武去罢,若再像昨日那般,大白天的又是关门又是要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只怕俱要来看我笑话。”
    裴慎只以为她在顽笑,便一同笑道:“谁敢?”复安慰她:“你是这院子里的主子,若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澜想告诉他自己无名无份,算什么主子,却又觉得说这话好似在向他索求名分, 况且她早起怠懒, 不愿说话, 便轻轻踢了踢裴慎,示意他赶紧离开。
    裴慎见她这副懒起画娥眉,春睡犹未足的娇样,心里新鲜,只爱怜地摸了摸她鸦鸦鬓发,笑道:“你且再睡一会儿,待到中午,我便带你出府去看庙会。”
    语罢,见她已好梦沉酣,裴慎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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