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子年一月, 荆王内联婉贵妃,起兵谋逆, 鸩杀益王长子, 遂荆王登基,改元建武。
    同年三月, 淮阳王见状,野心勃勃,内结百莲,外联虏寇,开京都城门,强令荆王禅位,淮阳王登基为帝,改元延熙。
    八月,河南开封徽王、南阳潞王、汝宁崇王等十一位藩王, 侵占大量土地, 中州半地入藩府。
    失地农民武三启起义, 拥流民军二十万,屠戮近万藩王子孙。
    丁丑年三月,浙江、广州、福建等地倭寇再兴。
    同年八月,四川安奢生乱。
    戊寅年四月,云贵土司复叛。
    六月,江西邵和尚起义。
    同月,湖广垸田决堤,洪灾甚巨,水匪严重。
    天下大乱。
    八月秋收,武三启自封荡天将军。十月,攻入京都,斩杀淮阳王,自号大顺,改元昭宁。
    天下震动。
    己卯年一月,南京六部推举湖广武冈岷王继位,改元嘉和。调魏国公裴俭北伐大顺,世子裴慎平叛南方各地。
    此时,距沈澜跳江已三年有余。
    又三年,三月初五,湖广省武昌府。
    恰逢清明,淫雨霏霏,天街湿,行人恸。
    有钱的只在家中宴客,请了乐工百戏作耍,再带着香烛三牲、纸马铺叠的楼阁仆童去祭扫,没钱的也打牙缝里抠出些冥纸去拜拜先祖,以至于武昌城的街上人挤人,俱是往城外去的。
    这般拥挤,裴慎哪里能骑马入城,只管披了蓑衣斗笠,带着七八个亲卫牵马往巡抚府衙而去。
    从平湖门入城,一路往坡子街走,入目所见不是香烛缭绕,就是冥纸正燃。裴慎一时恍惚,想起沁芳来。
    ……六年了。她应当投胎去了罢。
    裴慎的面色像是被纸钱香烛的烟气笼罩着,看不清楚,只是语气冷淡:“传讯回去,叫裴荣照着往年旧例便是。”
    陈松墨即刻应了一声,又难免叹息。打从沁芳姑娘尸身被葬在南京老家的祖坟里,爷唯恐南京那头不上心,年年遣了护卫送银钱回去,只管叫裴府请了高僧将水陆法会开起来,又请了道士做度亡科仪。
    爷从前哪里信这些,如今倒好,道士和尚一起使,只盼着沁芳姑娘能投个好胎。
    陈松墨思及此处,难免又暗叹一声,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裴慎忽而驻足,只遥遥望着街边檐下。
    那铺子是家江米店,近来多雨,哪里有人买米?掌柜便闲散地坐在柜台后头,看着十余个小童挤在堂中躲雨。
    全是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两个穿得富贵些,一个拿百索扎了缠髻,还穿着白裤,似模似样地穿了件宝蓝银条纱小道袍。另一个胖墩墩的,头戴双耳金线帽,身穿大红宋锦。
    两人正坐在地上,从身旁放的笸箩里取了野草,只管将自己草茎与对方的别住,再对拉,哪个草茎断了,哪个便输。其余人分站在两人身后,呐喊助威。
    “潮生!使劲啊!使劲!”
    “官僧不要输!”
    有几个还使诈,一个劲儿喊着“沈潮生!你娘来了!你娘来了!”
    沈潮生不为所动,倒是他身后一众玩伴气愤道:“好不要脸!竟然使诈!”,还有几个即刻还以颜色,嚷嚷着“官僧,你爹来了”、“先生来了!”。
    官僧一听,冷哼道:“休要骗我!”语罢,只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拽草茎。
    沈潮生看着人不如官僧胖,但他打小营养充沛,力气又大,不似官僧那般全是虚虚的肉,此刻也使出力去拽那草茎。
    啪嗒一声,官僧的草茎断了。
    官僧愣愣的看着手上断成两截的草茎,瞪大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再来!”
    潮生也笑嘻嘻地爬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趾高气扬道:“你在学堂里背书背不过我,打毛球不如我,斗草也输,我可不来了。”
    他一说话,身后七八个小伙伴纷纷做鬼脸吐舌头,有的还幸灾乐祸地拍手:“官僧输!官僧输!官僧输了还爱哭。”
    气的连同官僧在内的八个小童龇牙咧嘴,有几个性子急的,瞪圆了眼睛就要上来打人,还有几个不服气,嚷嚷着:“斗草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管叫洞庭湖里的水匪把你们都捉了去!”
    裴慎便是听见水匪二字方才驻足望去的,他刚于四川平叛完,班师回返南京小朝廷时,带着二十万大军途经湖广,接了旨意,要他顺路平了洞庭湖水匪。
    如今看来,一帮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洞庭湖水匪,可见湖广匪患严重。
    此刻江米铺内浑然不知有人在看他们,官僧气冲冲的,一想起自己背书不好,挨了先生打,如今斗草也输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狠狠道:“沈潮生,你这野种克死了爹!现在你娘要成亲了,她也不要你了!”
    裴慎蹙眉,哪家的孩子,好没教养。
    那掌柜原在柜台后笑盈盈坐着,听了这话脸色一沉,沈潮生是他东家少爷,他自然要维护一二,只是这官僧父亲却是武昌知府,绝不能得罪了去。
    掌柜正想站出来和个稀泥,却见潮生嘴角抿得死死的,只盯着官僧,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官僧被盯怕了,外强中干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跟在潮生身后的玩伴彭玉气红了脸。
    潮生分明是不高兴了,却敛了神色笑嘻嘻的:“官僧,你输了就骂别人是野种,那你在学堂里背不出书,先生可有骂你是野种?”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官僧气得两颊通红,提起拳头就要冲上来,他身后的几个玩伴也多是哪家知县、经历的哥儿,纷纷攥起拳头往前冲。
    “去拦一拦。”裴慎吩咐道。
    陈松墨一时发怔,不知爷为何突然对几个小儿打架感兴趣,便点了两个长相凶恶的亲卫,想着上去吓一吓这帮小儿便好。
    两个亲卫刚走到门口,却听得沈潮生大喝一声:“胆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打!”这铺子是他娘的,可不能打坏了。
    “有什么不敢的!”官僧今年六岁,比沈潮生还大一岁,雄赳赳气昂昂踏出了江米铺的大门。潮生紧随其后,众人簇拥着这两人往外走。
    见要打架,掌柜急坏了,匆匆奔出来,喊着“莫打莫打”,又拿了丝窝虎眼糖、琥珀糖给他们吃。
    潮生和官僧都是富贵出身,哪里稀罕吃糖?独独潮生身后几个玩伴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琥珀糖。奈何潮生没发话,众人也没上去拿。
    官僧笑话了几句“穷酸”,便理也不理掌柜,只管带着人出了门去,潮生还笑嘻嘻道:“东叔,你可莫告诉我娘。”说罢,也带着人一溜烟跑出门去。
    掌柜苦着个脸,心知潮生这小鬼多难缠,又聪明又顽皮,若违了他的意,只管变着法子整治你。可偏偏夫人才是他东家啊!
    思索再三,掌柜张东到底遣了个伙计去报给东家,只说少爷跟武昌知府之子打起来了。
    潮生刚出门,望见檐下两个大个子站着,脸上还有老大一道疤呢,看着就凶。他一点也不怕生,笑嘻嘻招呼道:“二位叔叔,可要来我家买米?”
    两个亲卫面面相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裴慎。潮生本就机灵,顺着两人的视线,一眼便望见站在街旁的裴慎。
    数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为首的虽蓑衣斗笠,却依稀可见青金瑞麟绸直缀、白玉腰带,云凤四色花锦绶,一看就是个富贵公子。
    潮生见了他,只管在檐下,隔得远远的,招呼道:“这位叔叔若要买米,只管来沈家江米店,”语罢,想起阿娘说的,学舌道:“固始的、光州的、什么地方的米都有。”
    这伶牙俐齿劲儿,倒与沁芳相似。
    想起了沁芳,裴慎再无笑意,只淡淡嘱咐了一句:“休要打架,早些回家去。”语罢,牵着马往前走去。
    外头还下着小雨呢,官僧等在檐下不耐烦了,瞪大眼睛道:“沈潮生,你还打不打了!”
    潮生转头冲他笑了笑,官僧被唬了一跳,刚要张口,忽觉后背一沉。
    “哎呀。”他惊慌之下,大叫一声,却已被人扑在地上,正努力挣扎,好似一只胖乎乎的小乌龟。
    原来是潮生趁着和裴慎说话的时机,遣了比他大几个月的彭玉绕到官僧等人的后面去,使出一招泰山压顶。
    “彭玉,压住他!”沈潮生大喝一声,攥起小拳头冲了上去。身后玩伴喊着“打倒官僧”、“冲啊”,撒丫子冲了上去。
    见官僧被压,他的几个玩伴吱哩哇啦地叫喊着也往外冲。
    两拨人顿时打成了一团。
    裴慎走了几步,听见后头“哎呦哎呦”的叫,还夹杂着小孩子特有的“呜呜呜”的哭声,便回身望去。
    十几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娃娃混战,实在有几分好笑,陈松墨一面好笑,一面又低声道:“爷,可要去拦一拦?”
    裴慎瞥了眼那江米铺,淡淡道:“里头自会有伙计来拦的。”张东已火急火燎地遣了两个壮年伙计出来,想把一群孩子们分开。
    “莫打了!莫打了!”张东急得团团转。
    人群里战况正烈,官僧的玩伴年纪大,潮生的玩伴平日里多在外头野,体力好,两拨人打得不相上下。
    就在此刻,突如其来,不知道从哪个小巷子里冒雨冲出来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抬着一根拿着米铺子里挑货的扁担,大吼大叫着加入了战局。
    挤在人群里的沈潮生大喊一声:“援兵来了!给我打!”
    混乱间,也不知官僧被谁打了两拳,又疼又气,哇哇大哭。一哭士气就泄了,又听沈潮生喊什么援兵来了,他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没过一会儿,沈潮生就带着人把官僧等人通通打哭。
    打完群架的众人模样个个凄惨,沈潮生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被谁踩掉了,脸上也挨了一拳。但他非但不怕,还昂首挺胸进了江米铺,拿走了柜台上的琥珀糖。
    等他出了门,立在阶上,仿着他娘的语气道:“此战大家都有功劳,人人都有赏。”说罢,一颗一颗分给自己手下的小弟们。
    众玩伴欢欣鼓舞地吃糖。有些是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糖,真心稀罕。有些却是打了胜仗,得意扬扬的把糖在官僧等人面前晃了晃,方才一口塞进嘴里。
    见众人吃完了糖,潮生又道:“彭玉先压住了官僧,记头功,多拿五颗,大家服不服?”
    “服!”七八个玩伴众口一词道。
    彭玉美滋滋地接过五颗糖。却听见潮生又道:“小七和栓子扛了扁担来帮我们,也记功,服不服?”
    众人又大声应下。
    见潮生这般行径,裴慎看得发笑,难免称赞道:“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狡童。”不仅知道擒贼先擒王,还会派人抢占先机,甚至还知道要留一支偏师作奇兵。这也就罢了,打完了仗,竟然还会赏罚分明。
    倒是个可塑之才。
    他原想着问问这孩子是哪家的,只是转念一想,不过五六岁小童罢了,焉知未来如何呢?便收了这心思。
    见胜负已分,街面上人也少了些,裴慎便温声道:“快些赶路罢。”语罢,带着众亲卫策马离去。
    裴慎觉得好笑,掌柜张东却只觉心惊肉跳,东家少爷把武昌知府的独子给打哭了!
    “我的少爷哎!赶紧撒手罢!”张东慌急慌忙地想把潮生抱起来,余光却瞥见街头有一辆油壁车徐徐行来。
    张东松了口气,提醒道:“少爷快看,必是夫人来了。”
    沈潮生远远望去,顿时愁眉苦脸,只觉口中琥珀糖都不甜了。
    此刻裴慎打马疾驰,匆匆而过。却望见前面有辆油壁车,难免恍惚。
    当年他与沁芳顽笑,说什么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璧车……思及此处,裴慎心下微涩,只觉满腹怅惘。
    他拨转马头,再不看那油壁车,只管往前疾驰而去。
    沈澜坐在马车里,半倚着引枕,闭目养神。听得外头似有马蹄哒哒声,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马车便在江米店前停下。
    潮生再无半点侥幸心理,他一只鞋掉了,白布袜踩得湿哒哒的,脸上也挨了一拳,看起来就可怜兮兮,偏他还嫌不够,偷偷觑着马车,清清嗓子道:“你们自己文章背不过我,就来打我。以后还敢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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