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强忍着泪意,狠下心,厉声道:“秋鸢!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说罢,决绝转身,再顾不上秋鸢,只匆匆奔向后院,吩咐后头惊慌失措的几个婆子燃了火把,四处点火。又劈手从祠堂取了牌位,方才狂奔,直冲前院而去。
    沈澜甫一奔出仪门,便见护院六子疾步冲进来,厉声道:“夫人快走!外头取了榉木来撞门,挡不住了!”
    沈澜一面往外跑,一面强自镇定道:“可去李赵两家报信了?”
    “报了报了!夫人,那两家护卫肯不肯来,谁知道呢?”六子心急如焚,“夫人快走罢!”
    沈澜匆匆往外走:“去叫外头的护卫喊起来,给我喊走水了。”
    六子一愣,奈何沈澜积威甚深,他没法子,狠下心速速往外奔去。
    “夫人!夫人!后院已经烧起来了!”头发被火星子燎了一下的健妇刘婆子匆匆奔出仪门来寻沈澜禀报。
    “做得好。”沈澜一面往外跑去,一面叮嘱道:“叫所有人往外头跑,走不了门就翻墙,不要留在宅中伤了人命。再带上锣鼓,给我喊,走水了。”语罢,又道:“届时你们混在人群里,我若抬起手臂便是讯号,我喊什么,你们只管一起喊,听明白了吗?”
    刘婆子应了一声,慌急慌忙往里跑。
    此时的沈澜终于到了前院大门处,竟见护卫王建勇、刘英、李木三人俱受了箭伤,鲜血直流,敷了药躺在前院青石砖上,气息微弱,生死未知。
    两扇乌木大门后头,七八个精壮汉子死死抵在门口,正声嘶力竭的喊着“兄弟们顶住了!顶住!!”
    两侧的围墙上,护卫们搭了梯子,拿着竹枪,正要把从外头爬上来的无赖恶棍们打下去。
    外头是抬着榉木“砰、砰、砰”的撞门声,夹杂着百姓奔波救火的脚步声,锣鼓声。
    大好家园,毁于一旦。
    沈澜心头大恨,神色冷肃地厉害,厉声道:“六子!把门开了!”
    六子正抵在门口,他心知挡不住多久了,闻言也不多话,只狠狠啐了口唾沫,嘶吼道:“兄弟们,我数到三,杀将出去!弄死这帮阉狗!”
    众人齐齐应声。
    “一、二。”
    “三。”
    话音刚落,六子等人齐齐闪开。
    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榉木冲撞而入,四五个抬着榉木的无赖恶棍随着冲势一去,霎时跌了一地,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此刻沈家大门前,一条青石砖街,五六十号人堵在门口,拿刀的、持长枪的、骑马的……阉宦、南京官军、当地卫所兵丁、锦衣卫、无赖恶棍。这帮人堵在沈澜家门口,跃跃欲试。
    眼看着门开了,骑在马上的王俸大喝一声:“孩儿们!只管给我冲进去!擒了逆贼!”
    “我看谁敢!!”
    沈澜嘶吼一声,喉中泣血。尖锐的女声,饱含着愤怒和恨意,压得周围嘈杂人声一静。
    沈澜捧起牌位,肃然迈步而出。
    一见有人出来,几个无赖恶棍即刻举起手中刀枪便要将她打杀了去。
    六子一面吩咐人背起受伤的三个护院,一面带着还能动的护卫,冲上来护住沈澜。
    双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沈澜却浑然不觉,只站于阶上,对着马上的王俸厉声道:“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双颊染晕似飞霞,剪水明眸饱含愤怒,如清涟涟水中生出簇簇火焰,清艳逼人。素衣凌乱,手捧牌位,脊背笔挺,昂然怒视,更显萧肃清介。
    王俸见了她,一时魂不守舍,暗道那小太监说得果真没错,天底下竟有此等美色。
    他痴痴梦梦,周围几个廉干舍人不得不低声提醒道:“王大珰!王大珰!”
    王俸这才回过神来,只拿目光在沈澜身上逡巡,心痒难耐:“你便是沈娘子罢?”
    沈澜暴喝道:“我问你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王俸见她性烈,又被她拂了面子,心头不快,阴戾着脸:“只因你们沈家私藏叛贼,大逆不道。”
    此时街上早已挤满了前来救火的百姓,闻言便已是议论纷纷。
    “放他妈的狗屁!纯属胡咧咧。”
    “这帮阉狗!!”
    “没卵子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赶来救火的百姓,俱是附近百姓,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受尽矿监税使折磨,听王俸说什么私藏罪犯,半个字都不信。只纷纷唾骂不休。
    惹得王俸勃然大怒:“你们沈家私藏贼寇,还敢挑动百姓鼓噪,果真是狼子野心!”说罢,便要招呼底下人持刀进攻。
    沈澜衣着凌乱、神色端肃,立于阶上,身后是烧红了半边的天空。
    她浑然不惧,上前一步,厉声道:“三年前,湖广大水,沈家带着船队救民二百三十四人。”
    “两年前,武昌、荆州、常德八府洪涝,沈家船队救民六百七十四人,赈济灾民四千八百余人。”
    “一年半前,襄阳、江陵、枝江等六县大旱,米价暴涨至一石五两,沈家放粮一万石,平抑米价,活民无数。”
    “一年前湖广尾子院堤、桑拓院、大兴院、柳水院等十四处垸田决堤,沈家开仓赈济灾民三千六百余人。”
    每说一句,沈澜便进一步,场上也静一分。直至沈澜逼至王俸手下面前,寒光闪闪的枪头就抵在她心脏处。
    沈澜却岿然不动,凄厉暴喝,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我沈家活民过万!你说我私藏贼寇,天理何在!!”
    满街寂寂,再无半分人声,唯有风声猎猎,大火烧灼之下房倒梁塌,骇人的热浪映红了半边天空。
    王俸等人一时为她气势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来人!”
    这一声,如同油入沸水,似乎霎时惊动了满街的百姓。
    “老贼该死!”
    “杀了他!”
    “杀了阉狗!”
    一座大宅起火,冲天的烟焰足够半城看见。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于此,千万声不同的呼唤,渐渐的融合在一起。
    “杀阉狗!杀阉狗!”
    近万百姓围堵在街上,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其声如雷霆,其势如惊涛。
    王俸也不过带了七八十人出来罢了,被近万人堵在这里,哪里还有胆量呢?只两股战战,慌忙下马,生怕被人打了去。
    “快!快去找知府!找黎大用!快去啊!!”王俸惊惶失措,连连对着手下吩咐道。转过头去,又欲对着沈澜求饶。
    沈澜站在阶上,望着王俸,轻蔑一笑。她的身前是寒光闪闪,足以刺穿心脏的长枪,身后是灼灼的热浪、火焰。
    沈澜振臂高呼:“王俸此獠,假借陛下之名,纵火焚屋,诬陷良善,欺凌孤寡,肆意敛财!”
    “今日不过是我沈家一人之祸,来日便是千万百姓之祸!”
    沈澜暴喝道:“杀王俸!”
    “杀王俸!杀王俸!”
    近万人的暴动,如同洪水席卷大地,暴雪覆盖一切,足够把中心的七八十人通通踩成烂泥。
    远远的站着,原本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观察事态演变情况,却被激愤的百姓裹挟着往前去的潭英已是头晕目眩。
    一面庆幸自己掺进王俸队伍里的十几个间子,因为不愿意参与此等残民虐民之事便没来,好歹保住了性命,一面又愣愣的想,这天下间,真的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祝贺大家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里,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本章参考资料:《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不要觉得太监胆大包天,攻打商户家门很离谱,实际上根据这篇论文写的:“其党肆意横行,或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将民女掠入税监署中,肆意蹂.躏。王姓生员之女、 沈姓生员之妻,皆被逼辱。”连生员这种读书人的女眷都能肆意欺辱,别说商户妇了。
    第81章
    潭英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总督府的桐花草堂, 推开湘妃竹篱, 绕过数丛红蓼,却见青衣素带的裴慎正闲坐翘头案后, 慢悠悠地挑石头。
    “王俸死了?”裴慎挑眉。转念一想, 这般人物若不死,当真是天理难容。便随意拣了块冻石,随口道, “如何死的?”
    潭英心情复杂, 拱手作揖, 只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自沈宅起火到沈娘子对峙王俸, 再到民变激烈,王俸身死。待他禀报完, 已是一刻钟后。
    裴慎随口称赞了一句:“这位沈娘子倒颇有急智。”说罢, 便悠闲地取了刻刀,掂了掂灯花冻石, 再以三指压住刻刀,刀锋锲入,直推而去。
    一旁的石经纶看了,心道外头乱成那样,大人这些日子反倒越发静气凝神,把玩起金石来,只将外头俱让给王俸等人。
    思及此处,石经纶低声道:“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负责。自巡抚以下, 只怕俱要被问责, 便是大人, 或许都要被申饬。至于这位沈娘子,实乃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性命难保。”
    一听这话,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潭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异态,惹得裴慎和石经纶齐齐抬眼看来。
    裴慎心知潭英稳重,绝不至于心神动摇至此,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停下刻刀,正色道:“外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潭英一时讷讷,低声道:“大人,今日卑职骤然见了沈娘子一面,竟与、与……”说罢,含糊数声,“……一模一样。”
    裴慎微怔,他已有多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了。身边人三缄其口,从不敢提。至于他自己,除却酒后失神,夜来幽梦,平日里也不敢多想,想的多了,形销骨立,几欲泣血。
    偏偏生死之事,裴慎纵有雄兵百万,能解生民倒悬,却也无力回天,到头来痛煞人心,徒增伤感。
    裴慎恍惚之间,惊觉手掌微疼,低下头去,原是锋利的刻刀划破了掌心,汩汩鲜血涌出。
    “大人!“石经纶急切道。潭英更是伸手就要去取药。
    “无事。”裴慎面不改色,独独嗓音略有几分沙哑。他抬起头面对着潭英,此时已是夜阑人静,春夜里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
    幽微灯火下,裴慎敛了笑容,神色安静,只是不疾不徐地问道:“果真一模一样?”
    他坐在翘头案后,轩窗四闭,黑黢黢的夜色里,幽微的烛火跃动,裴慎面容半明半昧,好似隐匿在夜色里,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潭英悚然而惊,仓皇低下头去:“大人,当时已是日暮,兼之火光冲天,隐有灰尘,卑职不敢肯定,正欲禀报大人,再行查探。”
    “不必了。”裴慎幽幽叹息一声。潭英稳重,若非长相一样,何至于魂不守舍,惊诧莫名。
    一模一样的长相,便是双生子,何至于六年前突然出现?天下间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
    “备马,去沈宅。”
    朔风残雨,寒雾湿衣,马匹迅疾如奔雷,裴慎右手控缰,左手握鞭。奈何左掌心方才被刻刀划了一道,此时皮肉翻涌,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
    跟在身后的陈松墨和林秉忠眼见那血顺着鞭稍滴下,和着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街上,只觉惊惧异常。
    他二人心知自家爷这是面上静,实则心中早已焦灼如焚,便纷纷低下头去,只管赶路,也不敢再劝。
    此刻的沈宅大火已经烧了半夜,两进的院子早就烧塌了,好在半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浇灭了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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