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里,匆匆赶来的渔队汉子和护院伙计们正在废墟里搜刮,看看可有尚未焚烧殆尽的布料、桌椅等财货,能自用最好,便是不能,拿去送给周围百姓,收拢人心也是好的。
    “这铜盆虽熏的漆黑了些,擦洗过后倒也还能用。”
    “喏,这是书,当心些。”
    “清漆雕花墩都快烧完一半了,归拢至杂物去,劈了当柴烧罢。”
    众人忙忙碌碌,赵府的管家赵明志跨过倒塌的房梁、烧毁的柱子,还有满地乌漆麻黑的不知名木块,小心翼翼地接近立于庭中的沈澜。
    沈澜见状,即刻拱手笑道:“今日赵家带了十几个护院来帮忙,且代我向赵老爷致谢。”
    赵明志连连摆摆手道:“湖广粮商本就同气连枝,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语罢,又迟疑道:“今日沈娘子宅院被烧,王俸身死,双方俱如此激烈。待明日天一亮,只怕官府必会遣了差役来,将沈娘子下狱问罪。也不知沈娘子有何打算?”
    护院六子闻言,即刻扔下手中烂木头,凑到沈澜身侧,忧虑道:“夫人,不若乘着现在天还未黑,速速逃了去罢。我等今日不过侥幸方逃得一命,待天一亮,只怕衙门捕快便要来了。”
    沈澜笑了笑:“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担责。武昌知府若要将我下狱治罪,只怕民议汹汹,士林沸腾,若不动,又怕朝廷问罪。只怕这会儿,坐立难安的,是他不是我。”
    六子长于武艺,人品敦厚,到底不通这些阴私之事,见沈澜信誓旦旦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沈澜面对着六子时,佯作镇定,实则这会儿她翠眉颦蹙,心中焦虑难当。
    最好的情况是左右两难的武昌知府选择将沈澜写成纯粹的受害者,而不是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
    这样一来,知府只需寻几个罪大恶极的恶棍囚徒之类的,往皇帝那里一交,就此了事。既不得罪皇帝,也不得罪湖广百姓,只是不知道武昌知府肯不肯欺瞒皇帝了?
    “劳烦赵管事,且去通知你家老爷,叫他邀了盟友来,只说明早卯初,群聚知府衙门,好为沈娘子家宅被焚、王俸欺凌孤寡一事讨个公道。”
    赵明志微愣,拈须道:“沈娘子这是要先发制人?”
    “王俸虽身死,朝廷矿监税使一事却绝不会就此了结。要么派个新的来,要么自王俸那堆参随里提拔一个。”
    赵明志神色一凛,心知这是沈澜在警告他们,别想着把沈澜推出去当顶罪羊,这事儿便能了结。此时若不能精诚合作,待到新的矿监税使来了,只怕更为酷烈。
    见赵明志已然会意,沈澜便笑了笑,敛了锋芒,柔婉叹息道:“我不过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求生,六年来也算是攒下了些许家业,为湖广百姓做了些好事。却没料到碰上王俸此等恶贼,见我孤儿寡母势弱,便纵火焚屋。湖广百姓见我可怜,感我恩德,又被王俸恶行激怒,一拥而上,只将王俸等人踩踏至死。”
    赵明志心知这是要他带话回去,与诸位盟友统一口径,王俸之死,无罪魁祸首,不过是他罪行累累,招致民愤罢了。换而言之,打死王俸的人,早就混在百姓中,逃之夭夭了。
    如此便将沈澜摘了出来,成为了纯粹的受害者。
    “应该的。”赵明志拈须一笑。语罢,又低声道:“只是不知明日可要邀请李老爷?”
    沈澜霎时冷笑。李家距离沈家不过两条街,却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李心远那等明哲保身的小人,眼见王俸带人纵火焚宅,必遣了人打探情况。见声势闹得太大,疑似民变,他即刻收拢了人手,绝不掺和,生怕事后被官府以造反问罪。
    可如今,民变结束,王俸身死,沈澜顶替李家,成了出头鸟。这样一来,李心远明日必会出现,和众大户一起,要求朝廷取消矿监税使。
    “且安心,李老爷明日必定会来的。”沈澜轻笑道,“他不仅会来,还会带上大批盟友。明日只怕我等能见识到整个湖广的大户群聚府衙。”人越多,李心远混在其中,越不显眼。
    赵明志作为赵家的远支,久在湖广,也难免赞同道:“这倒是李老爷的性子。”
    一老一少,齐齐对视一笑。
    赵明志方才拱手道:“天色已晚,老夫正要回去复命,不搅扰沈娘子了。”语罢,只招呼赵家十几个护院,点齐了人,便往外走。
    沈澜拱手作揖,只笑着将赵明志送出门外,复又寒暄了几句,方才目送赵明志等人远去。
    稍后还得寻个地方住宿,备些东西感谢四邻百姓,事情未稳,今夜不必叫潮生回来,况且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思及此处,沈澜正欲返身,早早回去理事,却忽而听见街面上马蹄声声,急如奔雷。
    沈澜撑着一柄湖山春晓兰竹纸伞,站于街上,明月皎皎,寒星烁烁,时有萧萧细雨,淅沥而下。
    雨雾濛濛,润酥佳人。沈澜微微抬伞,遥遥望去,却见远处,数匹快马犹如霜刀,破开雨雾,劈裂月色。
    顷刻间,刀锋停在了沈澜身侧。
    夜色沉沉,马上人青衣素带,寒雨湿鬓,神色寡淡的像是要隐在夜色里。
    独独一双眼睛,烧着簇簇火焰。那火焰烧得太烈,灼热的要将沈澜焚烧殆尽。
    沈澜心头突突的跳,煞白着脸,只紧紧攥着伞柄。
    裴慎望了她一眼。
    只一眼。
    他平静的神色,像是被石子击中,泛起阵阵涟漪。又像是情绪激荡之下,自我保护的面具被击碎,再不复平静。
    裴慎目眦尽裂,几欲泣血,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凶戾扬鞭,长臂一捞,将沈澜带上马。
    马鞭之上,血水顺着鞭稍淅沥而下。他甫一扬鞭,鲜红的血液溅在沈澜脸上。
    六载身事各如萍,雨夜相逢血满缨。
    作者有话说:
    1. 最后一句诗改自《与东吴生相遇》唐,韦庄
    第82章
    沈澜的后背贴着裴慎灼热的胸膛, 前头是细细密密, 乱雨如织。
    奔马疾驰之下,扑面而来的雨丝冷得沈澜打了个哆嗦。
    更要命的是, 沈澜整个人几乎被裴慎死死的禁锢在怀里, 她试图挣扎,刚一动弹,裴慎握在她腰上的左手即刻使了力, 几乎要将沈澜腰肢都攥碎。
    沈澜腰肢生疼, 挣扎着斥骂道:“松手!”
    时隔六年, 裴慎再度听见她声音,心中酸涩不已, 下意识想低头与她亲昵,复又想起她是如何蒙骗自己的, 如何坐看自己伤心欲绝, 如何铁石心肠,顿觉心头大恨, 便一夹马腹。
    胯.下的黄骠马得了指令,如同离弦的利箭,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总督府。
    薄雨挟风,寒意入骨,沈澜被裴慎从马上抱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冷得直哆嗦。
    裴慎抱着她,一脚踹裂了正房楠木清漆大门。随行而来的丫鬟见他这般样子,纷纷惊惧异常,只低下头去, 匆匆燃了灯便退下。
    室内静悄悄的, 两人身上俱是雨水, 衣裳上还沾着裴慎的血。
    眼看着裴慎抱着她往床榻走,沈澜一时惊惶,挣扎道:“放我下来。”
    裴慎不顾她挣扎,只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复又将沈澜扔在锦绸被上。
    裴慎身量高大,身上俱是雨水,一滴一滴,落在脚踏上。衣衫染血,神色暴戾,目光阴鸷,沈澜一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床榻里瑟缩了一下。
    见她躲着自己,裴慎心头又痛又恨,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只单手挟制住沈澜的腰肢,右手却去撕她肩膀衣裳。
    沈澜脸色煞白,惊惶挣扎:“你做什么!你松手!松手!!”
    裴慎阴着脸,右手略一使劲,沈澜肩膀衣物俱被扒下。
    雪白圆润的肩膀上,锁骨附近,有一小朵花。
    那是沈澜的胎记,她第一次出逃时,拿来骗裴慎,只说家里人靠着胎记找到了她。当年裴慎想画雪中红梅图,也是因着这朵花形胎记。
    重瓣花卉,似绛桃,如红梅,又好似垂枝海棠,缀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小巧秾艳,鲜妍明媚,煞是好看。
    裴慎粗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海棠花。这朵海棠,他抚摸过无数次,亲吻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的。
    裴慎一时大悲大喜。直至如今,他方能确认,果真是她。
    她还活着。
    只这四个字,几乎能叫裴慎咽下六年的凄风苦雨,只余庆幸。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裴慎一时眼眶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心头千万言语,却偏偏尽数堵在喉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伸手将她紧紧将她禁锢在怀中,几乎要将沈澜的骨头都攥碎。
    他当年锦衣玉冠,意气风发,何曾有过此等心酸怅惘,落拓可怜之态,沈澜心头竟略有几分涩意。
    裴慎抱着她,只将自己的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喃喃道:“为何要骗我?”
    倏忽之间,沈澜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他关在府中,一应事务俱要恳求裴慎同意。三度出逃俱空亏一篑,直至最后一次,与惊涛骇浪搏命,死中求活。
    思及此处,沈澜冷下脸来:“我与大人素不相识,谈何一个骗字?”
    素不相识?
    时至今日,她竟还妄图骗他?!裴慎生生被激出火气,方才她没死的庆幸过去,这会儿便只剩下滔天的怒火。
    “当日钱塘江大潮,我派人搜寻尸体约六日,停灵下葬约半月。那时已是九月初,你怕我不信你死了,四处去查,必定不敢有异动。也就是说,你在杭州生生待到我将尸骨下葬完毕。”
    沈澜沉默不语,裴慎太聪明了,不过眨眼间便推测出了真相。沈澜的确是在九月初方才离去的。
    裴慎说到这里,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膀,强逼沈澜看着他,语气激烈,几带恨意:“你眼睁睁看着我以正妻之礼葬了一具不知名的女尸,你任我伤心难过,任我哀毁过甚,几至形销骨立。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沈澜望着他,看得见他牙关紧咬,看得见他眼底深深的恨意。
    “我不后悔。”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裴慎瑟缩了一下,忽觉心头大恸,皮骨之间被她剐得鲜血淋漓。
    六载相思,十年情义,在她眼里,轻如尘土。
    “你当真冷心冷肺。”裴慎凝视着她,似笑似哭,“天下一等一的狠心肠。”
    沈澜肩膀被他攥得生疼,正欲反驳,却见裴慎忽而松开了手。
    沈澜一愣,下一刻,裴慎俯身低头,狠狠咬上了她肩头那朵海棠花。
    “啊——”沈澜惨叫一声。
    裴慎心头泛起一股绝望的快活来,我痛成那样,你凭什么不痛?!
    你要痛,要跟我一样痛。要抵得上我六年来辗转反侧,纵酒潦倒,哀毁骨立,几欲自戕的痛苦。
    沈澜太疼了,眼中沁出泪珠,只拼了命去推他:“你松开!裴慎!松开!”
    良久,裴慎方才松开。他齿间含血,那血珠子,全是沈澜的。
    裴慎心头怆然至极,偏又快活大笑。他太恨了,恨到想把沈澜的皮肉都咬下来,磨牙吮血,叫她尝尝自己六年来的痛苦。再将她的皮肉骨血嚼碎了咽下去,叫她这辈子都离不开自己。
    沈澜顾不得他发疯,只是即刻转头去看伤口。她皮肉嫩,这么一会儿功夫,胎记外围就多了一道牙印,源源不断的往外沁血。
    沈澜又痛又怒,生生被裴慎逼出了一句脏话:“你个王八蛋!!”说罢,她怒气勃发,劈手狠狠甩了裴慎一个巴掌。
    谁知裴慎习武,眼疾手快,只一把攥住她扬起的右手。见她痛得双目含泪,眼中怒气勃发,裴慎心中快意,冷笑道:“这牙印咬得极深,将来必要留疤。”
    他竟还敢提此事!沈澜被他彻底激怒,只想以血还血。她索性握住裴慎的左胳膊,对着掌尾,狠狠一口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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