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推我做甚!”
    “再嚷嚷只管将你抓起来!”
    极快,这些甲士便分出了四十余人,组成人墙,生生清出了总督府前一大块空地。
    若是以往,见有兵丁来驱逐,百姓们必要四散而逃,没人愿意惹事。奈何这段时间正是湖广民众抗矿税最为激烈的时候。
    除却胆小的几个逃了,反倒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甲士人墙之外,推推搡搡,一个劲儿的探头往里看。好奇的还压低声音左右打听:“这是在做甚?这么多兵,是要冲进去抓人呐!”
    还有年长又胆大的指点道:“抓什么人呐!那是裴总督府!哪个当官的来这里抓人。”
    “依我看,这是来拜见的。”
    “拜见个屁!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呸呸呸!裴大人打过北边的胡虏,还打过倭寇哩!”
    沈澜坐在骡车里,听着耳畔各式各样的猜测,不觉心里发沉:“六子,你去前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六子正要往前去,沈澜却又忽然道:“罢了,你带着几个人,护卫在我身侧。我们往前头去。”
    六子正要劝,却见沈澜已放下车帘,取了一柄天水碧油纸伞,径自下了骡车。
    他没办法,只能护着沈澜往左前方的人堆里去。所幸这会儿众人都举着伞,或是穿着蓑衣斗笠往前挤,沈澜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甚稀奇。
    总督府正对面是不知道哪家官宦富商的园子,沈澜半靠在园子外的石狮子旁,压低了伞面,安安静静地往对面望去。
    总督府内,外书房。
    “大人,来了。”石经纶立于廊下,叩开了外书房大门。
    裴慎神色未变,慢条斯理地起身,拂了拂衣摆,径自往花厅去。
    谁知到了待客的花厅,陈松墨又匆匆来报,只说要在总督府大门外接旨。
    裴慎嗤笑。心知是传旨的太监生怕入府孤立无援,自己遣了亲卫将他脑袋剁了去,这才坚持要在大门前传旨。
    “罢了,随他去罢。”裴慎神色淡漠,任由陈松墨打了把桐油纸伞,只在前头引路,往大门去。
    此刻,总督府门外。
    就在沈澜专注望着,众人纷纷探头探脑看热闹之际,“咯吱”一声,五架三间、兽面锡环的中门忽然大开。
    裴慎身着白绢中单,外罩竹青道袍,腰束素带,脚蹬皂靴,缓步行来。
    他立于门前,仿佛不曾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披甲执枪的兵丁,只垂眸望着阶下。
    余宗坐在轿中,轿帘已高高掀起。他抬起头,直面裴慎的目光。那目光并不森冷,实则不过是裴慎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罢了。
    可余宗在这样的安静里,不禁满手心都是冷汗。
    他镇定心神,缓步出了楠木象牙帷轿至阶上,头戴进贤冠,身着蟒服,腰系鸾带,神色肃穆,展开圣旨,朗声道:
    “总督四川、湖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暨右佥都御史兼文渊阁大学士,魏国公世子裴慎听旨——”
    彼时雨丝绵密,纷扬而下,落在地上,如碎雪将融,寒意销骨,却轻而无声。
    独闻余宗声若洪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仲夏恶月,妖书大兴……六科给事中.共二十三人,劾本百六十七封,劾魏国公世子裴慎继祖宗之基业,蒙国朝之皇恩,然则养寇自重,贻误湖广之军机;暴戾骄蹇,窃取陛下之功业。专.制朝权,擅断万机;私撰妖书,诟厉君父……着御马监提督太监押解裴慎进京,受三司会审,钦此。”
    满街针落可闻,再无人声。唯见长风凄凄,寒雨淅淅。
    “裴大人,接旨罢。”余宗招了招手,只叫甲士上来护卫着自己,又紧盯着裴慎。
    裴慎尚未动作,大开的中门后忽涌出五六十个兵丁来,个个神色冷肃,披甲带刀。那铠甲缝隙里都沾着洗不净的血渍,分明是百战悍卒。
    余宗慌慌张张往外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裴大人!你果真要造反不成?!”
    造反?这两个字甫一出口,惊得人墙外百姓失声尖叫,纷纷逃窜。生怕一会儿杀将起来,误砍了自己。
    “夫人,要乱起来了。快走罢。”六子急匆匆劝道。
    沈澜应该是要走的,可她只觉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只是遥遥望着眼前这一幕。
    “来人呐,快快!快保护我!”余宗惊慌失措地往外退。
    裴慎身侧亲卫便已将余宗团团围住。双方甲士齐齐拔刀对峙。
    裴慎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余宗被他唬得惶惶无措,脱口而出:“裴、裴守恂,你莫忘了,你还有祖母、母亲、一众堂兄弟都在南京呢。你若造反,这些人必定身首……”
    话还未说完,却见裴慎屈膝、跪地、俯身,朗声叩首
    “臣裴慎接旨——”
    余宗愣住了。
    沈澜亦愕然。
    满街鸦雀无声。
    余宗反应过来,喜不自胜,高呼道:“来、来人呐,快快将裴守恂送上囚车!木枷呢木枷!还有镣铐!镣铐!”
    “大人!”陈松墨脸色大变,厉声道:“这圣旨分明是假的!那妖书跟大人有个屁关系!”
    裴慎身侧亲卫也纷纷反应过来,粗声粗气道:“直娘贼的,分明是诬陷!是朝中有人诬陷大人!”
    “大人镇守九边,剿灭倭寇,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有几个性子烈的,嚷嚷着“昏君无道”,“大人,我等杀将出去”,说罢,抬手扬刀就要劈死拦路的甲士。
    “快快!拦住他们!”余宗惊慌失措。他万万没料到,裴慎束手就擒后,其亲卫竟还肆意叫嚣。
    裴慎亲卫俱是百战老卒,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余宗勉强凑起来的百余甲士,哪里能抵得上裴慎身侧悍卒。
    十几名甲士被其亲卫气势一唬,连扬刀都不敢,只欲四散奔逃。又有些投机的嚷嚷着保护余大珰,还有忠心的要逃去禀报邓庚。
    裴慎身侧一队亲卫开路,其余亲卫又齐齐欲举刀杀人。
    眼看着局势越发纷乱,青砖几欲染血,裴慎厉声喝道:“收刀!”
    亲卫们一愣,愤懑不语,只低下头去,不肯收刀。有几个性子暴烈的,虽不敢反驳,却照旧神色狰狞地望着周围甲士。
    “收刀。”裴慎又沉声重复了一遍。
    周围亲卫再不敢违逆,只愤愤不平收刀入鞘。
    余宗冷汗直流,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所幸有个小太监撑住了他,没叫他丢人。
    见他这般怂样,性子暴烈的亲卫虽不敢再拔刀,却纷纷怒骂不已,嘴里嚷着“阉狗该杀”、“过河拆桥,诬陷大人”之类的话。
    “来人呐!”余宗越听越恼恨,只叫甲士取了木枷镣铐,要给裴慎戴上。
    裴慎素日里赏罚分明,极得人心,眼看着他将要含冤入狱,众亲卫哪里受的住,只愤愤不平,斥骂道:“天道不公!”
    “大人替朝廷打了这么多胜仗!朝廷怎能这般!”
    周围聚集在此地,尚未逃跑的百姓闻言,也纷纷鼓噪起来,怒骂声声。
    “又是阉狗作祟!”
    “残害忠良,丧良心!”
    武昌百姓早已不是头一次围堵府衙了,在一声声怒骂里,他们不断向前推搡甲士组成的人墙。
    眼看着裴慎静默不语,身侧陈松墨焦急劝道:“大人,莫要信这帮阉人!哪里有什么三司会审!只怕去了南京,成了莫须有,只将大人砍杀了事。”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亲卫更是劝道:“大人,不能去南京!”、“去了就是个死字!”
    裴慎不发一言,只是安静立于门前,听着耳畔劝说他的言语,望着阶下激愤的百姓。半晌,他淡淡道:“那又如何?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罢,怆然一笑,再不言语,只任由甲士为他上了木枷镣铐。
    沈澜隔着一条青石街,遥遥望他,却见阴雨蒙蒙里,他青衫落拓,上了囚车。
    第92章
    “夫人, 要乱起来了。”身侧六子提醒道。
    沈澜这才回过神来, 青石街上,前有甲士开路, 余宗的帷轿一马当先, 中间是囚车,左右两侧及后面亦是甲士。
    裴慎的亲卫携刀缀在余宗带来的兵丁四周,这会儿已然融入了人潮, 跟着周围百姓一起惊声呼号。
    众人群情激愤, 拼命推搡着兵丁。还有人四处奔走、呼朋引伴。大量百姓如沙成塔, 如水汇潮,不断的涌入此地。
    沈澜生怕踩踏, 压低了伞面道:“顺着人潮走,遇见小巷便斜错离去。”说罢, 便只管带着六子, 艰难的在人潮中穿行。
    她先是与骡车汇合,然后指挥着车夫斜向离开人潮。待进了条小巷, 四周稍稍安静下来,六子方才抹了把冷汗。
    沈澜被裴慎带走时,六子曾去总督府寻她,隐隐猜测自家夫人与总督府有些关系,这会儿见裴慎被押入囚车,他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沈澜愣了愣,攥着车帘的手略略一紧,沉默片刻后她松开手, 点了点头。
    六子松了口气。能不掺和最好, 官面上的事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搅和进去的?
    骡车慢悠悠地动起来, 只一路往城西去。此刻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四面八方涌入武昌城中心,沈澜与他们逆流,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方出了城门。
    到庄子上时,天色擦黑。借着白昼最后一丝光亮,沈澜检查了行李,又将匆匆赶来的彭宏业、龚柱子等人尽数安置好。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沈澜正欲去沐浴歇息,六子却忽然匆匆来报,压低了声音,勉力平静道:“夫人,总督府来人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在哪儿?”
    “就在墙外候着。”六子慌得厉害,川湖总督被下狱,他们怎么能跟再跟总督扯上关系呢?也不怕被人以同党论处。
    他愿意保护夫人,去面对王俸的强攻,并不代表他愿意主动去和被下狱的大官扯上关系。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思及此处,六子狠狠心道:“夫人,要不要将人赶走?”
    沈澜原本跨出去的脚步一顿,只低声道:“先看看罢。”
    乡下的夜里睡得早,围墙外根本无人,沈澜轻松出了家门,只见墙外老榆树下,隐隐绰绰立着个细布短打的人影。
    沈澜远远打发了六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迟疑道:“林大哥?”
    林秉忠躬身:“不敢当夫人语。”
    沈澜皱眉道:“你家大人危在旦夕,你不去保护他,来寻我做甚?”
    林秉忠拱手作揖,道明来意:“爷遣我等保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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