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入奉先殿,便见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具穿衮服、戴冕旒的尸体而来。
    裴慎心道这便是攻打金川门的好处之三了,因为距离皇城远,所以来得慢很正常,届时石经纶便会赶在裴慎到来前动手。
    否则若是来早了,皇帝还没死,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见了皇帝,难道斩杀个太监再退兵不成?
    裴慎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尸体的面庞,确认果真是岷王。
    “裴、裴将军。”领头的小太监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给裴慎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大哭道:“陛下被秉笔太监洪达扔进玉带河淹死了,洪达也畏罪自裁了。”
    裴慎微愣,石经纶竟然被人抢先了。他饶有兴趣的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领头的小太监才十来岁,瑟缩道:“小人姓余,乃前掌印太监余大关的干孙子。”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到底是掌印太监,皇帝身边最为贴心之人,石经纶再快也快不过余大关。
    这余大关便是余宗的靠山,也是个聪明的,岷王和洪达多半都是他杀得,却将戕害皇帝的罪名栽给洪达,这般一来,裴慎不必担上残害故主的名头,余大关便卖了裴慎一个人情。
    不仅如此,裴慎既然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来,那总得有奸佞可斩罢。他本打算选两个皇帝身侧的大珰,现在余大关主动替裴慎选好了洪达,便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余大关自知自己乃前朝老臣,必定不可能再担当要职,便将孙儿推出来,好叫裴慎混个眼熟。
    裴慎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想明白了余大关的打算,顺势叹息道:“我本欲清君侧,熟料一路为了安抚百姓,赶不及入宫,陛下到底是被身侧奸佞害了去。”
    说罢,身后几个机灵的便劝了起来,这个说大人尽力了,那个说没料到奸佞这般暴虐……
    裴慎又顺势伤感了一番,便吩咐道:“你既是余大关的孙子,便去给士卒领路。”说罢,只叫林建带兵一千跟着他去。
    “是是是!”那小太监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便连连磕头,破涕为笑,只管弯腰跟在林建后头,一路平息宫中骚乱。
    此时裴慎手上只有最后一千兵马,遣了二百兵丁,将陛下尸身寻了个屋子摆好,再团团围住,待稍后再处理。
    见最为重要的事情已了结,裴慎心中到底松快了些,只管带兵返回文华殿南侧的文渊阁。见外头已有士卒把守,他便推门而入。
    此地乃宫中藏书之所,阁中有房十余间,西侧有一间房便是阁臣办公之所。
    推开门,见三位阁老端坐在案后,有的拈须,有的墨迹都快滴到纸上了,还在发呆。
    裴慎温声拱手作揖:“曹阁老、李阁老、赵阁老好。”
    赵宣性烈如火,一见裴慎进来,嚯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裴慎的鼻子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一句还嫌不够,厉声道:“你们裴家深受皇恩,竟做出此等谋朝篡位之事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裴慎不恼,像赵宣这样的硬骨头总是有的。
    他只是笑道:“赵阁老今日骂我乱臣贼子,我父未尝一过,却跪在囚车上,水米不进七日,一路跪进湖广时,赵阁老想必是赞同朝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我被阉宦逼着下跪,就为了给我父亲换个囚车时,赵阁老想来也是支持阉人残害忠良的。”
    曹李二人一时静默,赵宣气得浑身发抖,脸红脖子粗,只攥着拳头,欲要上来打。
    他不过是一老丈,裴慎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哪里看得上此人,便淡淡道:“我算什么乱臣贼子,哪家的乱臣贼子是被皇帝亲手逼反的?”
    赵宣的怨气一下子便泄了些,只怆然骂道:“恨陛下不早听我的啊!”
    裴慎摇摇头道:“晚了,陛下驾崩了。”
    三位老臣身子俱晃了晃,即使知道裴慎进来便意味着陛下已亡故,可听见消息到底有几分震惊。
    赵宣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道:“陛下,陛下。”说罢,号啕大哭,复撞柱而亡。
    曹、李阁老见地上红的、白的一片,便齐齐闭上眼,到底是同僚,颇有些不忍。
    裴慎叹息道:“我去之时,陛下已被洪达杀害了。”
    陛下昏暴无道,早失尽臣心,可到底是君父,曹李二位阁老听了这话,只余满腹叹息。
    裴慎摆摆手,叫外头兵丁将赵阁老抬出去葬了,这才开口对着两人道:“我今日匆忙赶来,只有三件事要请二位去办。”
    曹李二人约莫是早已通过气了,便只管静静听着,既不同意,也不反抗。
    裴慎仿佛没看见两人的消极对待似的,只开口道:“第一,我父于京都登基后,自然会将两京十三省矿监税使尽数裁撤。作恶多端的就地斩杀,人头依次传至各府示众。”
    两人心知这是应当的,收拢民心嘛。
    “第二,请二位将这消息登上邸报,只说一年后朝廷要加开一次恩科,取进士三百,用于填补各地官吏空缺。”
    曹阁老眉毛动了动,明白这是要收拢在野士子之心了。
    裴慎面不改色继续道:“第三,我要二位召集南京六部官吏,在府衙前当堂下发官吏拖欠的薪俸,先发一个月。”
    李阁老心知肚明这是要收拢底下官吏的人心。他自己虽不缺钱,却念着底下人,依旧忍不住道:“太仓银要拿来养兵赈灾,哪里来的钱?”
    曹清暗自叹息,李谦到底城府浅了些,这便耐不住了。
    裴慎温声:“陛下的十二库内自然有钱,还有查抄阉宦,约摸总有个几万两罢。”这还说少了,只怕一抄家,几十万两都抄得出来。
    “不知二位阁老,意下如何?”
    曹清和李谦齐齐默然。
    裴慎手腕极是老辣,只这三件事,天下民心、士心俱在他手,官吏接了他的钱就得为他所用,加之他还有兵马。
    这天下,只怕真要换成裴家人来坐了。
    曹阁老竟有些艳羡,若他家中也能有这般成器的子孙,当真是死也瞑目了。
    他叹息道:“老臣三日之后便要辞官离去。”自己退下来,也好保住曹家清名,再叫家中子弟去考一年后的恩科。
    李阁老年纪尚轻一些,刚登上阁老没几年,实在舍不得,闻言便神色犹豫得厉害。
    裴慎扫了眼这二人,只管笑道:“国朝初立,万象更新,必要老成持重之辈在朝堂。”说罢,又劝了几句。
    曹阁老推辞不受,坚决离去,李阁老却就坡下驴,与裴慎相约登上首辅之位。
    裴慎见两人答应了,便笑了笑道:“我会请父亲加封李阁老为太子太保,位列三公。”千金买马骨,充做过渡,让这些前朝臣子们安心。
    李阁老闻言,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些。
    兵权在手,士民归心,官吏归附。这场南京之战可算是开了个好头。
    作者有话说:
    1. 李仲恒就是之前和沈澜在龙江驿,一起遭了倭寇的那个驿丞,这是之前的伏笔。
    2. 本章的金川门有参考明朝朱棣靖难之役,金川门之变。
    第100章
    裴慎在外忙活了两三日, 堪堪稳定了南京。六月十五他才回返南京裴府, 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裴慎堪堪绕过影壁,候在廊下探消息的几个小厮见他回来, 即刻往内院奔去, 嘴里还一叠声喊着“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裴慎神色一冷,父亲尚未登基, 哪里来的殿下。
    陈松墨当即遣人上去, 将几个小厮押了, 厉声斥骂道:“谁许尔等胡说八道的!”说罢,又喊了亲卫, 将这群小厮打了十杖。
    众小厮原想讨个好彩头,却没料反挨了打, 又不敢叫唤, 只忍痛忍得满面抽搐。
    裴慎冷声道:“都是哪个院子里的?”
    领头的小厮颤巍巍道:“回、回爷的话,是珲二爷院里的。”
    裴慎蹙眉, 珲哥儿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身侧一干人等也是一般轻狂。他心中不快,只管顺着游廊往二门走。
    这一路天光朗照,长空爽彻,时有幽兰香馥,修竹簇簇。偏他步履匆匆,无意赏景,独独路过一缸并蒂莲时,裴慎倒嘴角微微上扬。
    待南京事毕, 只管将沈澜和潮生接来。届时长长久久地与她依偎着。裴慎眉眼含笑, 一颗心都滚烫起来。
    他想着这些, 步伐便越发快了,倏忽间已至昌裕堂。
    京都失陷,魏国公府众人便搬来了南京,与裴府众人共居一处,今日裴慎归家,刚一入院门,正房里一群人欢声笑语,争相出迎。
    “慎哥儿。”年逾七十的老祖宗站在最前头,见裴慎来了,只管一把揪住他袖子,两眼含泪道:“你和你爹可还好?”
    裴俭和裴慎四处外放,已有数年未见了。闻言,裴慎心绪也有些激荡,只搀扶着祖母道:“祖母,爹前些日子自湖广赶去京都了,未曾来得及见祖母。”
    老祖宗霎时又抽泣起来,众人围了,哄劝了一通,她方才收了泪。
    裴慎又拜见了自家母亲。
    大太太即将当上皇后,这会儿浑身舒畅,待裴慎越发和颜悦色,只拉着他的手,一叠声唤道:“慎哥儿在外吃苦了。”
    裴慎倒不以为意,与母亲交谈了几句,又见过了堂中数位叔伯婶子、兄弟姊妹。
    裴家要出个皇帝了,主支的、旁支的,凡能扯上关系的,人人都争相拜见,满院子欢声笑语。
    裴慎与众人叙过离别之情,又吃用了一顿接风宴,这才遣散了大家,只留下祖母、母亲和同胞弟弟裴珲。
    裴慎开口道:“祖母,过两日我便遣了人护送你们去京都,与父亲汇合。”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没料到自己这一品诰命,竟还能当上皇后,只欢欢喜喜,连连点头:“好好好。”
    老祖宗和裴珲也欣然点头同意。
    裴慎见诸人都答应了,这才道:“珲哥儿,外院来迎我的那几个小厮,实在轻狂。你需得管教一二。”
    裴珲一愣,又不敢反驳裴慎,只能委屈地点了点头。
    见裴珲这般,大太太心疼道:“慎哥儿,珲哥儿是你同胞弟弟,你怎得一回来就骂他?”
    裴慎眉头紧锁:“父亲尚未登基,哪里来的太子殿下?传出去必有人说裴家轻狂,届时平白无故惹出祸事来。”说罢,他告诫道:“珲哥儿,臣不密则失其身,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裴珲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裴慎一见他那样便知道他浑然没听进去。罢了,待去了京都,只管叫父亲来管他。
    思及此处,裴慎欲起身告辞,他外头事情还多得很。谁知大太太见他似要走,连忙起身道:“珲哥儿早早娶妻生子,膝下两子一女,你倒好,身侧还没个贴心的。”说罢,便要提起自己娘家有个六娘,最是秀外慧中。
    谁知大太太尚未开口,裴慎便已心情愉悦,含笑道:“母亲,我已有一子,年约六岁,名唤潮生。待来日到了京都,我便叫他来拜见亲长。”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大太太愣了愣,暗道慎哥儿当年为了一个丫鬟以妻礼入祖坟一事,跟他父亲吵成那样,如今过去了六七年,孩子已然六岁。
    可见他是忘记那丫鬟了。
    忘记就好,忘记就好。大太太略过方才的不快,欢喜点头。老祖宗也笑起来,口称“是好事,是好事。”
    裴珲与这个哥哥差了五岁,不甚相熟,可到底是兄弟,见他膝下有子,也替他高兴,便开口道:“大哥放心,允哥儿也五岁了,只管叫他陪着侄儿一同作耍。”
    裴慎心情颇为愉快,大太太又道:“既给你生了孩子,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人,待你成了婚,便将潮生的母亲迎进来,只管叫她做个才人。”
    裴慎脸色发冷,念着是自己母亲,才忍着怒气道:“母亲,我与她情投意合,自是要娶她为妻的。”
    三人皆惊,大太太虽与这个儿子颇为生疏,却也自忖是他母亲,只管张口道:“哪家的姑娘,无媒无聘便生了孩子,好不知羞。这样的人家怎配做太子妃?”
    裴慎心中惊怒,又不好对母亲发火,只管道:“母亲,她自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再没有女子比她还好。”说罢,又忍着气,只说自己外头还有事,便恭敬告退。
    裴珲愕然地望着自家大哥远去的背影,转过头见母亲被气得身子直颤,他慌忙端起茶盏,连声道:“母亲莫气,莫气,大哥这几日忙得很,许是熬了一宿,头脑昏沉说错了话,非是顶撞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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