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睁开近乎糊在一起的眼皮,浑浊的视线扫过汪正卿圆瞪的怒眼时,眸光肉眼可见地暗沉了。少顷,他艰难地抬头, 看清陆满庭鹤氅上的龙纹后, 顿了顿, 从喉咙里溢出沙哑的声线。
    “我始终想不通。陆鸿不过是你娘的一个旧相好,值得你隐忍多年、这般折煞我们?”
    陆满庭想要江山轻而易举,想要老皇帝的命也唾手可得,非得费尽心思让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日在垂死的边缘挣扎,惨遭世人的唾弃。
    很显然不单单是因为仇恨。
    他要替陆鸿翻案、要替二十三年前的那桩惨案翻案!
    陆满庭冷呵,唇侧勾着瘆人的弧度。
    “无义之徒,何以懂得‘情谊’二字!”
    当年,陆鸿和六个结拜兄弟感情甚笃,因着各个都是朝中显贵,被称作“京中七杰”。
    谁料陆鸿回京之后,六个兄弟为讨好老皇帝、满足老皇帝邪恶的夺妻癖好,合谋陷害陆鸿谋反,将陆鸿的妻子亲自送到老皇帝的枕边。
    那一年六月黄天,陆家一百二十三口人惨遭灭门。漫天的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三个月!
    陆满庭嗤笑,修长的手指抚过木箱上的红色绸带,漫不经心道。
    “北仓国的国君送的,有趣么?”
    北仓国的国君乃汪正卿的小舅子,是汪正卿仰仗多年的倚靠。
    那又如何?
    陆满庭不过修书与他,承诺结为邻好,北仓国国君便亲手砍了汪正卿的脑袋,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来。
    姐夫尚且不值一提,更何况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结拜兄弟?
    “为何?你问我为何?”
    陆满庭暗沉的眸底涌起猩光,滚动的喉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你们不若想想,为何我姓陆!”
    刑部尚书大骇,被关在最前面牢房里的两位大理寺少卿皆是一怔,猛然抬头,望向陆满庭的方向。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陆鸿的孩子?莫非,莫非她入宫前......”
    陆满庭沸腾的眸子翻涌着怒火。
    往事一幕幕,残忍又血腥。漫天的大火、十几具被烧焦的尸体、父母弓着身子合力将年幼的他护在身下、老部下用孙儿的命为他换得逃跑的一线机会......多年来的压抑和仇恨已然蚀骨。
    他沉沉一笑,将所有悲痛掩下。再睁眼,眸底又是一派清明。
    他不再言语,转身离去,宽大的袖摆轻挥,抬手扣响水迹斑斑的墙壁。
    ——“咚咚咚”
    牢房中关着的三位、陆鸿曾经的兄弟们,胸腔被震碎、口吐鲜血,当场没了气息。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日,陆满庭亲自下诏书,昭告天下,为二十三年前的陆家冤案平反,追封陆鸿为“神勇大将军”,将陆鸿以太上皇的名义请入皇陵。
    自此,陆家尘封了二十三年的冤案得以昭雪,陆满庭的身份也大白天下。
    *
    寒风将陆家冤案的消息送到苏吟儿的耳中。
    桃花庵,苏吟儿跪在佛堂的正中间,燃了香烛,叩了三拜,虔诚的双手合十。
    陆哥哥是陆将军的儿子,苏吟儿是没想到的。不过,更让苏吟儿惊讶的是,老麽麽竟然是先皇后的亲妹妹,也就是陆哥哥的亲小姨。
    陆哥哥以皇家礼仪厚葬老麽麽,出殡的具体时间还没定。
    佛堂干净整洁,一切的摆设如旧。
    断了臂的佛像被修好,刷了金漆、加了金裟,更显庄严肃穆;佛像下方有一张长方形的案桌,案桌上摆着一个香炉和两盘供果,案桌的下方是两个柔软的蒲团。
    寥寥香烟从香炉上徐徐升起,晕染了苏吟儿微湿的卷翘的长睫。
    “麽麽,吟儿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可是,我不爱他了。”
    我不爱陆哥哥了。
    不爱他了。
    苏吟儿秋水般的眸子凄凄流转,万般惆怅和哀伤一泄如注。下午的阳光正烈,透过纸糊的红木色窗户,打在苏吟儿微红的鼻尖上。
    她裹着一件大红色的狐裘斗篷,斗篷帽檐上的白色狐狸毛高高立起,愈发衬得娇小的她楚楚可怜、柔弱可欺。
    忽地,外间院子里传来侍女洋桃和三公主的对话。
    ——“三公主,夫人在拜佛,不喜被人打搅,您要不再等等?”
    “哎呀,我有特别重要的事告诉她,她一定想知道的。你就让我进去嘛!”
    “可是三公主......”
    不怪洋桃防着三公主。
    三公主年幼,性子单纯,可毕竟是老皇帝的女儿,是前朝公主,而夫人是三公主的弑父仇人之妻,两人是敌对的关系。
    要是三公主对夫人心生怨恨做了出格的事......洋桃不敢想,更不敢拿夫人的生命去冒险。
    “洋桃,”苏吟儿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掩下眸底的浓浓水雾,打开门,“请三公主进来。”
    洋桃有些为难:“夫人,皇上交待过,您需得和三公主保持......”
    “够了,”苏吟儿打断洋桃,软糯的声音沉了些,“我自有分寸。”
    洋桃垂首不再言语,请三公主进了佛堂。
    三公主跨了门槛,左右瞧了瞧,在佛堂里极快地转了一圈,再反手合上佛堂的门栓,压低了声线,望向苏吟儿。
    “苏姐姐,你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啦,是关于林氏和苏副将的,可有趣呢!”
    苏吟儿莞尔一笑,没接三公主的话,上前拉过三公主的手,紧了紧,牵着对方坐到蒲团上。她迟疑了片刻,神色很是不忍,蹙着柳叶细眉,柔声道。
    “三公主,有关你父皇的事......”
    三公主明显一愣:“怎么啦?呀,苏姐姐不会认为我伤心,想安慰我吧?不需要呢,他死了我高兴着呢!”
    三公主将自个深埋多年的秘密说给了苏吟儿。
    三公主不是老皇帝亲生的,至于生父是谁,她也不清楚。
    从前,她惶恐得很,总担心有一天秘密被人发现,会被老皇帝剁了手脚或者鞭成肉泥。
    现在好了,大不了被逐出皇宫,说不定更快活自由呢!
    苏吟儿理了理三公主额间的碎发,哽咽道:“你也是的,这种事,怎能随意说给旁人听?”
    但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人,谁又愿意把自个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呢?
    三公主亲昵地攀上苏吟儿的胳膊,眉眼弯成一道月牙,下巴搁在苏吟儿纤细的臂膀上。
    “我也就告诉过苏姐姐,旁人都不晓得,连金少哥哥都不晓得呢!”
    苏吟儿安慰了三公主几句,两人本就投缘,敞开了心思倒也和气。三公主提起林氏和苏副将的事,猛地一拍腿,从蒲团上站起来,叉着腰炸呼呼的。
    “苏姐姐,那个苏副将是个可怜人呢!”
    当年林氏和苏副将感情甚好,到了私定终身、难分彼此的地步。
    结果苏怀仁从外地求学回来,一眼看中漂亮的林氏,以林氏是他的未婚妻为由,要娶林氏过门。偏偏吧,苏怀仁和林氏还真有一段娃娃亲,苏副将不同意,苏怀仁气不过,和苏副将打了一架。
    文人哪里是武将的对手?苏副将有意让他,结果一不小心被苏怀仁伤了子孙根!
    苏吟儿眸光微顿。
    爹爹受过伤?从没听他提及过呢,不对,这般隐私,换做任何男子也羞于启齿。
    苏吟儿:“应该不严重?”
    “严重,很严重!”三公主比了个手势,“我亲自问过宫里的老太医,切了的,完完全全切了,和太监差不多,根本不能行房事!”
    苏副将受伤后,苏家觉得愧疚,毕竟是苏老爷的亲侄儿,跟在苏家养了这些年,怎么着也有感情。
    苏老爷将苏副将和苏怀仁关在佛堂面壁思过,希望两兄弟能冰释前嫌。家丑嘛,苏家一直瞒着,不曾对外提及。
    岂料两兄弟都是钻牛角尖的人,关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气鼓鼓的,彼此不说话。
    为了兄弟的血脉,为了苏副将后继有人,苏老爷遍请京中有名的大夫,还私下托关系、花重金请宫里的太医去瞧过。
    可不行就是不行。
    一开始呢,林氏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嫁给苏副将。京城就那么点地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稍稍一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理得清清楚楚。
    当得知苏副将不再有男子雄风的时候,林父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说女儿不该小小年纪守活寡,甚至以死相逼,最后林氏没办法嫁给了苏怀仁。
    苏副将痛失爱人,没多久去参军了,和苏家成为了敌人,再无往来。
    苏吟儿狠狠一怔。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有这般无法言说的痛苦过去,最夸张的,竟是不能人i道!
    “说不定,说不定苏副将在受伤之前,就已经和林氏有过肌肤之亲呢?既然私定过终身,两人发生点什么也是常情。”
    三公主摊手,“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只有他们自个才清楚吧!”
    不过,当时苏副将和林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没几个人不晓得。
    苏副将去参军的时候被说年纪小,差点入不了伍,在军营的后勤处打了半年杂,岁数够了,才得以参军。
    苏吟儿软在蒲团上,浑身没了力气,似被抽干了灵魂的玉娃娃,碎着星光的瞳刹那间黯了,没了颜色,空洞洞的。
    三公主赶紧扶住苏吟儿:“苏姐姐,你怎么呢?”
    苏吟儿娇小的掌心满是热涔涔的密汗,被风一吹,凉透了,冰冷的后背更是涌起一股恶寒,颤巍巍的心尖儿瘆得慌。
    她单手撑在蒲团上,勉勉强强不让自个倒下。少顷,她揪住自个发疼的心口,将衣襟处的白蓝色牡丹花揉得皱皱巴巴的。
    “容我先想想,先想想。”
    在大庸国,男子满十七岁可参军,在父亲的军卷记录上,父亲二十岁参军。
    父亲也是这般同她说的,说他二十岁有了她,没多久参军要离开京城,不忍心扔下她,于是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一同去了漠北。
    按照时间上推算,在父亲十九岁的时候,林氏就该怀了她。可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受伤了。
    到底怎么回事?
    是哪里弄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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