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铜门紧闭着。屋内没有盏灯,紧闭的竹帘遮了雕花窗外的光,不知今夕是何夕,唯有角落里的安神香从金鼎里徐徐升起。
    听见他的声响,铜门被推开,风离第一个冲进来,接着是侍女洋桃、清秋和几个宫女太监。
    众人齐齐跪在地上:“皇上!”
    陆满庭无力挥手,示意众人免礼。
    他掀开绘着交颈鸳鸯的被褥,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床头的玉柱,勉勉强强稳住。
    风离:“皇上,您十日不曾进食,还请先用些汤药!”
    洋桃捧着滋补的汤药送过来,惶惶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这些时日,她懊悔了无数次,懊悔自个没有看好皇后娘娘,才导致皇后娘娘失足落水。她想过自刎谢罪,却不忍心皇上一直这样悲寂的沉沦,死活也要等到皇上醒来。
    哪怕是皇上醒来后将她当庭杖毙呢,她也无怨无悔。
    陆满庭看也没看那碗褐色的汤药,径直取了床头的绣花鞋,捧在怀里,细细地摩挲。
    在水里泡了三日,又昏睡了七日,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上挑的丹凤眼底有着两团很明显的乌青,俊朗的五官轮廓愈发地清晰,那暗沉的眸子似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丁点的涟漪。
    他低垂着眼睑,略带老茧的指腹覆上绣花鞋上的黄色牡丹花,那双惯会杀人的手,颤个不停。
    “......找到了么?”
    没说找什么,可谁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许久不曾开口,暗哑得不像话。
    殿内静得可怕,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回答。良久,风离艰涩地抱拳。
    “皇上......节哀。”
    陆满庭手中的绣花鞋“砰”地一声,抖落在地上。他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定定地瞧了一会儿,不慎正常的白皙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
    “再找。”
    他淡淡交待,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语气不悲不喜,平静到不可思议,却愣是透着一股莫明的哀伤和悲痛,似排山倒海的云,笼罩着挥不去的压抑。
    他俯身,去捡地上那双吟儿留下的绣花鞋,手却一顿,顿在空中。
    绣花鞋的底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泥渍,新的,从未穿过。
    他恍然一怔,似想到什么,久久不曾言语。
    他将那鞋捧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看向地上跪着的洋桃和清秋,厉声道。
    “朕登基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说,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洋桃匍匐在地上,说起那日娘娘的举动。
    从皇上离开后,娘娘如常睡到了几时、早膳用了什么、饮了几口甜汤、在贵妃踏上晒了多久的太阳、说了什么话。
    “娘娘兴致很好,没有半点反常的举动,还送了奴婢和清秋一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子和珠宝,说是送给我们今后做嫁妆的。”
    “奴婢还以为娘娘要赶我走,她却说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心疼奴婢。她还问奴婢,皇上您不喜吃甜食有多久了......”
    洋桃话头一顿,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
    娘娘平白无故地送嫁妆给她俩,如今看来,不像是心血来潮,倒像是早有预谋的离别。离别之际,送些东西给挂念的人,再正常不过。
    娘娘问她皇上的喜好,她回答有十来年了。
    而十年前,她尚未去到漠北的“苏府”,伺候年幼的“苏吟儿”。
    洋桃猛地抬头。
    “皇上,娘娘在.....试探奴婢!”
    陆满庭眸色深深,所有不安的猜想四面八方地涌来。
    想起吟儿极其珍重那些“义兄”写给她的信,他指了指窗旁桌案上摆着的黄花梨小箱笼——他亲手做给她的小箱笼。
    “拿过来。”
    小箱笼上有一个金色的锁头,陆满庭不费吹灰之力打开。
    不大的小箱笼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信件,全是他以“义兄”的身份回给她的信。信件的最上方,赫然摆着一张他不知何时掉落的拜帖。
    拜帖上的字迹,同“义兄”的字迹一模一样。
    陆满庭拿着拜帖的手剧烈地颤抖。
    祭祖之前,吟儿同他置气了好些日子,哭兮兮地问他“义兄”的事,还说——“等我们老了,我要把这些信都拿出来给孩子们看!”
    他深邃的眸子闪过从未有过的慌张,翻开桌案上规矩摆着的记录册——有关苏蛮的记录册,在第一页,用红笔圈了苏蛮的参军年龄:二十岁。
    记录册很厚,里面夹了个泛黄的陈年小册子。小册子不大,四角卷了毛边,却是有关苏蛮在参军前受重伤、找宫中御医诊治的记录。
    她连多年前的御医纪律册都弄到手了......
    陆满庭双臂撑在桌案上,头低垂着,肩膀抖个不停。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她只是不吭声,不吭声而已!!!
    陆满庭握紧的拳头用力砸向桌案,结实的红木书桌瞬间碎了一地,露出抽屉里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玉佩呈长方形,通体透亮,正面的六爪祥龙腾云驾雾,背后刻着精致的小篆“陆”字。
    那是他身份的象征,送给她后,她日日戴在腰侧,便是新婚之夜,也从未取下。
    他的喉间紧地酸涩。
    “她不要我了,不要了......”
    该死的女人,怎能不要他!
    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那双清冷的眸子涌起猩光,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一字一句,从后槽牙里吐出冰冷的字符。
    “你们谁也没亲眼瞧见她跳河。对吗?!”
    跪在地上的众人恍然大悟,终于反应过来皇后娘娘并非落水,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陆满庭捂着疼地发颤的心口,沉沉道。
    “找!便是将大庸国翻个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
    “萝卜头,吃点果子,新鲜的!”
    马车外传来金少响亮的声音。苏吟儿从马车后方的床上起来,打了个哈欠,整理了衣襟,撩开车帘,请金少上来。
    近来她是越来越困了。只要条件允许,金少会选择晌午的时候在路边的阴凉处歇一歇,许她安稳地睡会,再赶路。
    在男女大防上,金少很规矩,没得到她的允许,绝不会贸然闯进马车,与她共处一室。哪怕在途中遇上恶劣的雷雨天气,他也会抱着宝剑坐在马车外,从不开口求什么。
    金少坐在她的对面,将漆盘放在矮几上,挑了个翠色的李子,递给她。
    “都说孕妇喜欢吃酸的。来,这个够味。”
    走走停停二十来日,距离巴县没有多远了,李子是这一代的特色水果。酸酸甜甜的,皮薄肉多,核还小,咬上一口,满满的果肉。
    来时的路上,听附近的村民们提及,天牧族的大皇子也在这儿,不知什么原因,逗留了许久也没离开。说是大皇子本是要参加陆满庭的登基大典的。这一耽误,去不了。
    想起陆满庭,苏吟儿的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她慌忙打住思绪,从漆盘里选了个偏黄色的李子。
    “太酸了,牙疼,我还是喜欢甜一点、软一点的。”
    “你这萝卜头,还挺讲究!”
    金少拿着翠色的李子就要往苏吟儿头上磕,见她闪躲,收了手,反将李子送进自个的嘴巴里。呀,他故作夸张地龇了龇嘴。
    “怎地这么酸?”
    苏吟儿笑:“换一个吃呀!”
    金少倒是听话,扔了手中纯酸的李子,学着苏吟儿,挑了个又黄又软的。他接连吃了几个,低着头,没有看苏吟儿,似不经意间提及。
    “萝卜头,你是不是喜欢我?刚才你午休,梦里喊我名字了。”
    苏吟儿愣住,嘴里含着的李子没来得及吞,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
    她窘迫地红着耳尖,不敢瞧对面金少的神色,诺诺道。
    “不,不记得了。”
    金少抬眸,点了点她的鼻梁。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喜欢你,特别喜欢。”
    苏吟儿顿住,手中拿着李子,紧张地不知该放在哪里。那双水润的眸子、不染是非的眸子,刹那间闪过万般情绪,独独没有少年想看到的羞涩或是欢喜。
    金少顿了顿,掩下眸底的失望,再抬眸,又是一派的假不正经。他在她的惶恐中,揉了揉她的头顶。
    “好朋友之间的喜欢,和男女之情没有关系。”
    苏吟儿长长松一口气,笑道,“嗯,那我也喜欢你。”
    金少饮了口茶。寥寥雾气升起,氤氲了他桀骜的瞳。
    刚才午休,他的小婶婶确是说梦话了。
    不知她梦到什么,气鼓鼓地喊道——“金少,不许扯我的眼睫毛!”,连说了三次,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她桃腮绯红的娇俏模样,惹得他吐了嘴里衔着的杂草,忍不住轻笑。
    可她同时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喊了174次。他数了的,只少不多。
    她喊的是——“陆哥哥”。
    第68章 活着
    养心殿的书房, 陆满庭负手站在雕花窗前。
    距离吟儿消失已有一月。
    四月的皇城草长莺飞,郁郁葱葱的树叶染了新翠。白色的杏花朵朵,从红墙黄瓦的檐下探出一截褐色的枝头, 迎着风儿乱颤。
    粉色的樱花已是荼蘼, 被昨日的狂风暴雨吻过,落在曲台的碧水池上, 红了满池的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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