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这样不停的换马,毫不吝惜金钱,李石鉴终于在喻王谋反的第十日,赶到了都城门口。
    于此同时,被围困在总督府里的李尚全已经自焚而亡。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外戚在最后关头,派了宫中的精锐势力全力护送侄儿突围。将喻王谋反的消息提前送了出去。这是外戚李家姗姗来迟的忠诚。
    “报——驿外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新亭驿新上任的小吏安成匆忙跑出门去,眯起眼睛一看,只见黄土路上有一匹马儿绝尘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脸是血,奔到自己面前后,马儿人立而起,那骑士便滚落马下,手上兀自紧紧攥着一张红纸。
    安成眯了眯眼,他认出来了,这个狼狈不堪的骑士就是李尚全的侄儿李石鉴。他手里的红纸,约莫是鲜血染红的。
    “立即……送……送进宫。”
    安成将血书接了过去,李石鉴便力竭晕倒。
    血书很快被一层层递了上去,因为安靖帝不在宫中,百官都去伏阙,没人管理此事,因此,李石鉴用生命送出来的血书便搁置在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堆中。
    虽然只是一个小吏,但是作为最先接触到血书的人,安成很快就通过特殊渠道,将拓本送到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崔大人面前。
    崔景深进去的时候,看见楚昭正在宫殿七弯八绕的走廊上,用老豌豆喂一只青灰色的鸽子。常用来送信的那只胖鸽子委屈地停在一旁,小心翼翼等比他大一倍,看上去却瘦很多的青灰色鸽子吃完,才走过去拣点剩豌豆吃。
    那只胖鸽子崔景深认识,是楚昭的宠物。
    世子殿下从小就精灵古怪,五岁那年突发奇想,别人都养鹦鹉,偏他要养鸽子。谢铭宠爱外甥,还真去山上猎了些被称作“水咕咕”的野鸽子回来。
    野鸽子其实很容易被驯养,这群野鸽子孵化出宝宝之后,小鸽子们在谢府仆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很快就对离家出走失去了兴趣。家鸽驯养成功。
    小胖和小灰就是第一代信鸽中的佼佼者。小胖承担世子殿下在帝都内部的通讯工作。比它看上去威武十倍的灰鸽子是他媳妇,谢铭离京时带了一只走。如今千里迢迢回来寻夫,顺便送来主人他爹谋反的消息了。比跑死五匹大宛马的李石鉴来的还要快那么一点。
    要不是小灰路上迷路迷了大半个楚国疆域,这消息还能更快。
    “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楚昭转过身,点点头,苦笑道:“舅舅说了,他也只能给我争取到三日时间。”
    喻王忽然起事,把自己的嫡子抛入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境地之中。虽然和这位父亲没有多少感情,但是楚昭心里依旧有些闷闷的难过。
    很快,这样的情绪就被压了下去。从喻王的角度来讲,他做出的是最正确的选择。但凡历史上成功的造反者,他们的心思好像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测,比如汉高祖刘邦,如果不是项羽手下留了情,刘邦的爹妈、大老婆和嫡出儿女,估计早被他作死了。再比如他的后人刘备,也是能为了天下欣然抛妻弃子的狠角色。
    想到这些历史名人,楚昭心里对素未蒙面的父亲犹存的模糊期待便彻底消失了,以后就是君臣上下级关系。指望老板对自己好一点,不如努力让老板离不开自己,或者干脆炒了老板自己干。
    没有期望也就无所谓失望,楚昭顿了一顿,很淡定地继续说道:“因此,在这三天里,我们要尽快的收拢中央军,还有朝臣。景深阿起,你们有何想法?”
    说话间,楚昭将从小灰腿上取下来的蜡丸捏碎递了过来。当时还没有人驯养信鸽,所以也没有士兵会着意射杀信鸽。小灰旅途中的危险虽然很大,但还是从战场上平安返回了。
    崔景深并不急着看信,他感兴趣的围着小灰转了两圈,道:“我知道犬戎那边有人饲养老鹰或者大雕用来勘探敌情以及传讯,想不到这样小小的林禽居然也如此通人性。真是神鸟啊。我少时读古书,大周崔太祖时期,有两青鸟如乌自西方来,送来青丘氏的信件。现在看来,说不得就是这种鸟儿了。”
    楚昭额头上滑下两条黑线,周朝时期的确留下来许多灵异神怪故事,和山海经一样,每个大楚幼儿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不过,崔景深一向心机深沉到叫人害怕,想不到居然真的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还唤信鸽做青鸟,可见他还是很有些世家子弟的浪漫情怀。
    楚昭不由觉得这个腹黑谋士有点可爱了。
    “这不是什么神鸟啊,我只是利用他们恋家的特点而已。”楚昭无奈道。
    “可这些小鸟儿如何能够准确找到回家的路呢?”刘顺和公公平生爱好就是养鸟斗蛐蛐,所以也很感兴趣地插了一句嘴。“便是人,忽然被带去陌生之地,也常常会迷路。”
    这就涉及地磁场的问题了,不过楚昭并不打算在古代传播现代知识,便没有多做解释,只说:“大约就和老马识途是一个道理吧。景深若是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只。都养在清凉寺中,景深自去挑选就好。”虽然崔景深有字,但是楚昭基本都唤他的名,因为崔景深非常憎恶伯父取的字。
    崔景深兴奋地满脸通红,居然一反素日老成持重的模样,像个小孩子一样抓住楚昭的袖子,连连追问道:“真的吗?这样贵重的青鸟,真的可以给我一只吗?”
    自从世子殿下搬去山上住之后,这群鸽子基本都是韩起在照料。
    见楚昭如此大方,韩起在旁边听了,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送吧送吧,反正迟早都会飞回我的身边。
    楚昭完全不觉得一只鸽子有什么稀奇,他心思不在这上头,兀自担心地沉吟道:“中央军历来效忠皇帝陛下,恐怕很难说动。”
    罗致和韩起同属于寒门武将,天生有种亲近感,加上在一起混熟了,难免排斥崔景深这个新加入的士族公子。见主公送这货传说中的青鸟信使,罗致心道:老大也就算了,送这个阴阳怪气的痨病鬼都不送我,主公偏心。
    不是后宫嫔妃才会争宠,武将也会,不过他们的手法更加直白和光明正大。
    罗致心里吃味,因他知道世子殿下素日最是亲和,便主动请缨道:“中央军多任用寒门子弟和没落士族,我在那里也有几个好友,甚至于怀远的二公子于应龙就是我的铁哥们儿。他与卫霁有旧怨,或能说动。鹏飞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只是宫里宫外传讯不便,希望主公也赐属下一只青……青鸟。”
    罗致的各项素质都不错,当年于应龙就将他推荐给自家老爹,于怀远也有意要让他入中央军。只是天意弄人,那年罗致老娘忽然死了,他回家奔丧,便错过了当时的中央军遴选。于应龙之后倒了霉,此事便没人再提。不过罗致很讲义气,并没有因为于应龙落魄,就和他断了来往,两人依旧三不五时出去喝酒。
    楚昭历来非常大方,马上拍板道:“这个好说,回寺之后,鹏飞也自己选一只即可。不过,于怀远的公子和卫霁能有什么旧怨呢?”
    “寄奴居然不知此事?”崔景深挑眉道:“正是因为卫霁打了于怀远的脸,以这样的事情为舆论所敬佩,才得到了士族的支持,成功地重新打入顶级门阀的圈子里。”
    卫氏流落在北方的时候,生活过的很艰难,当时于应龙在玄武营中做到了下镇将的位置,可说手握重兵。此人是个多情种子,见了这位没落贵族的言行举止,简直爱得不行,三番五次邀请他去自家家里做客。
    好容易请来了卫氏兄弟,于应龙特意准备了酒席,菜肴非常丰盛,卫霁却不屑一顾。卫彦的年纪小,又熬不住饿,就对卫霁说:“聊以充饥嘛。为什么要拒绝呢?”
    卫霁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是卫家人,饿死也不要跟兵家子打任何交道。”
    卫家兄弟在穷困潦倒之时,还能保持这样的阶级觉悟,顿时为士族大肆讴歌,将其列为名士,卫霁也得了“方正”和“风骨”的评语。
    这件事很快就不胫而走,激起了所有士族的阶级自豪感。王家在北边势力很大,专程给卫霁母子供应饮食,史称“一应用例,皆与本家子弟无异”。卢家也专程派仆人快马加鞭的送人送物,当地的小姓士族更是无不云集在这位卫霁公子周围,集体抱团鄙视官当得比他们高但是出身比他们低的于应龙。简直是把于家的脸皮揭下来使劲踩。
    于将军听说此事后,将二子打了一顿,勒令他回京,不许在外头丢人现眼。在当时社会,于应龙的一生就算毁了。卫霁的名声越好,他作为对照组就越可怜可恨。
    崔景深已经成功靠近了小灰,他侧头微微笑道:“殿下不必忧心。于怀远虽然忠诚,为人却十分刻板,加上这段故事,中央军不足为虑,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只是要借重一下李公公。”说着,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小灰伸出了纤长白皙的手指,想要摸一摸这只神鸟。
    崔景深地手引起了小胖警惕,赶忙过去挨着媳妇,还示威般扑腾着翅膀。
    李顺和也想要一只灵鸟,但是他新投入王府,加之地位低心思重,所以不敢像罗致这样直说,只赶忙表忠心:“前番多亏世子殿下出手相助,才保住奴婢的性命,从此鞍前马后,敢不从命。”刘顺和也看明白了,临淄王当世明主,跟着这位干有前途。
    阴谋诡计楚昭不拿手,也缺乏合纵连横的口才,不过君主本来就不必什么都会,只要会用人就好。
    楚旭这几日都躲在自己寝宫里不肯出门,宫门也都落了锁。楚昭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之外,也不怎么能够见到他。这一日议定了要出宫,楚昭先得去征求家长同意才行。
    当然,小孩子要出门,总得想个好理由吧。楚昭就带了自己最近画的美人月份牌去见皇帝。
    楚旭虽然脾气越来越古怪,但是对小世子疼爱依旧,所以内监一见世子殿下,立马进去禀报。
    很快,楚昭就跟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内监进了皇帝寝宫。最近宫里的内侍换得更快乐。
    大殿四角都点上了炭盆,里头燃着松枝,丝丝缕缕的清香散逸出来,四面的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重重帘幕全都放了下来,床边兽形香炉中点着冰片,昏暗的室内青烟袅袅。这一味香料本和松枝互为君臣,乃是初冬时节里最合宜的香,可如今屋子却弥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
    香过了,就是黏糊糊的腥味。楚昭没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把窗户打开,散散味道。”安靖帝心疼地连声吩咐。
    楚昭跪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重重帘幕之后,人影晃动几下,就有眉清目秀的小内监过去一层层挽起帐幔,安靖帝清瘦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旁边站着卫霁,二人如今已经好到同起同卧的地步了。
    安靖帝见了跪在中间的小侄儿,不由露出一个笑容:“阿昭啊,快到寡人身边来。”眯起眼睛看着芝兰玉树般的小侄儿,越看越高兴,楚旭问道:“听说你最近在琢磨画技?把我这后宫折腾得鸡飞狗跳,人人都争着给阿昭画,妃嫔们倒把朕都放在了一边。”
    后宫里的女子就没有简单的,之所以对世子格外友好热情,不过是皇帝现在对女子没了兴趣,加上小世子似乎又有在宫中常住的架势,一个二个都动了想要抚养世子殿下的心。
    皇帝的宠爱是没指望了,似乎太后的位置还值得斗一斗。
    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目睹宫妃间的种种你争我夺,楚昭羞涩地笑了一下:“也谈不上画技啊,只是瞎闹着玩。”说着,楚昭就把自己这段时间闹着玩的成果捧给楚昭看。
    卫霁接过去转呈给皇帝。是十二张美女月份牌。
    曼妙女郎的面部表情,均像柔润的春雨般饱满。不同于传统国画的泼墨写意,楚昭用了现代油画以及写生的手法,甚至能把嫔妃身上天蓝色的蜀锦深衣,月白色绸缎的裙子,以及白棉线织的胸撘的褶皱部分也阴阳高低、颇有立体感地呈现出来。即使只看牌子,也有种栩栩如生的美好。加上楚昭还在月份牌上配了些应节应季的古代民俗小故事,更显精致可爱,妙趣横生。
    比如七月的月历牌就是牛郎织女的故事,自然比干巴巴的文字生动了许多。当然,其中所有的男性形象皆以皇帝为原型。因为有宫廷画工的帮忙,所以这样纯手工做出来的成果,绝对比现代的精装书还要精美得多。
    楚旭其实是个审美情趣很高的人,他爱玩也会玩,顿时被这些精致新奇的美女月份牌吸引住了。
    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手里的月份牌,楚旭惊叹道:“阿昭总是叫朕惊喜。怪不得妃嫔这几日总爱围着你,如此画艺,的确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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