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荒唐的场景让桑至意识到,桑萝作为现在还能自由活动的年龄最大的桑府主人,管不住桑府下人可能并不是她的错。
    他没有出声,只把目光盯着桑芙,这个看上去极为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在他回府的第一天就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让他满心以为这是个被教养得非常通情达理的名门小姐,结果在听到下人如此不敬自己的长姐时,露出了一个轻慢又认同的笑来。
    那笑刺激的桑至眼睛都痛了,他无意再听两个下人的争吵,严厉地喝出声来。
    他看着身上挂满汤水菜叶,明明受了委屈还要站出来包揽责任的桑萝,有些无奈,也有些恨其不争的愤怒:“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桑萝呆了呆。
    桑至看她那副呆样,更觉痛心道:“你是桑家大姑娘,是这个府里的正经主子,就是要碗鸡蛋羹吃又怎么了?是婆子先不敬你!还有你那丫鬟,你管一管她,她就敢在你身上泼汤水,让你别管她,我倒想问问是谁给的底气?”
    桂月还没想到回的话,桑萝便低着头,小声道:“父亲有所不知,桂月姐姐是母亲的丫鬟,不是女儿的丫鬟,女儿不该差动她的。”
    桑至道:“这不是你的丫鬟?”
    桑萝道:“女儿只有唤月一个丫鬟,桂月姐姐是一个月前和其他姐姐一起到秋月院的,仍旧是母亲的人。这传话的小事,原本该让唤月去做,只是唤月还有别的活要干,脱不开身,所以女儿才斗胆差使了桂月姐姐,原本就是女儿逾矩……”
    “放屁!”桑至的脖子都粗了,“这府里怎么会如此尊卑不分?你母亲素日究竟怎么在管教丫鬟的?”
    燕王妃此时已经看明白了,她道:“桑将军,我看府里不是尊卑不分,恰恰是分明的很,只是这尊卑的划分与我们素日所知的很不一样罢了。”
    她半讥半讽地道,倒让桑至有些不好意思:“属下的家事,倒是让王妃看笑话了。”
    “谈不上笑话,只是一些人之常情罢了,并不新鲜。”燕王妃道,“这桂月和其他丫鬟忽然在一个月前来了秋月院,大抵只是为了充门面,从前呢?我想,不用多问,也能看得出来阿萝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其余的婢子婆子都对桑萝如此得轻贱,可想而知,桑萝在平素有多被苛待。事到如今,桑至都觉得自己再要怀疑桑萝,都是铁石心肠,眼瞎心盲,对不住桑萝了。
    偏那桑芙瞧着母亲又要被定下一个罪名,急得为她辩解:“王妃此言差矣,若长姐真的被苛待,她又怎么敢来吩咐厨娘单给她蒸一碗鸡蛋羹?”
    燕王妃也看到了桑芙那个笑,对她的印象极差,闻言冷冷地道:“难不成,方才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因为桂月是桑夫人的丫鬟,所以此时桑芙就想捞桂月上来,于是她道:“王妃有所不知,是这个婆子出言不逊,桂月忠心护主才如此。只是长姐不知为何,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要息事宁人,桂月见不得主子受这委屈,所以才冒犯了些,那菜汤也是失手带到,才不小心泼到长姐身上。”
    燕王妃听着这漏洞百出的话,不由好笑出声,道:“我素日也挺嚣张跋扈的,你往我身上泼碗汤试试。”
    桑芙一愣。
    燕王妃便厉声道:“来啊,怎么不来了?”
    桑芙自然不敢,反而被这厉声吓得一抖,低下头去了。
    而那厨娘见明明是两个人的错,那桂月却要被摘出去,唯恐自已一个人要背起这么大口锅,于是忙也叫起屈道:“老爷,这位夫人,可不要被二姑娘的话给骗了,这桂月与老奴起争执,可不是为了大姑娘。她原话是,‘我管你是怎么看待大姑娘的,如果今天来的是唤月,你把鸡蛋羹往她脸上我都不说一句话,但今天来的是我,你就得把鸡蛋羹给我蒸上!’,她泼大姑娘汤水,更不是为了护主,而是觉得大姑娘没资格管教她,还在那碍手碍脚,太烦了,才端起来泼的。”
    一个婆子,记性还那么好,把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桂月恨得牙咬痒,但还没来得急如疯狗般继续攀咬,就被桑至一脚踹在心窝里,她尖叫着倒地。
    “你,你。”桑至指着她和厨娘,“不敬大姑娘的,有一个算一个先打二十板子,然后都发卖了!还有你!”他指着桑芙,可毕竟桑至没有养过孩子,还是个女孩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了,于是卡了壳。
    燕王妃顺利地接下话,道:“罚抄女戒,禁足一个月,闭门思过。”
    桑至道:“就这么办!”
    桑芙没想到明明是自己过来抓桑萝把柄的,结果没害成桑萝不说,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就听唤月道:“老爷,奴婢斗胆说句话,若是老爷真向着姑娘,就该把秋月院的丫鬟都换出去。”
    桑萝忙道:“唤月,你此时说这个给父亲添乱,岂不是给父亲添乱?”
    唤月道:“姑娘,这时不说,你要等何时说?难道还打算等老爷走了之后,继续受你的委屈,过你的苦日子吗?今日就是你骂我打我也罢,我便是背主也要向老爷请这个愿。”
    她说着上前一步,跪了下来:“老爷今日也看到了,不只是二姑娘,就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丫鬟都能看大姑娘不起,盖因为姑娘平日只占了个姑娘的名头,过得却比一般奴才还不如。”
    她膝行到桑萝面前,拉出桑萝的手给桑至看:“老爷看过姑娘的手,就知道奴婢没有在扯谎。”
    桑至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言语行为还能装一时,但手上的创伤却不会,桑萝的手很粗糙,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与烫伤,让人完全可以从这些伤痕中猜出她过得是如何潦倒落魄的生活。
    这样一双手在前,连桑芙都无法继续嘴硬辩解了。
    唤月道:“早些年受得苦是说也说不尽的,这些年倒还好些,夫人只是把姑娘关在院子里,美名其曰是禁足管教,其实就是对姑娘不闻不问,巴不得姑娘死了呢。尤其是冬日,缺炭火、冬被、冬衣都是常态,姑娘有时候熬不住,就趁着夜间偷偷翻墙出去,去院子里捡树枝,可是院子里才多少树木啊,不顶事不说,又很快被发现了。这烫伤,就是夫人给的处罚。”
    桑萝低着头,大约是想起那些艰难的往事来,也在用手背擦泪了。
    桑至几次要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最末只是叹息道:“这府里的丫鬟仆从我会尽数换掉的,你平姨娘很快就到了,她是最公正不过的,一定能给你挑几个能干好用的丫鬟,好好护住你。至于徐氏,来日休弃,我定会把她做的事尽数宣扬,我保证她不会有个好名声,也难再嫁了。”
    桑萝哽咽地道:“有父亲给女儿做主,女儿受得那些委屈便算不了什么。”
    燕王妃道:“好孩子,你爹爹既然在你身边,自然会为你做主的,往后肯定不会再让你受那些闲气。快回院子里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物,午膳还没用吧?我吩咐人从王府给你做些来,你平素爱吃什么?”
    在上一世,燕王妃就一直对她很好,桑萝也很喜欢她,总觉得在她身边能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母爱,因此燕王妃如此和蔼可亲地与她说话,她下意识地向燕王妃露出了重生后第一个真心无比的感激的笑容来。
    但她也没有忘记继续卖惨,小声道:“我没有吃过什么菜,也没吃到过好吃的菜,只是我不想吃腌萝卜,淡水青菜,水煮豆腐,还有那种很肥腻的肉了,可不可以?”
    燕王妃一听就明白了,桑夫人能在炭火衣物上克扣桑萝,必然会在饮食上也虐待她,这四样菜一听就难吃无比,而那肥腻的油肉又彻底暴露了桑夫人又当又立的小心思。
    ——这是又要虐待继女,又怕继女瘦瘦巴巴的,被人见了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呢!
    燕王妃忙心疼道:“王府里厨子手艺可是一绝,做出的菜肴绝对好吃,你既然不知道想吃什么,我便替你做主了。一碗杏仁儿酪,一例三鲜木樨汤,一份清拌鸭丝,一碗鸡蛋羹,一碟紫苏肉,一份炙羊肉,这六样吃食,保管在你沐完浴,更完衣后,就在你房间里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一章
    桑萝洗了个极其惬意的澡。
    偏生唤月在帮她擦拭头发时,还替她委屈:“姑娘都见着她要泼汤水了,何苦还要往前走,受这个罪?要是那汤还是滚热的,姑娘这脸也不要了。”
    “就是知道那汤不热,我才上前的。”桑萝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而且不过只是被泼了下汤水,就拔去了心头的一根刺,这买卖我做得痛快得很。”
    桑萝可不想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是心里向着别人,没有她这个主子的。而且这么多年,她们为虎作伥,欺辱她,也该是时候让她们付出些代价了。
    因此,对于一次闹架能换来她们被发卖的结果,桑萝真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满意与舒坦。
    她换上干净的衣裳,走出来时,果然看到王府的婆子等着了,桑萝谢过王妃,那婆子便放下食盒去了。
    唤月道:“王妃真好,果真依言送来了饭菜。”
    桑萝赞同道:“王妃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说嫁给岑妄有什么好处的话,那有王妃这样的婆婆绝对是极有份量的那个理由,与她想拿回母亲嫁妆的渴望是一致的份量。
    “王府的厨娘手艺很好,你我今日是真有口福了。”
    桑萝因为年少时的遭遇,对食物和银两都有异乎寻常的执着。
    尤其是食物,她在很长的时间只能吃清淡到没味,还很有可能不新鲜乃至坏了的青菜豆腐,与油腻得让人吃一口想要吐的肥肉,以致于后来她嫁出去后,即使那时候只能吃得起几文钱一份的油炸臭豆腐,她都能在街头吃得眼泪直掉。
    嫁给叶唐后,她确实没有银子,买不起什么好的,可比在桑府里到底还是多了那点自由,能让她的味蕾尝遍酸甜苦辣咸各色滋味,让她恍惚中明白了些道理,原来人生的滋味与色彩也该如街头小吃摊那般丰富多彩。
    即使那时候她所谓的自由也只是那么点余地,但桑萝仍然想尽办法给自己弄点好吃的,这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慰藉,还是一种期待。
    此时桑萝坐在桌前,用乌木银箸夹起一筷子清拌鸡丝后,感受到酸辣的味道在舌尖丰满起来,葱与香菜的味道把鸡肉的香味托到了极致,她竟然有些尝不过来了。
    桑萝拼命往嘴里塞着菜,想上辈子没有盼到的人生,这辈子一定可以得到的。
    重生以来,她已经把命运翻盘了,不是吗?
    *
    桑萝回了秋月院后,桑至把燕王一家请到了正堂,丫鬟斟上茶水后又退了下去。
    桑至问道:“王爷,王妃,早前议起的事,不知两位可否有别的想法?”
    什么别的想法,还不是退婚。
    燕王妃与燕王对视一眼,燕王妃道:“不知桑将军可否借一下宝地,让我与阿妄说几句?”
    桑至忙答应了。
    燕王妃便把岑妄带了出去。
    岑妄道:“母亲特意带我出来,看来是改了主意,因此要来做我的思想功课了。”
    燕王妃道:“原也没确定和你说过是要退婚的,只说要看阿萝品性,今日的光景你也见到了,那两个仆从如此轻慢地对待阿萝,想来是十四年的潜移默化让她们根本想不到还得把阿萝当主子,她从前过得日子可想而知。我想,那京中的谣言泰半也是桑夫人宣扬起来的,阿萝被圈禁在家中,自然也没法为自己辩解了。”
    岑妄道:“我承认她很可怜,也或许她并不是那样的性子,可是不是说每个可怜的人,我都要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去救的。譬如宝珠,宝珠小小年纪就被卖到了红袖阁,也很可怜,难道我也要连她一道娶了吗?”
    “去你的,”燕王妃道,“宝珠哪能与阿萝比,阿萝可是与你有婚约的。”
    “我知道。”岑妄闷了声,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桑萝她也不想嫁给我呢?”
    燕王妃道:“你又知道了?”
    岑妄犹豫了下。
    燕王妃可能没有注意到,可是最开始桑萝转身看过来时,望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干净的,不夹杂什么感情,唯独到他这儿,她微微皱了下眉,那种厌恶犹如黏在白墙上的污点,让他无法忽略。
    岑妄也知道自己和桑萝素来没有任何的交集,更不可能有过节,因此她这样的厌恶,大约也是因婚约而起的。
    她也在厌恶作为联姻对象的他,这不就在表明她也在抗拒这桩婚事吗?
    岑妄承认,那瞬间,他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但因为只是转瞬即逝的目光接触,算不得什么证据,而且他也怕自己是看错了,所以一时之间倒真不好说给燕王妃听。
    他只道:“我会证明给母亲看的,只是还要劳母亲拖一拖,不要这么快与桑叔叔谈起婚事来。”
    燕王妃似信非信地看着岑妄,又道:“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也就是你,非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
    岑妄道:“可是母亲你看,桑萝从前过得已经那般不信了,你难道不想让她后半生幸福美满吗?强迫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子,她可得不了幸福。”
    燕王妃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松动了,道:“我最多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我要在王府宴请阿萝,到时候我可就要问她要个准信了。”
    岑妄点头答应了。
    燕王妃回去后,果然没有提婚约的事,只说想请桑萝参加三日后的午宴,顺便也出来见见人。
    其实王妃这样说话,心里已经有一半把桑萝当作自己人了,不然她也不需要介绍自己的人脉给桑萝认识,而且桑萝素来名声不大好,王妃此举也是存在帮桑萝洗刷罪名的意思。
    桑至犹豫了下,道:“徐氏未曾好生教导阿萝,恐怕她与礼仪上有些生疏。”
    燕王妃道:“我观阿萝今日进退有度,是个知分寸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难教,到时我把我府里的一个教养嬷嬷送过来给阿萝指导几日,她便懂了的。”
    桑至忙道谢。
    燕王妃道:“阿萝被尊夫人耽误至今,与别家贵女比起来,自然是样样不如,可你若当真要这样比,也是对阿萝的不公。我做了王府这么多年的主母,也不知道调/教过多少的丫鬟,向来遵循的原则就是,挑人的时候不看她行为,只观她品性。阿萝品性不差,而我连粗笨的丫鬟都能调/教出来,还愁教会不了她?所以即使阿萝现在不如人,我也是不介意的。”
    桑至忙道:“属下替阿萝先谢过王妃了。”
    燕王妃笑着走了。
    桑萝得知燕王妃要宴请她时,稍许吃了一惊,毕竟她方才表现得那般怯懦不顶事,已经很失那种主母的魄力,威严与风度了,燕王妃竟然还不嫌弃她?
    王妃平时再和蔼,可这毕竟是挑选当家主母,马虎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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