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当下,领头士兵都把回话说完了, 低着头等岑妄的下一道指令,可岑妄依旧毫无动静, 直到领头士兵脖子低酸了, 心里直疑惑方才回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故而小心翼翼抬眼观察岑妄的神色时,岑妄方才慢吞吞地问了句。
    “平安送到了吗?”
    领头士兵:“平安送到了的。”
    岑妄的视线就凝了瞬, 落在领头士兵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眷恋, 但很快, 几乎是强制般的, 他僵硬地把脖子扭了过去,看着窗台, 可其实目光所见尽是空荡, 一点景物都进不了他的眼。
    岑妄轻声的,仿若叹息地道:“平安抵达就好。”
    下剩的竟然是不打算再问了,领头士兵还预备了满腹的话去回答岑妄的问题, 诸如桑萝想在哪儿落脚, 之后要做什么营生等等, 想想都该是岑妄会关心的, 因此领头士兵变着法子跟桑萝打听,又仔细地记在心里。
    可是岑妄却不打算问了。
    他满腹狐疑,只是做下属的不该胡乱猜测上官的命令,因此见岑妄挥手让他退下,他便也退下了。
    独留岑妄坐在桑萝常常看书,做针线的小案上,慢慢地把神色沉寂了下去,像极了黄昏落日,余晖渐渐在老屋里收尽。
    岑妄确实不打算过问桑萝的一切了,她奔赴了新的生活,彻底把他抛下了。岑妄愿意用一生去怀念她,去记住她这个人,去记住年少这段刻骨铭心的情,但不代表岑妄愿意时不时让钝刀子再割自己一下,割得害怕,恐惧,又贪恋不止,像是吃了五石散一样,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如果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人,他当然可以这样做,只是他不仅是岑妄,还是燕王的儿子,是需要扛起镇守北境大旗的下一任长官。
    所以要振作起来。
    岑妄这般想着,手指却慢慢地从眼前的小案几上抚过去,他想到桑萝有时候学看账时累了,就会趴在这上头小憩一下,他也不自觉地慢慢地趴了下来。
    桑萝爱坐在右侧,此时他却在左侧趴着,好像是两人对趴着,脑袋对着拱,还能时不时贴上
    一贴,说回悄悄话。
    他这样想着,便悄悄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金乌就真的渐渐西沉了,余晖慢慢地在这件清寂寥落的屋子里收尽了。
    *
    王妃近来在清点行李,原本他们千里迢迢从锦端来上京,一是为探亲述职,二是为婚事,谁料最后好好的一桩婚事最后结成了这样,把他们在上京一拖再拖,确实到了该回去不可的地步了。
    要回去,自然是要装点行李的,王妃便让人去告诉岑妄,可以清点起来了。
    岑妄的行李并不算多,除了些衣服用具外几乎都没了,两大箱子都能装完,不是很占地方,因此起初王妃并没有太上心,结果后来一见呈上来的单子才知道事情不对劲。
    岑妄装得也太多了!
    而且都是些不太要紧的东西,譬如床帐被褥,案几茶盏,这些锦端都是有的,无须再备,等他们离开后是都要收尽库房吃灰的,结果,岑妄一个不落,统统都扫尽了行李箱。
    知子莫如母,王妃能不知道岑妄又在发什么疯?
    王妃把岑妄找来说,说时她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就是想念,身边有一两件旧物便罢了,这样样都要带的,你怎么不把阿萝踩过的地砖都撬走?”
    岑妄皱眉:“母亲,你这样便太夸张了。”
    夸张?他竟然还知道夸张!
    王妃平复心绪,让自己不要过分激动,而是语重心长道:“阿妄,你父亲很担忧你现下的状态,真相究竟如何,你比我更清楚,既然决定放手了,又何必还要让自己缠绵过去?你总要往前看,要记得自己是谁,这肩头担的是什么责任。”
    “我知道,母亲。”岑妄原本只是随口一答,可不自觉的,话语里便带了些酸涩,他的声音就低沉了下去,和在苦瓜汁里浸泡过一样,“我知道的,母亲,可是……”
    人若能时刻保持理智,又何必育有情绪。
    岑妄早在送别桑萝时便想过,要把桑萝放下了,他要重新做回岑妄,可是,后面总是跟了个可是。
    于是这样的念头天天想,夜夜想,从桑萝的‘头七’想到预备启程离开王府,岑妄仍旧没有办法真的放手。
    反而在王妃差人来告诉他要整装行李时,岑妄忽然感受到了莫大的惶恐。
    他就要离开一个充满桑萝气息的地方,去一个与桑萝毫无关系的地方了。
    在上京,所有人都知道桑萝是他的妻子,他是桑萝的夫君,后来桑萝不幸‘死’了,他要为桑萝守孝三年。
    而在锦端,没有人会知道桑萝是谁,她的名字将会隐于‘燕世子妃’这个身份之后,逐渐面目模糊起来。
    锦端人只知岑妄为世子妃守孝三年,却不会知道岑妄是为桑萝守孝三年。
    岑妄为了这个,一下子就痛心了起来。
    于是他再也坐不住,也不要丫鬟小厮帮忙,自己先把桑萝的住所摆设大致记录下来,然后再
    一个个记进行李清单中,他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带去锦端。
    尽管这样毫无意义,尽管岑王也知道桑萝的气息早在这些日子的门扉开合中被吹散了,可问题是,唯由这样的忙碌才能带给岑妄些许的慰藉,似乎他的徒劳并非无功。
    王妃能理解岑妄的想法,却并不能真正的理解,情这一字,总有亲历者才能说出它是如何教人生死相许,而旁观者唯有拼命想把当局者摇醒的使命。
    因此她肃了脸,对岑妄道:“只许带两件旧物,多了都给你扔了。”
    割舍时最痛,因此王妃想帮岑妄下刀。
    岑妄怔怔地看着王妃,那才流出的酸涩又倒流了回去,他道:“那儿子自己找马车,自己押车走。”
    态度也很坚决。
    王妃继续下刀:“就算给你带回去又如何?锦端路程遥远,又要带这样多的东西,车马走不动,路上总要多歇歇,这搬上搬下的,不知多少人经过摸过,和阿萝又有什么关系?”
    岑妄的嘴唇颤了起来。
    王妃道:“若或者你有阿萝贴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带在身上,倒也还好点,可是我瞧这清单怕是没有吧,既然没有,便是阿萝不想给,她既然不想给,你又能留住什么?”
    岑妄的瞳孔因为感知到痛苦后放大了,他抿起嘴,看着王妃。
    王妃犹豫了番,继续道:“她若对你有些情谊,也不至于将细软小件都收拾得那么干净,宁
    可卖了换银子也不留一样给你。”
    “够了母亲,”岑妄呼吸急促起来,近乎哀求地看着王妃,“不要说了,放儿子一条活路吧。”
    王妃道:“那这些你还带吗?”
    岑妄望了眼王妃手里拿着的清单。
    那份清单是他自己亲手做的,用了整整一天。
    其实只是把那点东西列个清单而已,很简单的事,做起来根本就要不了一天,只是岑妄每写一件,都会禁不住去回忆阿萝的身影。
    她在案几上趴着小憩,唤月恐她着凉,偷偷给她披衣;她在多宝阁前驻足观赏过一个美人觚,看了半天,回头和唤月说要去花园里剪支花来插到美人觚里去,至于想要什么样的花,她不认识太多的花卉品种因此不知道,要见了才知道;她还在书桌前坐着,慢慢地剔灯,慢慢地看账
    本,也慢慢地写着‘林深’……
    岑妄把所有的东西列完,像是短暂地回顾了那些桑萝还相伴左右的年岁,可是越回忆,他越觉得朦胧,像是遥遥地看着什么东西,始终都看不真切。
    他凝望了几眼,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份清单交给了王妃,结果却遭到了斥责。
    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岑妄的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可是我们下次进京都不知是何时,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些也只能在库房里积灰。”
    王妃冷酷无比:“用不着的东西,自然该去积灰。”
    岑妄却笑了:“可它们对于儿子来说,并非无用的东西。原先住的厢房不是不好,可是现在
    儿子又宿回了主屋,是因为只有在主屋,行坐起卧在阿萝的旧物里,儿子才能睡得着。”
    王妃抿唇。
    岑妄道:“求求母亲了。”
    或许是这一声软弱哀求让王妃心软了,她想到,岑妄其实很小开始就不恳求父母帮他什么了,去学堂挨欺负了不说,去军营里被排挤了也不说,都是自己默默消化默默解决,从没有想过来哀求一次。
    儿女到底都是债。
    王妃忍不住问道:“阿萝也去了锦端,不是吗?既然这样舍不得,与其抱着旧物,依我说,不如想想该怎么挽回旧人。”
    王妃其实也不大理解,桑萝说是要死遁,可是却选择锦端落脚安置,也不怕遇见桑家人。偏岑妄一句话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闷了会儿,就转身去了趟桑府,在那儿待了一天,回来顶着
    干涩的喉咙,对桑萝说:“你放心去。”
    只这四个字,多余的话再也没有,只字不提他是如何劝服桑至接受这莫名其妙的事实,又是如何为了劝服桑至而把自己的嗓子说哑了。
    “你放心去”,似乎在岑妄那就囊括了所有。
    因此,王妃更加看不明白,正因为看不明白,她越发觉得岑妄荒唐。
    岑妄听了却摇摇头道:“被过去绑缚住这样的事,不该轮到阿萝承受。就这样吧,我也熬得住,这样就很好。”
    第五十二章
    桑萝赁了一间小院。
    小院不大, 但很够她和唤月二人居住,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
    搬进去那天,桑萝特意温了点酒, 准备了些可口的饭菜,拉着唤月一起坐了下来,唤月做了一辈子的丫鬟, 正不知所措着, 就见桑萝把那份写了她名字的卖身契取了出来。
    一瞬间,唤月的思绪便不能再平静下去, 桑萝只是把卖身契放在桌上的一会儿功夫,她的眼眶就红了:“姑娘这是不要我了, 要把我放出去了吗?”
    桑萝一听就笑了:“什么话, 我倘若不要你, 又何必租这样的院子来浪费银子?我只是想给你销了奴籍,若你还想跟着我, 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唤月瞪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看着桑萝。
    主子待奴婢再好, 也是主子心善, 是主子的恩典,哪有主子真的把奴婢当姐妹的。
    桑萝握着唤月的手款款道:“你我之间不必谈主仆, 在桑府十四年里, 你跟我吃了多少的苦头,我早就不把你当奴婢看待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如今好容易得了自由, 能自己做主了, 哪有让亲人继续做奴婢的道理?”
    唤月就红了眼眶, 低声泣着。
    桑萝道:“唤月,这不只是我的新生,也是你的。”
    *
    桑萝的想法是她要在锦端开一家酒楼。
    她之前就在锦端开过羊肉汤铺子,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铺子,但是她也是花了些心思的,潜心研究过锦端这儿的口味,也对各处街道的热闹程度有所了解,因此,这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件难事。
    如果这家酒楼真能开起来,那就会成为她生意的起点,等到日子再安稳些,桑萝是有心再研究其他类型的铺子,最好能把她的铺子遍地开起来的。
    桑萝要做什么,唤月自然是鼎力支持的,因此她们搬进小院后没几天,桑萝就出门去看铺子了,家里一切由唤月照顾。
    这日桑萝回来,唤月便迎了上来,给她倒了杯凉茶,桑萝眼尖,见半掩的厨房门扉间露出一挂粽子来,她心一动,侧头问唤月:“粽子是谁送来的?”
    唤月方才想起道:“是隔壁的一个书生,好像叫林深?他见来了新邻居,便拎了一提粽子来看望,说有白米粽,肉粽和蜜枣粽。”
    她说着,便见桑萝还抿着茶杯延的唇微微翘起,分明是一个笑,唤月顿了顿,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什么。
    桑萝道:“下午便不去了,我和你做些江米面糕给邻居们送去吧,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初来乍到的,也该拜访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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