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兔绒氅衣红裳已经连夜给她补好了,氅衣里头配了茜红色棉纱小袄,绣折枝小花的石榴裙。收拾打扮好,红裳提着年嬷嬷一早做的几样苏州风味小点心和楚言枝坐上向江贵人借的车辇,一起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在交泰殿后面,重华宫则在西南处的一个小角落。车辇晃晃荡荡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在西侧门停下了。
    楚言枝领着红裳从西侧门进去,一直走到坤宁宫大门前站着。红裳刚要请人进去通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出行,速速避让——”
    楚言枝心里一抖,被红裳拉着跪下。她盯着冰冷的金砖地,看到陛下的华盖车辇影子稳稳地从她面前路过。
    车辇一直抬进了坤宁宫大门,路两边的太监仍低首伏跪,不敢挪动分毫。
    大门将要关阖之际,楚言枝伏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
    为首着帝王龙袍的男子从车辇上下来,身后跟着个披红袍的太监。他们缓步进去,不曾有什么惊动他回头。
    第18章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跟着众人起身后,红裳拿不定主意是要现在请人进去通传,还是等陛下出来了再请见。
    楚言枝拉着红裳往前走。
    “殿下——”
    楚言枝脚步不停,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到上面来,她才发现坤宁宫与别处殿宇都不同,上头用的是棂花槅扇窗,地上铺的是花斑石砖。
    楚言枝站定后,对停在内门外没进去的红袍太监道:“我是重华宫的七公主,劳烦公公进去和皇后娘娘、三殿下姐姐通传一声,我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红袍太监瞧着三十来岁的年纪,生了一双笑眼和一张自然上翘的唇,不动声色时也像在笑。他打量楚言枝好半晌,就在楚言枝以为他要拒绝自己的时候,他朝对面守门的小太监一扫拂尘,小太监忙不迭进去了。
    红裳紧张地站在旁边,不知自家小殿下怎么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明明那天晚上出去找三殿下的时候,还被吓哭了好几次呢!
    很快小太监回来了,打开侧门,引她们进去。
    坤宁宫有东西暖阁,孟皇后平时行动坐卧都在东暖阁,太子和宣王殿下一个搬去东宫一个外出建府后,西暖阁就由三公主楚姝住着了。
    小太监引她们往东暖阁走。东暖阁敞有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还有仙楼两间(1)。刚一进去,暖气扑面而来。
    楚言枝心如擂鼓,回过味儿来后,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像娘亲说的那样,她羡慕三姐姐,很羡慕很羡慕。
    小太监停步,楚言枝还没看清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的脸就垂下眸,指尖发着抖朝前面的方向跪下。
    坤宁宫富丽堂皇又不失含蓄大方,比上林苑的天字阁楼漂亮许多。地板又滑又冷,楚言枝手心的潮气在上面氤氲出了两个小小的印子。
    “枝枝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她顿了一下,才稍稍挪膝,朝东上位又磕了个头,“枝枝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空气中流淌着一段让人心里发慌的沉默。
    “地上凉,快起来吧。听说姚美人病了,她好些了吗?”久不见身边执卷看书的成安帝有何表示,孟皇后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地让楚言枝起身。
    楚言枝依言谢恩,站起来后视线却不敢落到东侧分毫,只盯着孟皇后脚下金丝楠木的足承,点头道:“好些了。只是美人身子虚弱,还不能下床,无法亲自来给皇后娘娘问安。”
    红裳走上前两步,将食盒递到楚言枝面前,楚言枝捧过,低眉道:“重华宫没有名贵之物可以孝敬娘娘,美人让枝枝给您和三公主殿下带了点心来。点心还热热的,请娘娘尝一尝。”
    “有心了。”
    楚言枝悄悄吸了口气,避过红裳要伸来的手,自行屏息走上前,将食盒轻轻放在了紫檀木雕龙凤的炕几上。她犹豫了下,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几样点心一一拿出来摆好。
    余光里,孟皇后肤质白腻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极好的黑檀佛珠,而成安帝的臂肘斜撑在炕几另一角。
    由于太紧张,她摆得凌乱,炕几上成安帝忽而臂肘往上一挪,将书合上放下了。
    书页拍动一线暖光下的浮尘,楚言枝心里咯噔一下,眼睫毛抖了抖,看向孟皇后。见孟皇后仍然神色温柔,才小步往后退下了。
    “别站着了,坐到你三姐姐那吧。”孟皇后指了指一直撑着额头趴在朱漆描金云龙纹琴桌上抄书的楚姝。
    楚言枝点头,快步走过去。这束腰方凳有些高,她扶着琴桌才坐了上去。
    楚姝轻叹一声,意有所指道:“楚清才走,又来一个。咱们坤宁宫的点心多得只能喂黄豆了。”
    “姝儿!”孟皇后蹙眉斥她一声,“那是你二姐姐,这是你七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不领情?”
    楚姝嘟嘟囔囔的,继续抄书了。
    楚言枝安安静静坐了好半刻,才将视线稍稍挪过去,看向楚姝正抄的书。
    她还不曾习字,娘亲去年才教会她握笔,写“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几个数字。她倒会背一点千字文和几首李白、杜甫的唐诗。楚姝抄的东西,她并不能完全看懂。
    “今日怎么没去慈宁宫?”成安帝拂开那碟做成六瓣莲花样的五色馅心糕,语气低沉地问孟皇后。
    “姝儿总静不下心,我得看着她抄书。”
    “哎呀母后,您难得陪我,就是为了陪我抄书吗?”楚姝再度泄气地搁下笔,她身侧的阿香忙将笔山摆正,以免墨汁飞溅到书页上。
    楚姝心里明白,若非她被禁足坤宁宫,母后不会这个点了还留在东暖阁,父皇也不会一下了早朝就过来。他们虽为夫妻,却总见不到面。
    “不看着你,你何时能抄完?别等到了冬至节,人家都在宴上,就你还点灯熬油地写。”
    “那该怪父皇罚得太重了嘛。”楚姝转着细丝绢的手帕,小声嘀咕道。
    成安帝被她逗笑了:“听听,抄那两卷书一共才几个字?”
    孟皇后嘴角抿出一抹微笑,目光和蔼地看着娇俏动人的楚姝。
    阿香给楚言枝端了茶,楚言枝细细吹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
    茶气缭绕,楚言枝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指腹摩挲着青花瓷盏上雕蝶戏丛花的玲珑纹案,思绪乱乱的,情绪也乱乱的。
    楚姝一边懒懒地抄着书,一边语调轻快地说着俏皮话,帝后二人时而嗔怪她,时而耍笑她,气氛和谐极了。
    约莫着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楚言枝喝完第三盏茶,在他们三人笑语的间隙起身请辞:“美人应该要醒了,枝枝得回去侍奉美人用膳,下次再来向皇后娘娘、皇帝陛下、三殿下姐姐请安。”
    她分别朝他们福了三福,孟皇后点点头,停顿片刻道:“你们重华宫素来少与别宫走动,听说人手紧缺得很,是本宫疏漏了。碧珠,去挑两个手脚麻利、心思伶俐的宫婢跟着七殿下回去。”
    “是。”
    碧珠从孟皇后身后走下来,引楚言枝往外走。她从守在殿外的一排宫婢里挑了两个分别叫疏萤、知暖的,一直送他们走到内门外。
    疏萤长相标致,柳叶眉、杏仁眼,气质沉静。知暖举止轻盈,眉眼带笑,主动要来搀扶楚言枝下台阶,还问她的车辇停在何处。
    红裳在楚言枝另一侧走着,见知暖扶楚言枝胳膊的手细嫩修长,默默捋了捋袖子。
    疏萤过来和红裳搭话,红裳笑着应了,视线却落在楚言枝身上。楚言枝走下两步台阶,停了脚步。
    她回头看向红裳,朝她招招手让她快点跟上,又看向那个仍然站在内门外的红袍太监。
    只有这个太监与其他太监不同,穿的衣服规制高,又是陪同陛下来的……他是司礼监的太监吗?
    楚言枝想起江贵人说的话。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东厂厂督由秉笔太监提督,而秉笔太监又受制于掌印太监。楚言枝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位。但不论是哪一位,总能和东厂的人搭上话。她拉了拉知暖的袖子:“他是掌印公公吗?”
    知暖回看一眼,笑道:“汪公公哪有这么年轻?那是今日随龙值班的秉笔钱公公,他还提督东厂呢!”
    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就是汪公公见了他,也得礼三分呢。”
    楚言枝悄然琢磨着。没想到她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陛下,还见到东厂厂督钱锦。
    她不好再去求三姐姐,但除了三姐姐,她不知道还能求谁。
    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去求他。反正不管怎么说,太监是奴才,她是主子,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能太落了她面子的。
    想定了主意,楚言枝提起裙摆,忽然往回走了。
    知暖差点没反应过来,疏萤与红裳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楚言枝在钱锦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是钱公公?”
    钱锦垂眸看她。小公主身量尚小,厚厚的冬衣在她身上并不显臃肿,倒显得玉润可爱,仰头同他说话的时候,红唇间还会隐约露出几颗小奶牙。
    他稍稍弯腰:“是,七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楚言枝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揪了揪衣角,声音反而比刚才更大了些:“你可以借我八个人吗?”
    钱锦觉得有意思,用哄孩子的语气问:“为何呀?”
    “我想开一个千巧笼。你可以借吗?”
    钱锦捻磨着金顶三山冠系带下的垂珠,遗憾道:“奴才今日随龙值班,可走不开呢。”
    他竟然同意开!且也不问问为何开、开哪个。不然她一时间真不好回答。
    楚言枝忙道:“不用你走得开,你借我八个人过去就行了。”
    钱锦笑了一声,本就看似含笑的五官霎时盈满笑意。
    他直起身,吩咐身侧的一个小太监:“去班房叫赵秉笔过来,说东厂有事,劳他暂代杂家半日的班。”
    楚言枝愣愣地看那小太监去了,本以为钱锦会在原处等那位赵公公来了再走,不想他直接弯身以拂尘作引,对她道:“小殿下,带路吧。”
    作者有话说:
    (1)摘自中华家具网的一篇文章,原句如下:“东暖阁为敞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仙楼两间。”感谢在2022-11-30 17:10:00~2022-12-01 21:1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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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狼奴,出来吧。”
    钱锦弯身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似她方才在殿外听到的那样尖细,放得低低的,且足够柔和,像一线雨珠从檐瓦滑落,润湿一片草叶。
    楚言枝将信将疑,领着三个宫婢再次下阶。
    临到西侧门拐角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钱锦真的跟上来了,离她们三丈远的样子。
    知暖的话一下子少了,等和红裳一起扶楚言枝坐上车辇后,她立到侧边,望望后头,才压低声音问红裳:“你家小殿下怎么突然把这位请来了?难不成就听他厉害?哎呀!都说他是笑面虎,多少主子都不敢招惹,性子古怪还手段多……”
    红裳皱眉,没应她的话,默默迈快了步子。
    知暖抿了唇,转而亲亲热热地和坐在里头的楚言枝搭话了。
    楚言枝没注意外头的宫婢和她说了什么,她盯着车辇里摇摇晃晃的玉鱼坠饰,一会儿想刚刚在坤宁宫见到的、听到的,一会儿想那晚宣王在上林苑跟她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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