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摸摸他拽自己袖摆的手指:“可你都要脱光了,我不能看你脱光。你知道羞吗?”
    狼奴殷切地眨眼睛,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只想楚言枝不要又这样离开。
    楚言枝很为难。
    她把小木偶捡起来,递到他怀里:“它陪着你呢,我就在外面看着你。”
    狼奴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小公主握住,然后又被一根一根掰开了。狼奴没有多少力气了,他再想用力,也挣不过她。
    楚言枝往外走,掀开葛布棉帘时,回头看了一眼。暖黄的阳光铺陈在她白净的侧脸上,一线光落到狼奴的眼睛上。狼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么晶润的东西滑过他的鼻梁骨,没入了她看不见的暗处。
    她放下帘布,背对着门,扬声道:“狼奴,不要凶刘太医。”
    狼奴没有应声。
    刘太医擦擦额头的汗,拿着清理伤口的器具和金疮药,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狼奴始终搂着小木偶,不动也不叫,唯有尖锐的刀片剜去伤口腐肉的时候,他才怔怔地蹙眉,垂着眼睛轻轻地哼一声。
    楚言枝靠着墙,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玩儿。知暖殷勤地过来问:“殿下饿了吧?想必厨房已备了膳,奴婢端些过来?”
    楚言枝确实有点饿,但没什么胃口,她心里堵堵的。
    明明已经把狼奴从笼子里弄出来了,也请来刘太医给他治伤了,他为什么那样伤心?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吧……他应该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楚言枝最开始只是想给母亲治病而已,但从上林苑回来后,她的心变大了,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做成的事也越来越多,让狼奴活下去便是其中一件。
    为什么要让狼奴活下去?她说不清楚,反正不想他死,她不想任何人死。
    等厨房把水烧好,饭菜也做好,耳房的门帘终于动了,刘太医吐出一口长气走出来,对楚言枝道:“药上好了,切忌伤口不可沾水。药三天一换,以他的体质,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楚言枝松口气,忙让年嬷嬷去取诊金付给刘太医。
    她掀帘子进去,本以为会一如往常撞见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瞧的眼睛,却发现狼奴睡着了,嘴里还咬着小木偶。
    刘太医贴心地从床头那只打开的箱笼里挑了几件衣服给他穿上了,小福子个头不高,但这衣服在他身上仍显得太过松大。他枕着枕头,盖着被子,除了太脏了点,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并无不同。
    年嬷嬷炖了骨头汤,烤了叫花鸡,还做了一大盘狮子头,和红裳疏萤一起端过来了。
    楚言枝想起什么:“钱公公呢?”
    “啊,饭没熟的时候就有几个公公过来找他把他叫走了。奴婢本想留他用膳,哪怕是喝口茶呢?可惜他太忙……”
    “嬷嬷您这话说的,别说人家钱公公忙,就是不忙,也未必看得上咱这的饭啊茶啊的嘛。”知暖瞧他们端着饭进来了,才跟着掀帘走进来,眼睛往桌上一扫,嘴上就接了这话。
    年嬷嬷抿了下唇角,却不好说什么,她毕竟是皇后娘娘拨给的人。
    耳房太小,站不下太多人。中殿那一会儿没个人看着,年嬷嬷的心就悬着,赶紧先去了,疏萤跟着出去,问自己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红裳正要服侍楚言枝用膳,知暖却挤过来拿起了桌上的碗筷,率先夹了块狮子头:“来,殿下尝尝?”
    楚言枝皱眉:“我自己吃。”
    知暖讪讪地放下了碗筷。
    狼奴是酉时末醒的。
    那时天已黑得透透的,耳房里只有一豆昏暗油灯,他扭头看,看到一个人正裹着袄子窝在桌上打盹。
    狼奴认得他的气息,被楚言枝带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闻到过。
    狼奴发觉自己的手脚暖暖的。镣铐已除,举止都轻便了。他掀开被子,也不嫌冷,歪头看今天那个下巴长了白毛的人给自己缠的布带。布带上洇了血迹,他松开齿关,搂坐着小木偶想要舔咬干净。
    “啊,啊!”
    小荣子醒了,瞧见睡在床上的小孩儿起来了,又怕又激动地往外跑去通传。
    狼奴奇怪地看他跑的方向,发觉自己舔不干净布带上的血迹后,转而舔起小木偶的脑袋。
    楚言枝正坐在碧霞阁和姚美人、江贵人聊着今日在坤宁宫见到陛下的事。
    “他没有问起你?”江贵人问。
    楚言枝摇头,翻弄着之前姚美人手抄的那本千字文。
    “也没有……问起你娘亲?”
    楚言枝还是摇头。
    姚美人笑了:“姐姐,陛下怎么会问起我?”
    “怎么不该问一问?不论如何,枝枝是你为他生下的女儿……”
    “我生枝枝的时候,不为他,只为了枝枝。”姚美人摸摸楚言枝的头发,目光慈爱道,“他于我而言从来就不重要。如今我想要争宠,也只是为了枝枝。”
    “既要争宠,又怎能任凭他半点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江贵人不理解,愤懑道,“见到了,他连正眼也不给一个……我们家枝枝多好的孩子!”
    楚言枝捏着纸页,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忽然就酸了。她将脸埋到姚美人的怀里,半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第21章
    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但是很乖…
    这把姚美人和江贵人都心疼坏了。姚美人轻轻哄拍着她的背,江贵人软语安慰着,还想拿牛乳酥糖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楚言枝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被一颗糖哄住的小孩子了,她伤心与吃不吃糖无关。
    姚美人搂着她,眼眶一时发酸。
    以前楚言枝总爱问为什么父皇不来看她,那时姚美人从无争宠之心,只想把这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便说因为她不需要父皇。
    姚美人甚至想,成安帝最好永远想不起来枝枝。
    本朝不许公主嫁去番邦和亲,但也不许公主嫁给重臣高官,为了防止外戚,往往是由民间适龄男子自行去礼部报名,再由宦官亲去考察拟定人选。成亲以后,不准和离,也不准改嫁。
    宦官势大,几乎完全决定了公主的命运,尤其是对不受宠的公主。实际上受宠又怎样?后妃选秀皆来自平民,一进宫便不许再与外界有半点往来,一点凭靠都无,她们所出的公主,除了身份尊贵,连个切实的倚仗都没。那些太监收了底下的银子,有什么不敢干的?
    尚华长公主楚妙不就是如此。
    先帝那么喜爱她,着人认真挑选驸马,后来的确挑中了个品貌不凡的贵公子,就给封了个临清伯的名衔,让楚妙欢欢喜喜地嫁过去了。结果楚妙嫁过去发现那人竟是个将死的病秧子。他父母为了给他冲喜,不惜收买太监让他迎娶公主。两人成亲三日,还不曾洞房,这位临清伯便呕完最后一口血死了。
    先帝大怒,清算了所有涉事太监,但这又如何?先帝再疼爱楚妙,也没让她回宫,更没让她改嫁。
    后宫里人人不言,但人人都知,天之骄女尚华长公主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是因为她的生母徐太嫔当初得罪了一个叫汪贵的洒扫庑廊的小太监,只是后来这位小太监一路高升,竟权掌司礼监,一掌便是十数年。而先帝处理这件事时,竟未动汪贵分毫,只罚了他一年的例银。
    徐太嫔哭坏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姚美人宁愿楚言枝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想她一辈子就被这么草草安排。反正在重华宫里,她能把她保护得很好。
    但自打病后,姚美人便后悔了。她要是死了,枝枝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无依无靠,任人欺凌。而不死却无势,枝枝未来亲事的风险亦不能免除。
    她得立起来,得主动去争。
    姚美人想起今天来过的钱锦,等楚言枝的抽噎渐渐平息,自己拿帕子把眼泪擦干净了,才柔声问:“钱公公是穿了小福子的破袄子走的?”
    楚言枝打了个哭嗝,哽着气点头。
    “枝枝觉得他人如何?”
    “……好人。”
    姚美人和江贵人对视一眼。
    虽然她们深居后宫不涉半点朝政,但司礼监和东厂总归是个特别的存在,有关这群太监的风声从没停过。
    钱锦在前朝的名声可差极了。东厂是皇上的一把刀,指哪里便杀哪里。有时候这把刀也会主动地将鱼肉置于砧板之上,呈好罪名,等一声令下便剃鱼鳞、割腥膻。
    姚美人的父亲虽说只是苏州府连安县的一个小小典吏,但听到东厂二字,也要唾口唾沫。姚美人从来都对东厂没有好感。
    但如今她在后宫生活,还是个公主的母亲,她不能再厌恶东厂。与钱锦这样的大太监交好,于她们母女而言很重要。
    提到钱锦,在拿银钗挑灯花的年嬷嬷适时插了一句嘴:“奴婢瞧着,那个钱公公是真不错,那几个太监来找他,瞧见他身上披着破袄,都想脱了自己的跟他换,但是钱公公一概没理,自自在在坦坦然然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跟奴婢说,他明天会把衣裳还回来。嗐,奴婢哪敢让他还?可他还把那件红袍子给了狼奴……”
    “狼奴?”
    年嬷嬷笑容一僵,自觉说漏了嘴,忙看向江贵人,又看向已止了哭,正就着江贵人的手吃牛乳酥糖的楚言枝。
    楚言枝含着糖,搂住姚美人的脖子撒娇:“他是我捡回来的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话,但是很乖……娘亲让我养他好不好?”
    姚美人笑着蹭蹭她软嫩的脸蛋,应道:“添个人,添双筷子的事,养吧。怎么不带给我瞧瞧?”
    江贵人正想对她细细说狼奴的来历,守在外间的疏萤领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荣子进来了,小荣子对江贵人比划示意,江贵人站了起来:“他醒了?”
    小荣子用力点头。
    楚言枝从姚美人怀里抬起头,一边下床,一边对姚美人道:“我去看一看他。等把他洗干净了,就带给娘亲看看。”
    披好衣服,捧好手炉,江贵人和楚言枝一起往小福子住的左耳房走去,红裳和流云在前面提灯。看着这行人的背影渐渐远了,和疏萤一起守门的知暖跺跺脚,嘀咕道:“不是都病了吗?怎么还这么能聊……”
    楚言枝撩开帘子一进去,就见狼奴正咬着小木偶,跪坐在床沿,面向窗外那轮当空明月仰着脑袋。
    狼奴看见她了,即刻收回望着月亮的目光,但也不看她,咬着小木偶缩回床角坐着玩了。
    他精神比白天的时候好很多,但想必是饿极了,咬小木偶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会给吞下去。
    楚言枝让年嬷嬷把温在锅里的那些菜都端过来,又让红裳在这屋里多点几盏灯。
    等屋子里亮亮堂堂,全是饭菜香气后,窝在角落任由楚言枝怎么靠近、怎么唤他,他都不理会的狼奴终于咬着小木偶坐起来了,眼睛看向桌子。
    楚言枝戳戳小木偶已经有了牙印的木头腿:“不要咬它了,我给你喂饭好不好?”
    楚言枝接过红裳递来的盛满肉骨头、肉圆子、叫花鸡的陶盆,用勺子挖了一只足有她拳头大小的肉圆子,往他嘴边送。
    狼奴不松口,眼睛也不看她。但他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不仅流露了不高兴、生气、委屈,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渴望。
    “狼奴。”楚言枝手都有点儿举累了,干脆放下勺子,朝他哼气,“你不吃饭,我就不要你了!”
    狼奴听不懂什么是“不要你了”,可他听得懂楚言枝的语气。
    她不高兴了。
    楚言枝记得自己小时候左哄右哄不肯吃饭,娘亲就会让年嬷嬷收走碗筷,干脆饿她一顿。后来她就晓得乖乖吃饭了。
    狼奴终于歪歪头看向她了,但仍没有放下小木偶吃饭的意思,眼神变得有一丝丝怯畏。楚言枝认得这种眼神,每次她要走的时候,这种眼神就会变得格外浓烈迫切。
    楚言枝把陶盆递给红裳,提着衣服从凳子上站起来,故意每一步走得慢慢的,一边走还不停说:“不要你了噢,不要你了噢……”
    她的眼睛明明还往后瞄着。
    江贵人掩唇笑,小孩子玩起来就是这样好玩。
    狼奴终于在楚言枝走出第三步的时候,嗓子发出“呜”的一声,一个音转两个调子,听起来不情不愿,但又很是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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