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着腿脚追上去,刚追到东殿外,就见年嬷嬷将药盅递给疏萤,一面笑说麻烦了,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回走。
    年嬷嬷转头看到小狼奴歪着脑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知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时候也爱黏着她,总是嬷嬷长、嬷嬷短的,大了一些,就不爱黏她了,喜欢缠着小福子和红裳给她逮麻雀、编花草篮子。
    年嬷嬷看着楚言枝就会想到姚美人小时候,想到姚美人小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村里人说她克夫,才成亲一年出头,女儿刚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俩都是祸害。
    为着养活女儿,年嬷嬷把女儿托给亲哥,去姚家做了奶娘,一个月都见不到女儿一面。她亲生的女儿也才几个月大,但从那之后就只能喝米汤了。
    后来女儿长大一点,姚老爷让她把女儿接过来一起在府里住下,年嬷嬷心里欢喜得很,连夜赶车回娘家,女儿却不愿意跟自己出来,怯怯地拉着舅母的衣角不愿意不撒手。
    那时候年嬷嬷心里真是悲哀极了,可看哥哥一家对女儿不错,与亲生女儿没两样,又有点儿安慰。她哪里猜得到在那之前哥哥就已经把女儿卖给了当地一个屠户家做将来生养用的妾。
    年嬷嬷抱着韭菜筐子,眨干眼底的潮意,不想了。她问一直盯着自己手上动作的狼奴:“你也想择菜?”
    狼奴指指筐子:“菜。”
    年嬷嬷便端来一把小凳子,让狼奴坐到自己身边,教他择韭菜。
    掐黄去泥,狼奴学得很快,就是嗅到韭菜的味儿会皱起脸来,嘤嘤呜呜说不清楚意思,但看样子是很嫌弃。
    择好菜,小福子也从御膳房那买完鸡鸭鱼肉回来了,撂到桌上,帮忙生完火继续守门去了。
    年嬷嬷便把狼奴吃饭吃脏了的脸擦干净,拉他坐到灶台前看火,自己开始给鸡鸭拔毛,给鱼剃鳞片。
    狼奴似乎没见过火,看到锅洞里那跳动的火苗,竟然还趴着往里嗅,伸手要去摸。年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开,不敢让他坐在锅洞前了。而他烫了手指,还一脸好奇地盯着伤口瞧。
    狼奴站在案板前,开始对着鸡鸭留了满盆的血水咽口水。他咬着小木偶,指着死鸡死鸭,克制地道:“……吃。”
    年嬷嬷直接拍落他的爪子:“不行,你要是吃了,殿下闻到你臭烘烘的,非得把你关笼子里扔了不可!”
    狼奴歪歪脑袋,眨动着眼睛:“狼奴弄。”
    他刚刚看年嬷嬷的动作明白了,要拔毛,他会呀。
    年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他咬住小木偶,抓住那只鸡的爪子,眼睛不带眨一下地开始拔毛。
    动作又快又准又狠,拔了一撮又一撮,没一会儿就拔得干干净净了。
    年嬷嬷接过这只光溜溜的鸡,看他一边开始拔鸭子毛,一边看她拿起刀剁鸡。等他把鸭子毛拔干净了,还知道要舀水冲一遍,放到砧板上。
    年嬷嬷不敢让他拿刀,正要让他退开些,却见他手往鸭脖子上一拧一揪,此鸭便尸首分离了。
    狼奴白净的小脸溅上了几粒血珠,他却一点不在乎,顺着鸭脖子上的伤口扒开鸭胸,拆鸭翅拆鸭腿,把内脏全掏出来,像模像样地放到旁边的瓷碗里。
    看到他一双血糊糊的小手,年嬷嬷腿都软了。
    狼奴把鸭子撕成方才年嬷嬷切的鸡一样的块数甚至是一样的形状后,一脸骄矜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年嬷嬷:“狼奴会了!”
    年嬷嬷差点拿不住刀。
    荀太后常年念佛,慈宁宫内用的都是素斋,比姚美人近日的饮食还要清淡。但慈宁宫厨房的厨子是做素斋的好手,楚言枝最爱吃这儿的什锦千张包。每次她来,桌上都会有这道菜。
    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素汤,楚言枝困意上涌,荀太后便让她睡到自己的靠榻上去。
    楚言枝很少会在慈宁宫呆这么久,娘亲还不在身边,总觉得不自在。但她今日起得早,困极了人不清醒,就想窝到暖暖的地方睡一觉。
    荀太后走到靠榻旁,垂眼看睡颜香甜,总要把两只胳膊搭到外面去的楚言枝,命如净嬷嬷将炭盆拿得远一些,免得有烟跑出来呛着她。
    如净依言端起炭盆放到屏风旁,荀太后握住楚言枝柔软的手臂,轻轻放到被窝里。
    楚言枝却无意识地翻身朝她睡过来,抓着她手里的佛串不松手了,还要往嘴里塞:“……娘亲,糖,糖。”
    荀太后哑然失笑,竟任由她抱着佛珠,将被子给她提到下巴处,看她觉出佛珠不甜不再吃,也没再乱动了,才慢慢回到床上睡下。
    如净嬷嬷回来看到被楚言枝抱着的佛珠,惊得抽口凉气。这可是先帝爷命人从三佛齐带回来的黑檀佛珠!全天下仅此一串,太后平日保养得极好,从不轻易放下。
    等楚言枝睡醒了从靠榻上坐起来,就见外头的光线已暗下去不少,皇奶奶就坐在珠帘外的书案上,由如净嬷嬷磨墨,抄写着什么。
    她起身穿鞋,一站起来就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如净嬷嬷忙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黑檀珠串。珠串上还带着温度。
    楚言枝慌了:“它怎么到这来了?”
    如净嬷嬷用绸质帕子擦拭佛珠的动作虽然又小心又焦急,脸上却笑得温和无奈:“小殿下梦里要吃糖,差点把太后娘娘的佛串给吃了呢。”
    荀太后将笔搁到笔山上,接过如净递来的佛串。感受到佛串上的温度,她眉目平顺,起身道:“准备走吧。”
    如净嬷嬷开门,让红裳和其他几个宫婢进来给楚言枝梳洗。等她洗漱完穿戴好东西坐到车辇上,已经申时过半了。
    车辇稳稳地往乾清宫驶去。
    成安帝在天坛祭天行礼后,又在保和殿同前朝朝臣们办了祈谷宴,申时乾清宫的后宫冬至宴会正式开始,申时三刻他才到。
    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立在孟皇后身侧,楚姝竟把那只白面黄狗抱来了,缠着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其余妃嫔在孟皇后身后跪候,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皆侍立在旁。两年前出嫁的大公主楚欣与她的驸马安伯爷已经落坐了。
    看到安驸马,成安帝面色微沉。他朝孟皇后走去,视线却落到东上座,那里果然空空荡荡。
    成安帝步至殿中,四周窸窸窣窣的声响全部停下,三呼万岁见礼。
    成安帝扶起孟皇后,与她共同行至上座坐下,这才让众人起身,一一落坐。
    “都到齐了?”
    “是。除了……”孟皇后想了想,“除了皇太后与重华宫那位抱恙的姚美人。”
    成安帝理着袖口,皱眉道:“都是不妨事的人。”
    孟皇后一时无言。
    楚姝一直到坐下来,还在逗弄着怀里的黄豆,成安帝头疼地瞪她一眼:“姝儿,你带它来做什么?”
    “儿臣就给它喂点骨头啃嘛,不会给您添乱的。中秋宴上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回也依了儿臣吧。来,黄豆,给父皇作个揖。”
    这只叫黄豆的白面黄狗身上还套了件杭稠的红色短衣服,胸口绣着阳生补子,听到楚姝的话,还真颠颠地走到殿前,抬起两条前腿,朝上面的帝后二人作了两个揖。边作揖,边含糊地喊“千岁”“万岁”。
    宴上众人见怪不怪,都配合着惊奇称赞,成安帝眉头渐渐舒展,被黄豆作揖的动作和楚姝训狗时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他一笑,所有人都跟着松口气,有意招手逗弄起黄豆来。楚姝唤黄豆:“回来吧。”
    然而黄豆见许多人拿或吃的或玩的东西往它跟前晃,它一时起了性儿,摇着尾巴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闻闻那个,逛到后面,见有个空位,直接钻了上去,跟人似的把前爪搭在了案上。
    它越像个人样,众人越爱逗弄,还有人想给它斟酒。
    孟皇后皱眉:“阿姝,管好你的狗!”
    那是姚美人和楚言枝的位置。虽然他们次次不来,但一些重大的宴席上,孟皇后还是会命人安排到位,不得疏漏。这是她作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楚姝却不以为然:“本就不会有人来坐嘛,就当是给黄豆准备的了,母后何必动怒?”
    “你眼里还有规矩吗?你……”
    “大过节的,跟孩子动什么气?”成安帝按了按孟皇后发凉的手背,淡声道,“别那么死板。”
    孟皇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笼到袖子里。
    不少后妃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过来,觥筹交错间交换眼神,神色微妙。
    成安帝面色不变,抬盏缀饮,拾筷示意开席。
    席面既开,自不会再有人追究黄豆能否坐在那个空位上,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逗弄它,借此向楚姝示好。
    二公主楚清坐在楚姝身侧,同她敬酒时笑道:“黄豆真是愈发机灵了,不愧是三妹妹调.教出来的狗儿。”
    楚姝神色懒懒的,接了她这一敬,眼底却有冷意。
    隔着楚清,大公主楚欣与驸马互敬,余光中她的生母惠妃始终紧紧盯着她,眼眶瞪得微红。楚欣没回一次头。
    宴上热闹起来,孟皇后避开成安帝放到案前的一盏酒,目视那只众星捧月的狗儿,冷声问:“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何荒唐。姝儿是我们的女儿,朕便是娇纵她些,又如何?”
    孟皇后嗤笑一声,抬起左手边的茶盏看其中自己的倒影,轻轻晃了下:“姝儿未出生前,你也很疼欣姐儿。她是你第一个女儿,为何今日见到她,不同她说两句?”
    成安帝眸光渐冷:“她已出嫁,朕便是有所嘱托,也不该在宴上。”
    “楚言枝也是你的女儿,见不到她,你为何不多问一句?那只狗坐的是她的位置。”
    成安帝将杯盏放下:“你是姝儿的母亲,你管她们?”
    “我是大周的皇后,理应为陛下照顾所有子女。”孟皇后与他对视,提醒他,“陛下,您理当教育好自己所有子女。”
    帝后一时僵持不下,这时楚璟端着酒走过来,抱怨自己禁足之期过长,把他闷坏了,二人又相视笑了,同寻常父母一般与他谈着。
    外面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太后驾到——”
    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符从外亲自进来通传,扬声高喊,一时间席上所有人都停了举动,包括正拍着楚璟肩膀说要加罚他几日的成安帝。
    成安帝持杯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压下眸中那抹异样的情绪,领众人起身,恭肃地面向殿外站立。
    已经快至酉时了,冬日天黑得早,殿内殿外皆点上了灯。荀太后牵着楚言枝,缓缓踏入殿内。
    成安帝携众人皆下到殿中,朝她行跪礼。
    楚言枝环顾四面,找自己应该坐到哪儿,却在一片酒席中看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坐在末尾的位置上,正摇着尾巴咬桌上的酒杯。
    她心中微沉,转而看向此时此刻跪在荀太后面前,亦是跪在她面前的每个人。为首的是她的父亲成安帝。
    荀太后淡漠地看了黄豆一眼:“枝枝坐哪,皇帝可知道吗?”
    成安帝无言,额角的青筋却鼓了起来。
    孟皇后在旁边硬着头皮要解释:“七公主的席位理应……”
    “罢了。枝枝没有座位,哀家总会有吧?”
    荀太后领着楚言枝慢行穿过跪着的众人,一直到东上位坐下,将她搂抱到怀里。
    坐在高位之上往下看,楚言枝才发觉原先那个在自己眼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皇,除却那身威严庄重的龙袍,跪在地上的模样也会显得如此普通。
    荀太后让众人起身,成安帝这才同孟皇后站起来,看向脖子上戴着那串黑檀佛珠的楚言枝。
    小姑娘头上戴了缠枝秋海棠的昭君套,那昭君套绣得极细腻,灯光一照便流溢出鲜亮的光泽。她两只手还揣在鹅黄色的小手笼里,任由荀太后抱着,乌溜溜的秋水瞳大胆地与他们每个人对视,不见丝毫怯意。
    荀太后也不松手,就这么抱着,对楚言枝道:“枝枝,向你父皇母后请安。”
    楚言枝便看向孟皇后:“枝枝见过母后。”
    她又看向成安帝,乖巧地笑起来:“枝枝见过父皇。父皇,枝枝叫楚言枝,是姚美人取的名字,枝枝今年七岁了,九月十六过的生日。”
    成安帝神色晦暗不明,荀太后则命人将桌案上的东西拾起一些过来,问楚言枝想吃哪个。
    楚言枝却摇摇头,担忧道:“皇奶奶,父皇还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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