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看着那个被年嬷嬷洗干净后又被他弄得脏兮兮的小木偶,想起莫美人来的时候说,江贵人要拿大木偶和他换,他都不肯。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楚言枝想, 小奴隶看着比她高比她壮, 实则比她还要小孩子呢。
    楚言枝对他摇头:“我不要抱你。”
    狼奴眼里显出一丝困惑,颊畔微僵的笑涡愈发显得他无辜了。他听得出来,殿下又在拒绝自己。
    他不明白, 殿下刚刚都愿意摸他肚子了,为何又不要他了?
    是因为他说不清话, 殿下没有懂吧?
    狼奴再朝她走近一步,怯怯地攥住她的袖子,侧身指向那个没有点灯的耳房, 又揉揉小木偶:“奴和它,不要它。”
    楚言枝看眼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懂得他的意思了。
    他不想睡耳房?
    她蹙眉:“小福子每天都睡在门房,这屋子如今只睡你一个人, 为什么不要?”
    年嬷嬷与红裳、疏萤与知暖, 都是共用一间耳房, 她们想单独睡一间还不能呢。
    狼奴把袖子攥得更紧了, 口吻却越急越模糊,到最后恨不得“呜呜”地用狼的嗷叫同她说话。
    楚言枝听半天听不明白,直到红裳提灯追上来,劝狼奴松手:“殿下要回去睡觉了,狼奴别闹。”
    狼奴一贯不愿理会除楚言枝以外的其他人,仍不松手,用那双恨不得也学会说话的眼睛迫切地望着她。
    楚言枝倒不急着去睡,但她嫌外面太冷,再看看狼奴身上又长又单薄且极不合身的衣裳,想着确实不好再让他受风吹了,便干脆带他回翠云馆躲躲风,顺便找找有没有他能穿的衣裳。
    楚言枝任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转身往西殿走。狼奴的呼吸霎时轻了,脚步却自然而然随她而动。
    红裳见状便走到前面为他们两个提灯照路。
    干冷的冬夜,雪已尽消,天上弦月如钩,地上枯枝影乱。庑廊深长,灯笼随红裳的步子微微晃着,几人脚下的影便如同夜间嬉戏的猫,从这头缠玩到那头。
    狼奴的眼里只有楚言枝未全部梳起来垂到肩背上的发,和混在她发间一晃一动的那串黑色珠子。
    进了翠云馆,红裳进去把各个灯点上,楚言枝拉狼奴一路进来,坐到炕上。
    灯一盏盏亮起,狼奴看向这间散着和楚言枝身上一样气息的小窝,心跳骤然加快,揪她袖子的指尖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他怕自己一放手,殿下就会把他趁机赶出去。
    楚言枝指指炕桌对面,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显得很是无措的狼奴道:“笨狼奴,坐那里。”
    红裳搬来炭盆放到足承旁,给楚言枝沏了盏清茶,提醒她:“殿下不嫌狼奴脏?他可一直没洗过澡。”
    而且按规矩,奴如何能同主子同起同坐?年嬷嬷是姚美人从家里带出来的奶娘,楚言枝小时候也大半是由她在带,平时为图方便才会坐上一坐,红裳是从不会坐的。
    楚言枝看看狼奴攥自己袖摆的爪子,大概是因为帮着年嬷嬷做饭,这爪子被年嬷嬷揉洗得很干净,只手背上留有一点面粉灰,瘦长的五指白白净净,指甲不知什么时候都给剪掉了,细看下指际都有茧,想来是他茹毛饮血那些年为抓猎物磨出来的。
    她再打量他身上,这身衣服实在难看,看不出什么脏与净的。
    “红裳,把我那件旧补子拿给他穿吧。”楚言枝打量半晌,只对她这般道。
    红裳动作微顿,将茶沏好,搁在炕几上,应声往侧厢房走。走两步她还是犹豫地转过头:“那毕竟是殿下的衣裳……”
    楚言枝正点着狼奴的几根手指,想给他一根根掰开,闻言不假思索道:“狼奴又不懂自己是男孩子,没关系的。”
    红裳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点点头,缓步走去。
    殿下还太小,心里的尊卑观念仍不明确。主子赏奴才什么,奴才当然都得欣然领受,但主子贴身的东西,如何使得……
    不过殿下与狼奴都是小孩子,看美人的意思,也不曾把狼奴当奴才使唤,只将他当成殿下的玩伴养着。重华宫没别人,殿下少些累赘的规矩讲究,倒没什么,但再大点就不好了。
    莫说狼奴连太监都不算,就算真是太监,也断不能穿殿下的旧衣裳啊。
    红裳满腹思绪地走到侧厢房开箱笼,把那件前些天才掏出来晒过,后来又塞回去的补子衣拿出来。
    其实楚言枝还有许多穿旧了的衣裳没扔,但都太小了,而这件阳生补子是两年前从针工局领的。小孩子长得快,未免麻烦,姚美人让她特地要大些的,这样能多穿几年。
    所以这些衣服里,估摸着只有这件能让狼奴穿得下,又足够厚实。
    红裳拿上衣服,正要将侧厢房的灯吹灭出去,门口传来知暖带笑的声音。
    她磕着西瓜子,倚在门框上看她:“七公主让你拿这个给那玩意儿穿?”
    红裳抿了下嘴角,照旧将灯吹灭,抱着衣服一边走出来一边笑着岔开话题道:“这样晚了,知暖姑娘怎么还不睡?”
    知暖在碧霞阁守了半晚上的门就不乐意了,现在留疏萤一人在那站着,自己连日躲闲。
    红裳对她实在没一点好感,但主子们都不好对她明确表示态度,自己当然不能随意轻怠,只是能避开就避开。
    知暖懒洋洋地哼哼两声,分了半捧瓜子递给她:“不尝尝?我花三两银子从御膳房买的。”
    红裳另一只手还提着灯笼,瞥了眼那点西瓜子,摇了摇头,继续往正堂走。
    知暖乐得收回手,冲她打听:“没几个人能把那玩意儿当人看,连太监都不如的东西,七公主怎么就那么喜欢?”
    红裳避着光线,侧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虽然一开始她半点不认同殿下把狼奴带回来,但殿下的话没错,狼奴斗赢了老虎,三殿下才能那般干脆地同意她们的请求,姚美人才有救。再者,他都来好几天了,除了太缠着殿下了点……平时不但不给殿下添麻烦,今天还学会了做饭,红裳对他有几分佩服。
    也许是因为知暖来得比狼奴还晚几天,红裳心里更愿意维护狼奴一点,她嗯嗯几声敷衍过去,走到门前才对知暖她露出个真挚点的笑容:“翠云馆没什么活了,知暖姑娘忙一整天想必也累着了,快去休息吧。”
    不必她说,知暖的脚步就已在门前停下了,隐约听到里头楚言枝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狼奴说话,撇撇嘴转身走了。
    一开始她还有心同楚言枝亲近亲近,想着重华宫没几个人,自己要是能哄住她了,说不定会比在坤宁宫伺候狗要强些。可这七公主年纪小脾气却不小,几次都不教她靠近,只让红裳和年嬷嬷服侍,知暖心头那几分热度就迅速冷下去了。
    她悠悠哉哉回到侧厢房躺下,掏出一同从御膳房买的半袋乌梅干往嘴里塞了两颗解渴,想着这样也挺好。重华宫一共就两个主子,还都不怎么敢使唤她,虽然没什么往上爬的希望了,可至少不累人还舒坦啊。
    “她真讨人厌。”楚言枝看门口那道影子走了,对正关门的红裳埋怨道,“那么懒,还占了你睡觉的地方。”
    已经松了楚言枝的袖子,乖乖坐在炕桌对面,两手放置膝上的狼奴跟着楚言枝鹦鹉学舌:“讨人厌。”
    红裳抿着唇笑了,抖着衣服上的灰走进来,道:“不碍事,咱都不理她。”
    楚言枝接过那件旧衣裳,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还是大了一圈,她过去一年好像没怎么长高啊。
    楚言枝有点泄气,闻了闻上面经阳光曝晒后留下的轻暖气息,踩足承下去,让狼奴站起来。
    她也晃晃手臂学红裳的样子抖衣裳,然后仰头往狼奴的肩膀上比。
    离得这样近,迎着小殿下仰面投来的目光,狼奴的耳朵又红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她却只打量以他的身形能不能穿得上这衣裳。
    楚言枝心里还想着知暖的事,不高兴道:“我不要她,我要把她赶走。”
    狼奴听见楚言枝面向自己说出“不要”两个字,心尖抖了一下,下意识又攥她袖子:“殿下要奴!”
    楚言枝正踮着脚尖把衣服往他两边肩膀上贴,突然被拽住袖子,动作受滞,只好放下两臂抱着衣服,蹙眉对狼奴道:“没说不要你嘛。”
    狼奴惶惑地望着她:“狼奴不讨人厌,殿下要。”
    红裳端着灯离他们站近些,方便楚言枝给狼奴比对身形,听到这话便笑了:“是呀,狼奴不讨人厌,讨人厌的是那位。”
    她想了想,又道:“疏萤倒不错,知事懂礼,不像她那般轻狂。”
    楚言枝搂着衣服捏捏狼奴的手指,多用了点力道作为强调:“知道了,你放开好不好?”
    狼奴的手最经不得她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揉捏,即便她多用了点力道,对狼奴而言也只是徒增了一股令他忍不住轻颤的痒麻。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信她没有骗自己后,终于轻轻松开了,对她弯弯眼睛笑:“奴好。”
    楚言枝便把衣服丢给他:“笨狼奴,你这么聪明,总要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她这么大,有人服侍,都会自己穿很多衣服了。他是小奴隶,总不好让小福子每天帮他穿吧?那多委屈小福子。
    狼奴拿着小殿下扔给自己的衣裳,嗅到格外熟悉的气息,整个人都有些羞了。殿下不但给了他小木偶,还给他这个,她一定是把他当作可以同窝睡觉的小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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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楚言枝见他只知道抱着衣裳歪脑袋笑, 按按他肩膀:“傻狼奴,穿衣服呀,你不知道冷?”
    楚言枝只好再踮脚牵起袖子帮他套上, 一边套一边比划着教他:“要这么穿,会了没有?”
    右边袖子刚套到一半, 狼奴里头那件宽大的袖子里忽然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楚言枝拿起一摸,是她回来的时候丢给他的糖袋子, 还沾有他温热的体温。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藏袖子里?”楚言枝问他。
    狼奴见荷包掉出来了,殷殷切切地道:“殿下给奴的。”
    他虽然觉得殿下狩猎带回来的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但仍然很珍惜,始终揣在袖子里不轻易拿出来, 想等没有食物的时候再吃。
    楚言枝打开糖袋子, 于灯下一照,雪白的椰丝糖和棕褐色的松子糖都黏在一起变了形状、变了颜色。她两条眉毛皱到一起,直接给丢到了炕几上:“黏糊糊的, 都不能吃了。”
    狼奴见她突然扔了小荷包,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接住, 楚言枝忙拽住他穿到一半的衣服,不让他动:“别碰,黏手!”
    红裳用热水拧了巾子, 拿过来给楚言枝擦手,心里还想着楚言枝刚才的话:“殿下说要赶知暖走,可她毕竟是皇后娘娘给的人……”
    楚言枝自己拿了巾子,把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一遍, 又把狼奴那只抓着糖袋子, 不想放开又不敢不放开的爪子拉过来擦, 一边擦一边闷声道:“我让娘亲想办法。反正不要留她和我们一起过年。”
    狼奴紧张地盯着被殿下再度丢到炕几上的小荷包:“要……奴要。”
    楚言枝瞥狼奴一眼, 埋怨他:“你把糖都捂化了,你要吃,就自己捧着舔吧。”
    红裳却笑着拾起糖袋子,在狼奴灼灼的目光下将里面黏成一大块的糖倒在一方干净的丝绢帕子上,另外拿来一只吃空了的小木果盒装上,再套上干净的荷包,放了回去。
    趁着殿下给狼奴擦手,狼奴还不敢乱动,红裳抬手帮他提溜好衣领,铺平衣角。
    这衣裳套在狼奴身上还是显得十分紧绷,他两边肩膀撑得肩袖上的绣纹都有点变形了,不过这总比只穿里面那件薄衣裳强得多。红裳又把他从里头露出来的长袖子剪短掖进去,把衣摆卷好遮好,走远两步,打量站在灯下的狼奴。
    楚言枝也放下他越搓越热的手,站到红裳旁边跟着歪头打量。
    狼奴一头乌发拿红发带半扎着,他抱着个小木偶格外乖巧地站着任殿下看,视线终于肯从那只脏荷包上移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楚言枝一时间没领悟到的期待感。
    “秀气得像个女孩儿。”红裳如是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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