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穿的衣服,刀疤余就不怎么在乎了,破一两个口子不管,破得厉害了直接扔,哪有这闲心次次缝,没两年他就不不知道怎么缝针了。
    狼奴却道:“我的布,比你的脸漂亮。”
    刀疤余把洗脸巾扔架子上,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狼奴。但凡换个人,他都会觉得定是对方在故意挑刺儿,可偏偏这话是郑重其事的狼奴说的。狼奴有时候实在太实诚,特别是那双眼睛,瞒人都不会。
    刀疤余干脆进屋端了椅子来,朝狼奴伸手:“拿来。”
    狼奴把线卷递去,也把自己的袖子伸到了他面前。
    刀疤余皱着眉,眯眼睛看半天,左穿右绕缝起来,结果缝到一半,线“啪”地断了。
    狼奴的眉头皱得比他还紧,看着那杂乱无章的针脚:“……好丑。”
    刀疤余一抿嘴,把他爪子一扔,捻着线头道:“都说了不会缝,还不信!”
    狼奴低头拆着线头,不以为意道:“信了。”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心里想着只好自己慢慢学了。
    “给你看看,什么是爷们儿用的针。”
    刀疤余嗤笑一声,忽有疾速风声擦耳而过,狼奴面前的那棵树猛地一震,百千根枝丫上还未掉完的枯叶簌簌而落,淋在了他的发顶与肩头上。
    狼奴回头看看刀疤余,跑到树前观察好久,终于在树干上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针孔。
    刀疤余慢步走过来,把线卷扔给他,转身回屋了。
    狼奴追上前两步:“老余,教我!”
    “老子一会儿还要给你们做饭,没空。”
    “我能帮你做。”
    刀疤余隔着门嗤笑一声:“你个子比灶台才高多少?烧个火我都怕你把自己个儿点着了,玩你的去。”
    换好衣服,刀疤余径直往饭堂后厨走,狼奴抱着木偶跟上去:“我会做,嬷嬷教我的。”
    刀疤余背着手没理会,等到了后厨,直接进去把门关上,隔窗指指墙上那块木牌:“小文盲,‘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狼奴偏头对那木牌上八个方方正正的图案看了半晌,没看明白是什么,但刀疤余的话他能听懂,意思是厨房不能随便进。
    狼奴咬住木偶,低头专心研究起小线卷。现在上面还有四根针,他不确定自己缝衣服会用坏几根,至少要给金参留一根好的吧。
    刀疤余甩针也像撂碗那样运力吗?
    狼奴拈起一根针,动了动腕子,朝前面甩去,不想逆了风向,指尖运力的方式也不对,那根针只迎风打了几个旋就落了地。
    狼奴弯腰去捡,再抬头时,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几道身影。
    董珏拿柳木牙签剃着牙,啧啧道:“呦,小狼崽子甩银针呢,是想刺死谁?该不会是我连让你扎几天马步,你就对我起了歹心吧?”
    “哈哈,小董,还是你小子嘴损。”赖志诚拍拍他的肩膀。
    注意到狼奴露着一口棉花的袖子,吉鸿上前一步,微微弯腰:“衣服破了?回头让他们给你缝缝,不必自己缝。”
    狼奴却摇头道:“我要自己学。”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四个,把针插回线卷上后就继续往回走了。
    赖志诚从董珏的牙签盒子里抽了一根,呲个大牙剔着,啧道:“你们说,辛指挥使将来真会收这呆孩子为徒吗?”
    “赖兄,你要真以为他是呆孩子,那您是真有点儿呆了。”吉鸿开玩笑道,“听那几个校尉说,他学什么都只要看一下。”
    “是嘛小董?”
    董珏把用过的牙签随手一丢:“虽没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多。辛大人那般惜才的人,忍得住今年不收,明年也会给收了的。”
    一直没说话的杜颂率先转身往他们的值房走去:“我看未必,都别忘了,他是阉党送来的人。”
    狼奴仍旧是最后一个吃完晚饭的,一直等刀疤余叼着烟斗把所有碗碟都收拾起来了,他的眼睛还盯着他的手看。刀疤余不屑一顾,只要自己不甩针不出招,他就没机会偷师。
    出饭堂回了小矮房,狼奴点亮油灯,窝到床头对着光,睁着乌黑的眼睛把线穿进细小的针孔,还是用年嬷嬷给他做的那件棉服练手。
    偶尔不小心戳破了手指,狼奴就轻轻舔干净血珠,扒着年嬷嬷在棉服别处留下的针脚对照着缝。到后半夜,那只小口子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已破得不成样子了,狼奴只好先给它缝起来,换另一只袖子划破个小口子练。
    困劲上来的时候,狼奴就把木偶套进殿下给他的旧衣服里,两个一起抱着睡,这样既可避免小木偶的腿脚再被折断,也免得这衣裳穿上去后被他撑出更多的口子来。
    狼奴数着日子,从月初一直数到腊月二十三。他白天扎着马步观察校尉们的举动,吃饭的时候观察着刀疤余的动作,夜里点着油灯把年嬷嬷给的棉服越缝越破,终于敢对殿下的衣裳动手的时候,他缝了整整一夜。
    缝完后的补子蟒衣,针脚虽比不上原先的齐整漂亮,但至少不会漏鸭绒了,穿上去该是肩线的地方是肩线,该是腋线的地方是腋线。
    狼奴抱着木偶和殿下的旧衣裳,望着窗纸外朦胧的月色,低低呢喃:“明天殿下就接狼奴回家了,接狼奴回家了……”
    流星飒沓,辛恩披着夜色连夜进京时,成安帝于倦勤斋内将汪符方才递上的票拟全数挥掷在地,怒不可遏道:“好他个内阁首辅姜廉姜系舟!勾结了几个省的总督巡抚,还找上了钦天监监正,把南直隶连下十几日雪灾的事瞒着朕,拖到如今底下将有反意了才呈报,要下放十万石的赈灾粮不说,竟还想让户部再拨二十万两的赈灾银,他是把朕的大周当成了什么?他姜家的财库?!”
    龙颜大怒,殿内司礼监四人立时跪下,汪符道:“陛下息怒!”
    成安帝一脚踢倒棋盘:“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
    倦勤斋内鸦默雀静,只余黑白两子交织触地之声与成安帝渐渐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东厂还查到了什么?”成安帝一指跪在汪符侧后方的钱锦。
    “回禀陛下,东厂除了查到内阁勾结地方欲以最大力度侵吞赈灾银与赈灾粮外,还查到内阁今年年初说要拨给后湖黄册库用以重新检修黄册的九万两白银,真正用上的……还不到两万两。”
    成安帝沉默片刻,揉按了下太阳穴,冷笑道:“两万两就能检修完挤压数十年的黄册,朕是不是还要夸他们一句能干?”
    汪符重新捡起地上的一沓票拟,在成安帝示意时双手奉上。
    成安帝接过看了又看,正要问钱锦辛恩到何处了,外面忽有人通传锦衣卫指挥使辛恩于殿外求见。
    成安帝看了眼司礼监众人,并未屏退他们,直接命辛恩觐见。
    司礼监众人纷纷起身,退立到一旁,看着那位满身风尘的辛指挥使快步进殿跪呈奏章:“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南直隶已连下了大半个月的大雪,这是微臣去南直隶探访五日记录的见闻和查到的内情,请陛下过目!”
    辛恩从这月初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南直隶时,只见冰封江河,水路不通,雪覆屋瓦长街,竟十步可见雪下埋一尸,流离失所者已将城门口围挤得水泄不通。所见所闻之触目惊心,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了。
    辛恩此去南直隶,原为探查各地官府民情,以及查阅后湖黄册修检效果,计划最短也要正旦才能回来,见此灾情,辛恩顾不得许多,连日带人查了灾情详况便星夜赶回,马都跑死了三四匹。跪在此处的辛恩,已足有五六日没能阖眼了。
    成安帝看完这份后展开足有一臂之长的奏折,久未言语。
    “爱卿连日奔波,辛苦了。”成安帝下阶亲自将辛恩扶起,命汪符端茶来。
    辛恩连道不敢,两番推拒后还是接了茶盏,但捧着没喝,语气之中难掩焦急道:“南直隶总督盛泽与巡抚汤曹竟为一己之私勾结地方官僚对朝廷瞒下弥天大谎,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视百姓性命如无物,陛下,还请严惩他们,速遣忠良之臣前往南直隶主持赈灾!还有这京城内外,必有人与之相勾结,否则如何能上瞒天听至此地步?还请陛下召内阁学士共商此事……”
    成安帝在他面前按了按手:“爱卿先把水喝了,静了心回去好生歇息歇息。”
    辛恩心急如焚:“可是……”
    “朕让你回去歇息,是要你养精蓄锐过两日为朕彻查此事,至于这些人如何处置,朕心里会不比你清楚吗?”
    辛恩忙躬身行礼:“陛下圣明,微臣明白!”
    成安帝再度指了指他手中茶盏:“看看你,累得唇上裂了好几道。”
    辛恩勉强笑了笑,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行礼退下了。
    成安帝坐回原处,放下辛恩呈递的奏折,将那几张票拟看了又看后,沉声对汪符道:“赈灾要紧,这张先批了,黄册那张驳回,等南直隶的事过了,再来处置。”
    “是。”
    汪符接过票拟,其余三人亦躬身准备退下,成安帝忽然道:“钱锦留下。”
    钱锦闻言止步躬身,待汪符领人出去后,成安帝让钱锦沏了新茶端过来,细呷之后,才悠声问:“皇后近日还是想打探四川府那边的事?”
    “月初的时候来问过一回,奴才就把孟家今年喜添二丁的事儿告知了,但孟老爷子逝世一事,奴才没敢说。”
    “你便是不说,等过完年开春,驿站消息也该抵京了。”
    成安帝面色微凝,忽而转了口吻:“朕听说,你近日极关注重华宫?那日重华宫退婢至坤宁宫,是你让皇后备了东西,安抚重华宫的?”
    钱锦笑道:“天下万事没能躲得过陛下慧眼的。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六宫诸事,重华宫又素不喜露面,难免疏漏,这才叫奴才挑了车辇,拨了几个人过去。”
    “既是在规矩之内,给她们这些算不得什么。但皇后乃后宫之主,重华宫退婢之事,太失妥当。”
    钱锦心中已了然大半:“那陛下的意思是……”
    “全宫上下禁足七日,好好反省悔改。”
    “是,如今夜深,奴才先服侍陛下歇息,一等天亮便去查办。”
    成安帝点点头,便由钱锦搭着手走出倦勤斋,去往寝殿歇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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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殿下不要我了?”
    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的榻房, 钱锦挥手止住要上前伺候他洗漱的小太监,亲自倒了一盏滚烫的松子泡茶喝下后,静立片刻, 才勾勾手指带上人再次出门。
    刚下台阶,就听见立在对面门槛往地上吐痰的赵关用鞋底捻着脏物, 扬声问他:“钱公公,今日下值都这般晚了, 您还不睡,是要去哪?”
    钱锦瞥他一眼,脚步停都未停,冒着夜色继续往外而去。
    赵关的脸色沉了沉, 低咒着吐了口唾沫。直到钱锦领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他才转身进了自己的榻房。
    进了司礼监的太监,哪个不知道事事都要按陛下的喜好来办?钱锦虽已提督东厂,地位只在掌印太监汪符之下, 但若想瞒着陛下做些忤逆之事,陛下也不会轻饶他。一次两次可做敲打, 再多来几次,恐怕这东厂厂督一职,就要落到旁人身上了。
    譬如对待重华宫, 七公主上个月才在冬至宴会上借着太后娘娘的势让陛下当众下不来台,钱锦竟还屡次示好,怎能不让陛下厌恶?
    想不到他钱锦一世聪明,也会有犯这种糊涂的时候。赵关脸上又露出了笑, 哼着曲睡下了。
    到了御膳房, 钱锦叫来这的提督光禄太监, 要他带自己检查一遍各宫在祭灶节至上元节期间所需的食材、调料、器具等物是否准备齐全了。
    钱锦夜半忽召, 光禄太监衣服扣得歪歪斜斜,鞋还有一只未能提上,在旁边躬着身一一应答问话。
    “明儿就是祭灶节了,各宫都需准备往后二十几日的点心储肉,坤宁宫尤甚,耽搁不得,一等天亮,就得先一步送去,可明白?”
    光禄太监点头应是,心里却起了疑窦。几年前钱公公看他人机灵,处事得当,才把他提拔上来做了御膳房的光禄太监,几年下来,他焉能不知宫里各处过节的规矩?此事,怎需劳动钱公公亲自过来提点……
    光禄太监一直跟着钱锦走到食库门前,终于听钱锦吩咐那几个小太监道:“把这些搬上。”
    小太监忙上前将几袋米面和今日才宰杀完储备在冷库中的鸡鸭鱼羊猪肉扛上运了出去。收拾好后,钱锦走出御膳房,回头看了光禄太监一眼。光禄太监忙低头道:“儿子明白,绝不让底下人多嘴,干爹放心!”
    钱锦这才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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