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两人想要过来搀扶的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剑,挺直脊骨大步往外迈去。推开门,才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他刚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前,却听到赖志诚满口火气的声音:“……回去,别等了,你这呆孩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辛恩朝他身旁看去,那个抱着包袱的身影仍然不为所动,脸朝北边望着。
    辛恩蹙眉上前,问赖志诚:“怎么了?”
    赖志诚叉着腰正要答话,狼奴听到他的声音后,慢慢回了头。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北镇抚司门前也只挂了两盏灯,却仍映得他眼睛乌润透亮。
    他张合了下唇,说话时神情有些茫然:“……师父,殿下不要我了?”
    第40章
    “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话音顿住, 连赖志诚的火气也偃了大半。赖志诚别过脸,声音小了些,但仍不悦道:“不来接就算, 回去睡你的觉!咱北镇抚司又不差你一口饭吃。”
    狼奴缓缓眨了下眼,还是问辛恩:“……殿下为什么不要狼奴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辛恩俯身捏捏他的肩膀, 才发觉他在轻微发抖,语调不禁软和下来, “祭灶节太忙,殿下可能明日才能来接你。”
    狼奴不说话,心里却明白,殿下若还记得他、还要他, 至少会让小福子接他回去的。
    “我要等殿下。”狼奴回身继续面向门外, “也许殿下不小心忘记了,她一定会来接我的。”
    “半刻钟前宫门就关了,七公主又不像三殿下那样能肆意进出, 她根本来不了了!”赖志诚急得挠头道。
    狼奴努力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眼睛又亮了亮。
    也许是因为殿下白天忘了, 晚上才想起来,但是已经没办法出来了,才没来接他的。
    “我要找殿下。”狼奴抬起眼睛, “师父,我要找殿下。”
    殿下不可以不要他。就算真的不要了,他也要自己想办法回去。
    辛恩闻言却犯起了难。
    锦衣卫平时确实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但昨日陛下几次三番命他回去休息, 意思就是暂时不想他再插手南直隶的事。如果他不得传召就带人进宫, 被东厂借题发挥, 后面的事会更加难以转圜。
    赖志诚火气又上来了, 伸手要把狼奴往里头拽:“找什么找?你一没腰牌二没身份,对宫里人来说什么都不算,根本不会放你进去!难不成你要借那些阉党的名头?那就得拖累咱们北镇抚司!”
    本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就错综复杂,既敌对又不得不相互牵连,引得朝中部分清流不满,许多事都不好办,眼下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还要和东厂有所牵涉的话,南直隶的灾还想不想救了?
    狼奴怔怔地止了话音。
    在来这之前,年嬷嬷对他说过关于身份的事。年嬷嬷说,奴奴要成为锦衣卫,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殿下身后。狼奴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以为自己只要成为对殿下有用的小狼,就可以永远陪着殿下了。
    在北镇抚司生活的这些天过去,狼奴懂得了,殿下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有用的小狼。
    而他没有人的身份,就像赖志诚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算,所以连主动去找殿下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若真不要他了,他便没有办法再回到她身边。
    狼奴通红的眼眶中渐渐蓄了潮意,只是迟迟不落。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奴不要离开殿下……不要离开殿下……”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赖志诚跺跺脚,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拍拍手掌咬牙切齿地问:“你这心里怎么就只想着小公主呢?!”
    “奴是殿下的奴。”也不知狼奴是在回答他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隐约带了细弱的颤音,“奴是殿下的奴……”
    “狼奴。”辛恩心里不是滋味,面上神情虽无波澜,却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蹲下身正声道,“殿下把你交给了我,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狼奴痴痴地蹭着木偶和包袱,看着辛恩的眼睛,没有说话。
    辛恩视线略别开了一下,忽然拉住他的手,站起身:“跟我回家。”
    狼奴的手已冰得不成样子了,被他攥进手心的时候,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辛恩的手掌温厚宽大,一握他便挣不开了。
    赖志诚愣了下:“大人,您真要带他进宫?”
    “我还没那么糊涂。镇抚司这的事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回家一趟。”辛恩牵着狼奴便往外走。
    赖志诚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狼奴不知在想什么,挣一下没挣开就如行尸走肉般由着辛恩带自己出门,直到要被他掐着两腋抱上马时,他才瞪视起警惕的眼睛。辛恩正要耐着性子同他解释,狼奴又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他了,放弃了挣扎。
    辛恩骑上马,低头看了眼面前乖乖不动的狼奴。他头发绑得紧实利落,衣服穿得整齐干净,把自己收拾得济济楚楚,与刚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可见这些天他一直都很懂事。
    “驾——”
    辛恩催马扬蹄,想着狼奴应该是头一回骑马便刻意放缓了速度,迎着冬夜的风慢慢踱行而去。
    到定国公府后,辛恩抱他下马,领着他一路往内院走,赶忙出来迎接的管家瞪大了眼睛,看看主子又看看主子身边跟二公子差不多大的那个孩子,一时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辛恩身心疲惫,并未注意来往下人的惊异神情:“夫人睡下了?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出来,动静轻点。”
    “……是!”
    辛恩低头对狼奴道:“这是我家,你就留在这过年。等这段日子风声过去了,我再送你回殿下身边。”
    狼奴一直失焦的眼睛终于定了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嗯。”
    然而辛恩还未带他走到后院,前面忽有一道穿海棠色袄裙的窈窕身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正是辛夫人,她身后还领着一众家仆,一站定就指着辛恩的鼻子开骂:“好你个辛恩!你办外差办外差,你还办出个孩子来了?!还想留他过年?门都没有!说,到底是哪个绝色美人勾了你的魂?!怪不得你天天不着家,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辛恩见到夫人,脸上神情软和了不止一点半点,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还未睡下,就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茫然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拉拉还在歪着脑袋眨眼睛的狼奴急忙解释道:“夫人莫要多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辛夫人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手一拧就提起了辛恩的耳朵,辛恩“嘶嘶”弯了腰,任她骂半天,半晌都没找着插嘴的机会。
    狼奴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们吵架,搂紧包袱和木偶悄悄往辛恩身后躲了躲,这时却看见辛夫人身后也有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站了出来,察觉自己没他个子高后,又刻意叉起腰扬着下巴睨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他:“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狼奴眨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发觉他眉眼间长得很像辛恩,才答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我爹没收过徒!”
    “殿下说,他是我师父。”
    “殿下,你家殿下是谁?”
    “是狼奴的殿下。”
    “狼奴是谁?”
    “是殿下的狼奴。”
    那男孩指着他大声嘲笑道:“是个呆子!娘,他肯定不是我爹在外头生的野孩子,我爹生不出来这么呆的!”
    “鞍哥儿!”辛恩刚跟夫人费力地解释完狼奴的身世就听见了辛鞍的话,也顾不得揉自己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了,厉声问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向狼奴道歉!”
    辛鞍被父亲一凶,立马躲回了辛夫人身后:“我说的实话嘛!”
    辛夫人却直接顺手把他拉出来了。得知事情原委的辛夫人虽然还没来得及软化脸上的神情,看向狼奴的眼神却变得不自在起来,她把辛鞍推过去:“道歉!”
    辛鞍这下老实了,耸耸肩膀,不那么情愿地对狼奴道:“……对不起。”
    “家里没给你吃晚饭啊?”
    辛鞍抿抿唇,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对不起!”
    狼奴仍略显懵懂地盯着他瞧。
    “爹,他根本就听不懂嘛……”
    辛恩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咳,都还没吃饭吧?老陈,让厨房下两碗面端过来。”
    “娘我也要吃!”
    “你都吃一天了吃什么吃!”
    “我又饿了嘛!”
    “能吃是福。”辛恩对夫人笑道,“男子汉多吃才能多练。”
    “练什么练?练得天天不着家,办外差办外差,没点事儿都不舍得回家一趟是不是!”
    辛恩一面温声哄着辛夫人,询问辛鞍这一两个月的课业学得如何了,一面手按着狼奴的后背,领他跟着往前走。
    狼奴看看辛恩,又看看辛恩和辛夫人两人眼睛一直看着的辛鞍,心头浮上一抹奇怪的感觉。
    虽然他们对辛鞍说的话听起来都有点凶,但这样的眼神分明是,是……狼奴会的词语仍不够多,形容不上来。他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等到了后院正厅,围着正中的八仙桌各自坐下后,下人端着三碗阳春面过来了。
    辛恩推给狼奴一碗,问他:“会不会用筷子?”
    狼奴点头,但直到辛恩先挑面吃了一口,他才乖乖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吃,连衔着碗沿喝汤时都没发出多余的响动。
    坐在对面的辛夫人见了,再看看自家只知道一个劲儿吸溜面条的父子俩,嫌弃地摇了摇头,抿唇轻声问狼奴:“一碗够不够吃?”
    埋头苦吃的辛鞍含糊道:“够了够了!”
    “谁问你了你这小子,你看看人家,从小没爹没娘被狼养大的都比你懂事!你能不能学学?”
    “……夫人。”辛恩喝汤的动作一顿,低声提醒了下。
    辛夫人自觉失言,歉疚地看了眼狼奴,狼奴却恍若未闻,还在安安静静地吃面,许是暖意上来了,他原本显得极苍白的脸也红润了些。
    “狼奴,够不够吃?”辛夫人试探地问。
    “狼奴够了。”
    狼奴放下干干净净的碗,抬起眼睛对她道。
    说完他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从哪裁下来的布,布料粗糙,洗得倒很干净,认认真真地擦完嘴,他才叠两下塞回去,乖巧地坐着,歪头与她对视,不知在打量她什么。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定国公的儿媳,辛夫人平素没少被人打量过,也没少打量别人过。这些打量不论善意恶意,总会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狼奴的打量却与这些不同。他像趴在屋檐上往下看来往行人的猫儿,也像刚被主人领回家的幼犬,好奇地看着家里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
    辛夫人心已软了大半。
    辛夫人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狼奴的身世,狼奴却不怎么答得上来,听得她直叹气。
    辛鞍吃完面,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悄悄看了眼辛恩,怕他会趁机考察他的课业,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道:“好撑啊,娘,既然爹没给您领小儿子回来,我就先去睡了!”
    也不等辛夫人应声,辛鞍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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