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太后在礼佛,朕不便打搅,还是先去前厅等着吧。只是朕政事繁忙,不可久留。”成安帝提步转了方向,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若荀太后要再耽搁半个时辰之久,他便把正旦这日的请安之礼也免了。
    如净嬷嬷恭敬福身道:“太后娘娘平时早起都要在佛堂跪礼许久,每至正旦,不到巳时四刻,恐怕不会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成安帝抿唇问钱锦。
    “回陛下,辰时二刻。”
    那还要等整整一个多时辰。
    成安帝一脸不悦,正欲说什么,钱锦躬身道:“今儿是正旦节,在民间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家家团圆,奴才想,陛下既然来了,不妨也进佛堂看看,便是遥遥说上几句,也算尽到陛下的孝心了。”
    成安帝眉头微松,这样倒好,不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在门前给她请安,她若应声最好,不应,他也能直接回倦勤斋去。南直隶的事一出,上上下下要打理的事太多,他确实很忙。
    成安帝朝如净嬷嬷挥了下手,如净嬷嬷便在前面引路去了大佛堂。
    临到门前,成安帝刚站定,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童稚嗓音:“……皇爷爷很爱皇奶奶吗?”
    荀太后轻轻笑了下:“枝枝也懂得什么叫爱?”
    楚言枝眨了下眼:“懂呀,这世上有很多人爱枝枝,枝枝也爱很多人。”
    “那枝枝最爱谁?”
    “娘亲和皇奶奶,还有年嬷嬷。”
    荀太后捋了下她额前碎发,余光中恰看到门口那片明黄衣角,低声问她:“没有你父皇吗?”
    楚言枝的神情一下变得失落许多,过了好久才道:“……他不爱我。”
    立在门口的成安帝抿了下唇角,眉头微皱,却更想知道荀太后会说什么。
    荀太后摸摸她的脸,半晌却道:“他未必不爱枝枝。”
    楚言枝哽咽道:“……皇奶奶骗人。枝枝不傻,如果陛下真的爱枝枝,为什么枝枝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记不得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多少岁,见到我的时候也不会像见到三姐姐那样笑得很开心。他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
    荀太后沉默了下,楚言枝擦擦眼泪,继续问她:“皇爷爷去世好多年了,皇奶奶还能记得他会早起趁您睡着的时候给您涂蔻丹、每回喝茶都细心地等茶温刚好了再递给您、歇午觉的时候会把帘子刚好遮到您的眼下……皇奶奶也很爱皇爷爷,是不是?”
    “是。”荀太后低低道。
    “枝枝从前还以为,以为皇奶奶只喜欢菩萨。那皇奶奶也很疼爱父皇呀?”
    荀太后摩挲了下她脖子上的佛珠,点头道:“可你皇爷爷是皇帝,他如今也是皇帝。”
    楚言枝不解:“皇帝有什么不好的吗?”
    “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皇奶奶不好。”荀太后又抬头看向菩萨像,“皇奶奶年轻的时候,胆小怕事,甚至现在也怕。我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庄稼,我竟进了宫,做了秀女。在你先帝爷爷之前,宫里其实有个规矩,现如今恐怕少有人会提起了。”
    “什么规矩?”
    “宫中所有秀女,若在圣上生前未能诞下子嗣,圣上驾崩之后,都要自缢殉葬。”
    楚言枝瞪大了眼睛:“陪陛下死掉?”
    “先帝雷厉风行,外人都道他性情难以琢磨,皇奶奶一个小地方来的秀女,哪里敢接触他,可又怕死得很。即便后面侥幸得了圣宠,得以诞下皇嗣,我也怕自己张扬太过,会引宫中嫉妒,不敢放肆。对于孩子……其实皇奶奶就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可你先帝爷爷说,他这般聪明,将来应当继承皇位。”
    “继承皇位,不好吗?”
    “皇奶奶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位皇子,一位将来要做皇帝的皇子。”荀太后苦笑了一下,“我不识字,不会作画弹琴,连女红都做得一般。我怕我同他太亲近,反会害了他。”
    成安帝偏头冷笑了一下。这样的话,也就那么点大的孩子听了会轻易相信。可饶是这样想,他也未移动步子。
    楚言枝听了沉默良久,忽而道:“枝枝好像明白了,皇奶奶爱佛,是不得不爱。”
    “为什么这么说?”
    “佛面前,众生平等呀,不管皇奶奶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皇奶奶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在佛面前,皇奶奶还能安安心心地为他们祈福,对吗?”
    荀太后听后笑了,揉揉楚言枝的脸:“枝枝呀,枝枝。我记得你父皇极小的时候,我还敢抱抱他的时候,他就像你这般机灵,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
    荀太后的嗓音渐渐落寞下来:“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说:【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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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转了转扳指, 垂眸不语。
    里面的楚言枝沉吟了下:“为什么再也不会有了?皇奶奶,既然您爱父皇,您就该告诉他呀。他现在已经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您不用怕会影响他,他也有能力让您不再害怕了。”
    荀太后放下了手, 半晌道:“……有些话,年纪越大, 便越说不出口。”
    楚言枝歪头笑了,伸手搂住了荀太后的脖子,倚在她怀里撒娇:“枝枝就敢说,枝枝爱皇奶奶!”
    荀太后笑得眼尾绽出了几道褶,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好, 好,皇奶奶也喜爱枝枝。”
    听到这话,楚言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盒子, 冲她眨眼:“皇奶奶猜一猜,枝枝今年给您带了什么礼物?”
    荀太后摸了摸盒子上简单的雕纹, 拿过来掂了掂,这盒子不大也不重,应该装不了什么。
    “是什么?”
    “皇奶奶猜猜嘛。”
    荀太后便认真想了想:“松子糖?”
    “枝枝已经八岁了, 早就不是只会吃糖的小孩子了!”楚言枝哼一声,从荀太后的怀里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临要将盒子打开时, 又害羞地慢了动作, 小声道, “这礼物是枝枝亲手给皇奶奶做的, 皇奶奶可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里面那只蓝底绣二十四瓣莲花的昭君套出现在眼前,荀太后微怔,将之拿出来细看。
    针法尚还稚嫩,色彩搭配却做得极好,花瓣饱满,莲叶浮波,瓣尖点胭脂色,极为灵动。
    “这是枝枝自己绣的?”
    楚言枝有些矜傲地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娘亲一点点教我的,绣了好多天呢。皇奶奶喜欢吗?”
    荀太后握住了楚言枝的手,于烛光下细细地看她的指尖,果然看到几个针孔印子,不由心疼地抚了抚。
    “皇奶奶,痒。”楚言枝蜷起了指头。
    荀太后这才松了手,摸着她的头发,一脸慈爱道:“皇奶奶很喜欢。”
    楚言枝便从她手里拿过昭君套,兴冲冲地站起来道:“那枝枝给皇奶奶戴上!”
    荀太后被她这一弄不由得失笑,任由她用那双嫩软的小手拿着昭君套往自己额头上按,偶尔拨扯到几根发丝,荀太后也只是蹙一下眉。
    “正正好!”
    荀太后点头:“是,正正好。”
    楚言枝坐回她面前,捧脸仰视她道:“枝枝的手还是太笨了,做得不够好看。等过两年绣得更好一些了,我就给皇奶奶做衣服鞋子。”
    “只给皇奶奶做?”
    “还给娘亲和年嬷嬷做。”
    “不给父皇做吗?”
    楚言枝笑容僵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
    “枝枝刚才不是还说,心里要是爱的话,就要说出口吗?难道枝枝其实是和皇奶奶一样的胆小鬼?”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声音弱下来,还有点儿别扭道:“反正我做了他也要不会要的。”
    “所以枝枝不打算为他做了?”
    “……我会偷偷地做。”
    “偷偷做?”
    “就是,做了之后不给他。不然的话,皇奶奶,”楚言枝抬起头,声音有些落寞,“看到他不喜欢,或者压根一点也不在意,枝枝会伤心啊。枝枝是很喜欢父皇,想每天都能见到父皇,每次过节的时候,也给父皇送自己亲手做的礼物……可如果见到父皇就要被他忽略,送礼物就要被嫌弃笑话,那枝枝宁愿不去见,也不去送了。皇奶奶就当枝枝很小气吧。”
    听完这话,荀太后似乎想到什么,调整昭君套的动作顿住了,眼神也虚化了片刻。
    门外的成安帝亦停住了转扳指的动作,思绪却骤然回到许多年前的一天。
    彼此的成安帝还不是成安帝,是大周朝的才刚过五岁生辰的三皇子楚翊。永和帝见他聪慧,亲自挑了朝中名满天下的阁臣教他读书习字。他记得很清楚,第一天他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又央着学写“椿萱并茂”四字,几位老师都赞他聪敏异常。
    他在文华殿练了整整一天,拿给父皇看,父皇龙颜大悦,赏赐他好些东西。楚翊志得意满地拿着这卷字画跑回怡和殿拿给当时还是连妃的荀太后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解释给她听:“椿是父皇,萱是母妃,父皇母妃健康长寿,事事顺心!”
    荀太后听了却变了脸色,一把将这字卷撕了,低声道:“我只是个妃子,怎么可以和你父皇‘并茂’?以后这种字画,你要呈就呈给未来的皇后娘娘看,别给我。”
    楚翊当即就愣住了,着急地拾起地上碎成几片的纸,大声同她争辩:“父皇看过了都没有生气,母妃为何要生气?就算生气,何至于撕了?我听大哥二哥说,他们把自己写的第一个字给他们母妃看的时候,他们母妃都很高兴……”
    然而荀太后早已不管他在说什么了,又躲进了内室之中,对着佛像跪下,一遍遍念诵着难懂的经文。
    楚翊后来也动过几次给母妃送礼物的想法。譬如自己的第一幅画,象牙雕的如意,亲手烧制的白瓷梅瓶……无一例外,荀太后看过之后顶多点点头,说一句“有心了”,脸上从不见丝毫欣喜之意。回想起来,其实每次先帝送她什么的时侯,她脸上也淡淡的,偶尔还会蹙眉道一句不应该。至少,不像现在收到楚言枝做的昭君套后脸上出现的这种笑意。
    先帝一直十分宠爱她,即便她脸上连表情都很少做。他十岁那年,先帝清肃朝野后,就将她封为了皇后。只是本以为她做了皇后之后,能够稍微放开些,没想到反更爱束缚自己了,左一句身为皇后该如何,右一句作为皇后不该如何。
    一次次冷水泼下来,楚翊再没动过诸如此类讨好这位冷心冷清的母妃的心思了。反正不管是用心还是不用心,她都不在乎,那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放弃。
    “皇上……”
    钱锦在旁低声唤了一句,成安帝恍然间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竟有几分模糊。
    他皱眉用指腹揉按了下眉心,不动声色地将那点潮意眨去,佛堂内交谈正欢的祖孙二人听到动静,齐齐起身,往这边看来。
    “……皇上驾到,为何不通传?”荀太后在愣神之后,沉声责问站在门前的如净嬷嬷和立成安帝身侧的钱锦。
    如净嬷嬷正要解释,成安帝缓步迈到门前,视线投向堂中的荀太后与她牵着的楚言枝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一直偷偷抬眼睛看他的小姑娘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偏身躲到了荀太后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似的探出一点脑袋,悄悄打量他。
    成安帝忽然想起冬至宴会那天,她被荀太后抱坐着,睁着水亮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其实当时他看得出来,那眼神大胆之中,还透着一抹渴望。
    双方久不说话,这沉寂佛堂内的气氛更令人不自在了。成安帝轻咳一声:“母后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荀太后道。
    如净嬷嬷在旁解释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习惯礼佛之后再行用膳。”
    “朕行朝会之后,亦觉腹中饥馁,朕记得慈宁宫中素斋做得不错?”
    钱锦笑着道:“回皇上,慈宁宫中的那班素斋厨子是先帝爷命人从江南隐灵寺请来的,乃天下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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